感時花濺淚
恨別鳥驚心
———杜甫
秋
回想北師的同學,我最難忘記的人就是張維安了。
他令我難忘的是他的真誠,他的那些稀有的品質(zhì),他對人對事的那種熱切的態(tài)度。我想不僅是我,凡是識他、知他的人大約很少有人會把他從腦子里忘掉吧。
回憶把我推回到一九六○年的秋天。如果我不曾記錯,那是十月十六日,一個星期日,那天吃了早點我就去找張維安。
正是仲秋時節(jié),院落里、道邊上的槐樹、柳樹樹葉蒼綠到快要發(fā)黃還沒有發(fā)黃,秋高氣爽,在北京這是一年里最好的一段日子。那天我從西城宮門口以北的中廊下出發(fā),穿過西廊下,拐到安康胡同,再進福綏境,向北繞個小彎就來到官園。那時唯一的一條直達花園村的二十六路汽車就以這里為起點。
為什么把這條路寫得這么細,那是因為這之前兩年以來,我和張維安有時每月一往返,有時兩月一往返,我們住在一東一西,這條路的兩端是我們各自的起止點。后來想起已逝的那一天,沿路的景物每次都歷歷在目地復現(xiàn)于我的腦海里。
我進了北京師院,找了幾處張維安在周日常去的地方,都沒有找見。后來,我去了他們宿舍(他當大學教師后仍住原來的學生宿舍),他也沒有在那里。
那是個窗子北向的大屋子,橫豎排列著雙人床。我坐在離門不遠的一個雙人床的底鋪上,那里是張維安睡覺的地方。我從上午九點多一直等到十一點,才從他同伴的口里知道他去勞動了。
翻船了
張維安將近一點才回來,他穿著一件舊藍布上衣,滿頭滿臉掛著塵土。
我站起來,他向我打了一聲招呼,沒有一絲笑容。這使我心里感到詫異。但我又一想,他大約餓了,累了。
像往常一樣,我隨他走入飯廳。那里空蕩蕩的,炊事員已經(jīng)在清掃。進來時、吃飯時和吃完飯他一直沉默著。我們匆匆地吃了飯。走出飯廳,他領(lǐng)我到東邊的一條小路,走進一片樹林。
我不知北京師院原來是個什么所在。那里沒有濃陰幽森的古木,可是枝葉繁茂的楊樹林還不少,由于它們的裝點使得那些形色過于平常的紅磚樓減去了許多寒磣。
楊樹挺高,葉與葉之間透出搖動的細碎的藍天,參差凸起的根與根之間是生有雜草的黃土地。張維安在一棵樹的樹根前面坐下,我隨之坐在他的對面。他依然在沉默。
“怎么啦?”過了一會我問他。他沒立刻回答,眼睛視而不見地盯著一處黃土,他微微地晃了一下頭,同時說給我:“我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他沉吟了一會說:“我‘翻船’了!”
他慢悠悠地說了這么一句,然后敘述“翻船”的經(jīng)過。他毫無抑揚地陳述,時斷時續(xù),眼睛依舊瞅著地上一個固定的所在。他的凝固的姿態(tài)使我腦子里閃過羅丹的雕像《思想者》的形象。
他講完了,我知道了他所出的事:九月的一天夜里他虔誠地去找學校的書記,惟恭惟謹?shù)厝A訴去懺悔自己內(nèi)心的困惑。那困惑就是原來他一直崇敬領(lǐng)袖,覺得他完美無瑕,然而五五、五七、五八、五九這幾年的社會現(xiàn)實使他對領(lǐng)袖的認識出現(xiàn)了變化。他感到矛盾,感到痛苦。一方面他對領(lǐng)袖的崇敬如初,另一方面他對那些真實存在的現(xiàn)實又不知如何去理解。最使他難受的是他總感到領(lǐng)袖的紅光已經(jīng)滲入污濁的紫色;他祈望書記,這全院思想的最大權(quán)威,行政的最高領(lǐng)導引導他走出迷津,擺脫矛盾和痛苦。他希望純潔思想,改過自新。
我絲毫都不懷疑他的真誠。但吃驚的是都已當了大學教師的他怎么行事如此的莽撞:書記的屋子不是教堂深處的懺悔室,袒露內(nèi)心里不諱的隱私無疑去認罪自首。他“懺悔”完了以后,果然書記拍案大怒。張維安被從“紅磚(專)”的高臺上推下。他被取消在大學任教,回到原來的班級,成為眾矢之的。一頂思想反動的黑冠深重地落在他的頭上,他無法預(yù)知橫在他面前的將是什么樣的命運。
正午已過,太陽西偏,日光依舊自上而下地把細碎的光影由樹頂投下地面。
