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天河先生《談詩與隱遁》一文(見《書屋》2005年第2期)是閱讀李青松隱遁詩歌系列的讀后感,作者認為,“詩道是人間正道”,無須涉及玄言、奧義,而標示為“寫得較好”的李詩《殘秋》中三句十五字,“豈不勝于一卷《金剛經(jīng)》的佛語,勝于一部《五燈會元》的禪偈嗎?”最后結(jié)論是:“……豈不證明:在現(xiàn)代,詩與文學藝術(shù)的自由天地,正是能代替宗教為人們提供庇護與安慰的精神避難所,正是能啟示人們安然地泛過孽海直登彼岸的普度慈航嗎?”詩人言詩,以正道自居,原本無可厚非,但因?qū)W養(yǎng)不足或偏見太盛,非要毫無事實根據(jù)地貶低別家來抬高自己,未免讓人難以服氣。
作者認為,“在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上……隋唐佛偈,不存詩苑”。按“偈”是梵文“偈陀”或“伽他”的省音譯,原指佛經(jīng)在用散文敘述以后,再概括復述一遍所用的韻文,后來很多僧人、文士也喜歡作偈,這種偈便成為一種簡短活潑、寓意深刻的詩歌。丁福?!斗饘W大辭典》中云,佛家作詩曰“偈”,作文曰“莂”。石先生之“隋唐佛偈”,如果指佛經(jīng)中的韻文則毫無意義,因為那是佛經(jīng),當然“不存詩苑”;如果指僧人、文士寫的此類簡短活潑、寓意深刻的詩歌,或者是佛家(僧人、居士)作的詩而言,則其“不存詩苑”之說明顯與事實不符。即便拋開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柳宗元、劉禹錫諸人的有關佛禪的詩歌不論,唐代詩僧如寒山、拾得、皎然、貫休等人,是“詩壇中一批新生力量,在中國詩歌史上占有一席之地”〔1〕。即以被胡適稱為“白話詩人”的王梵志為例,上海辭書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唐詩鑒賞辭典》便收錄其詩歌三首,不知這算不算是“已存詩苑”?
石先生剝離詩歌與佛禪的關系以示清高,似乎有些過于不尊重史實。因為“唐代以后,歷代幾乎找不到不寫禪詩的詩人”〔2〕。元好問有詩云:“詩為禪客添花錦,禪是詩人切玉刀?!倍U宗不僅為中國的詩歌發(fā)展提供了語言、意象、理論,更為其提供了一種獨特的運思方法與表現(xiàn)方式?!?〕石先生認為“歷代好禪好佛的詩,多半是野狐外道”。不知石先生憑借什么標準,又作了什么統(tǒng)計,就認定“歷代”“多半”禪詩就是“野狐外道”?我見到更多的卻是很多“好禪好佛的詩人”與禪師相互唱和的案例,如王維與道光、神會,李翱與藥山,白居易與鳥窠,蘇洵與圓通居訥,蘇軾與照覺、佛印,黃庭堅與湛堂,張商英與兜率悅,耶律楚材與萬松秀等。自唐以來,禪學日盛,才智之士往往出乎其間,他們對禪宗多有真參實修的功夫,對佛教教理也非常通達,有的還是某禪師的得法弟子,寫出來的詩歌或表示禪理,或含有禪趣,很多都是傳世名篇,怎么可以毫無根據(jù)地斥之為“多半是野狐外道”之作?
石先生認為勝于《金剛經(jīng)》和《五燈會元》的詩句是這樣的:等待對弈者/以春天的名義/做出裁決。平心而論,《殘秋》頗具巧思慧解,其中化用明代詩僧蒼雪與英國雪萊詩句意境處痕跡宛然?!?〕但即便此詩“深得作詩之三昧”,石先生也沒有必要以勝于兩部佛典為準來凸現(xiàn)其價值,并以此說明“詩歌藝術(shù)本身就是精神隱遁的自由天地”的道理。無論是在對人的(思想)啟示與(精神)撫慰上,還是在文化價值、精神境界上,兩者都毫無可比性?!督饎偨?jīng)》為姚秦鳩摩羅什譯,是中國歷代流傳最為廣泛的佛經(jīng)之一,此經(jīng)說佛教般若之空慧無有余蘊,故古來傳持、弘通甚盛,歷代注疏便有上百種,并于十九世紀中期被翻譯成德、英等國文字;《五燈會元》二十卷,為宋代僧人普濟編集,收錄自菩提達摩初來東土到宋代七百年間千余人參禪悟道的機緣、語錄等,其中有很多禪偈。此禪偈之作,乃是衲僧投身叢林,坐破多少蒲團、踏穿多少草鞋后對禪法有所頓悟之作,或是表示開悟見地,或是吐露修行境界,是一個人畢生精誠努力從事精神追求的結(jié)晶。而石先生竟認為一區(qū)區(qū)化用他人詩意的十五字現(xiàn)代詩句,能超勝《金剛經(jīng)》之佛語、《五燈》之禪偈那么深刻影響中國哲學近兩千年之久的佛教般若智慧,未免顯得太過淺薄鄙陋,七百年中千余人的參禪悟道未免顯得太過荒唐無聊,而這十五字的現(xiàn)代詩句未免顯得太過金貴。尊己貶人寧有如是者乎?如此大言,石先生欺人耶?自欺耶?抑或在囈語耶?
至于說“詩與文學藝術(shù)的自由天地”有代替宗教功能的價值,則更是欺人之談?,F(xiàn)在世界上信仰宗教者有四十多億人,而以“詩歌與文學藝術(shù)的自由天地”為精神皈依者能有幾多人?我也從未聽