張維安滯澀的敘述令我心里難過,我說了同情和安慰的話。然而我發(fā)現(xiàn)我們之間出現(xiàn)了“語障”,他仿佛根本沒有在聽,對我的話不應(yīng)不答,這在我們的交往中是從來沒有過的。
后來我又幾次說我的看法。他環(huán)顧左右,接著發(fā)揮與我的話題毫不相干的感觸,于是我們的對話成了各自的獨語。
我望著他,他望著我。我感到他心頭悶燒,他自己倍感沉痛,但又強力地抑制自己。他不愿盡暢其意,也根本不聽我的安慰和分析。他好像陷入一座孤島,四周是大海咆哮,可他決定不要一舟一板的援救。他仰天凝視,他想在茫然里尋求答案,想在不解中尋求真解,他想從自己過去的一切存在中去反思。他既像語人又像自語地抒發(fā),說他自己白白活了二十三年,直到這次“翻船”才看到人的真面目,看到人生的真面目。
我想到雷擊,在那種突發(fā)的猛力之后無論巨石、古木、鐵橋都要變形,心靈受到精神的雷擊也少有不變形的。想到這一點,我靜默地坐在黃土地上。我懂得在這時,我無聲地聽他抒發(fā)、感嘆、宣泄,就是對他的慰藉,就是他所需要的摯友之誼……
在那個秋天,在那個午后,在那綠葉之下黃土之上的狹小空間,我靜聞著張維安在沉重的滯澀中那種撕心裂肺的痛述,這痛述一直持續(xù)到太陽平西的時候……
臨別前,他說他可能很快被遣送走。接著他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冷言冷語通知我說,他立意獨立思考,決心和我斷絕一切往來,他說,因為我過去對他的影響太深……
臨別的場面十分尷尬:他不讓我說一句表示情意的話。他沉默著送我向東走了十幾步,然后一聲不作地返身。我,目送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
沉思者的命運
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四十四年,連親歷過那個時代的人大約也都忘記了當年所謂“翻船”意味著什么。翻船自然是落入水里。然而在你落入水中開始掙扎的同時,周圍“痛打”的喊聲四起,它隨波而傳,隨風而遠,長久地不會輕易消失。
張維安就是自一九六○年這個秋天開始從命運的波峰一下子跌入命運的波谷。
在這之后,由于他的堅持,我們斷了一切聯(lián)系。然而多年以來,我苦苦地想他?!跋嘧R滿天下,知心能幾人?”對于張維安這樣相知相慕的同窗摯友遭到如此厄運,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我每當回想起來,都是感到心痛的。
六一年他去了豐臺,先是勞動,幾年以后有幸教書,可接踵而來的六六年使他又卷入新一輪的厄運漩渦。那十年,我們共歷過的文化大革命的那十年,中國的領(lǐng)袖崇拜達到極致,就二十世紀世界領(lǐng)袖崇拜的三大高峰來說,中國穩(wěn)居其一。在這種情勢下,張維安的境況可想而知。
縱觀張維安從六○年“出事”到七八年平反的這十八年,他多數(shù)時間是以一個反動分子的身份在周圍人們的冷眼蔑視下郁郁寡歡地挨過來的。我常常設(shè)身處地地想,對于他這樣一個敏感的、慣于沉思而又感情豐富的人來說,他的痛苦比起別人一定更要感受深重。俗語所謂愁久傷身,哀久傷心,那么他在十八年中造成身心俱傷,這就是他后來的不治之癥的潛在原因。
1978年我和張維安恢復了聯(lián)系,他給我的第一封信用“蜂頭小楷”工工整整地寫了兩頁。須知“小楷”和“小凱”都是他對我的昵稱,他有意用“小楷”寄給“小凱”。
就是從這一年的冬天起他的精神獲得重生,生命再次迸發(fā)出火花,從這時起,他一篇接一篇地寫出針砭時弊、解放思想的文章,其振聾發(fā)聵的力量驚動了正在解凍中的文壇。他引起社會關(guān)注,轉(zhuǎn)入全國文聯(lián)。那里的人們贊佩他的文品,也看重他的人品。
七九年冬天文藝界春水初融,第四次文代會召開的次日,《光明日報》以整版篇幅發(fā)表了《論藝術(shù)個性的解放》,其作者就是張維安。八○年夏他的“一曲”《地上的藝術(shù)與空中的批評》引起人們的振奮,連文聯(lián)機關(guān)負責人馮牧也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他的重估現(xiàn)實主義、首評中國女作家群的崛起,以及他深入評述陳建功、劉心武這些初露鋒芒的作家都使人感到經(jīng)歷了十年凍土荒原的文學批評界,在春日的光照下,出現(xiàn)了一雙敏銳的眼睛和一顆火熱感人的心。
然而好景不長,八○年冬天張維安就發(fā)現(xiàn)了肺癌,八一年春天經(jīng)過短暫治療他又開始了他自己所謂的“掄起胳膊大拼大干”,他的文章仍然接連不斷。八二年他的《文藝的新發(fā)展向理論挑戰(zhàn)》是他又一篇力作,發(fā)表在《1981年文藝概評》那本全國文聯(lián)所編的文集上。這篇文章是那本書的壓軸之作,似乎也是他自己的“天鵝之歌”。
張維安從八二年起夜夜咯血,痛苦難眠。到了八三年他肺部的腫瘤向體內(nèi)的多種器官擴散,最后連他的手、頸、胸、耳根都是脹在皮下的若杏若櫻般大小、布滿深紫色血絲的淺紫色的小瘤。然而最要命的還是密布在氣管和支氣管內(nèi)膜的若粱若粟般大小的擁塞不堪的腫瘤,由于其遮堵呼吸的暢流,所以先是幾日,后來每日都有窒息發(fā)作。我多次見他這種窒息發(fā)作:每次從一兩小時的拼命掙扎中醒來,他痛苦地感到生不如死。
應(yīng)該說他的生命力十分頑強,有時周圍的人都以為他到了無可救藥的險境,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穿過死亡之谷,令為他揪心的人們大舒一口氣。然而無情的因果律必然迫使他接近大限之期。1983年8月上旬,也就是他離世前九天的那個晚上,他的病情發(fā)生了令人心惑的回光返照。他似乎已經(jīng)意識到這即將臨近生命的最后時刻。我坐在他的床頭,他喘息著用細弱的嗓音向我陳抒他的“真正悲劇”,他艱難地向我剖析:
“你說,在我年富力強、精足氣旺的時候,我低首下心、誠心誠意地祈求入黨,我把內(nèi)心藏得最深的秘密都傾吐一空。如果能夠,我真愿把心扒出來,我愿把我的生命,我的一切都獻給黨。可是我遇到的是當頭一棒!”他喘息了一會接著說:“現(xiàn)在我躺在病床上,在行將就木的時候被批準入黨……可是我,我,我還能為黨做什么?黨還指望我做什么……嚴格地說,本質(zhì)地說,我很快就要不是我了……是我嗎?怎么再會是我?……只不過是一縷青煙、一把骨灰……我,我還能,還能看到幾回太陽從……太陽從東邊出來……”
我是噙著淚聽他把話說完的,這是他留在我心里的難忘的遺言。又過了九天,即1983年8月12日上午10點左右,他在最后的一次窒息中由于未能緩解過來而與世長辭了。他臨死之前,沒有也無法再留下任何一句話。
這就是我心中的張維安,這就是在我夢中恍如生前,微笑著、感動著與我對話的,我的唯一的與我有著精神血緣的至交畏友張維安!
隕星
張維安在生前以畢業(yè)于北京師范而深感自慰。七八年之后我們相聚,凡見陌生人,他在自我介紹中都隱去了師院的那段經(jīng)歷,而只說畢業(yè)于北師。
北師在二十世紀出了五位名滿全國的作家,其一老舍先生更是聞名世界。而在文學批評的領(lǐng)域最引人注目的就數(shù)張維安了吧。他,生前傾心于勃蘭兌斯(George Brandes 1842~1927)和他的大著《十九世紀文學主流》。如果不是早逝,如果假以時日,誰敢斷定張維安不會也如勃氏一樣成為一位劃時代的批評大師,寫出劃時代的批評大著呢?倘若如此,那么在北師百年(1906~2006)里除了五位作家之外,也該名副其實地有一位文學批評大家了吧。
2004年4月10日至28日于北京萬壽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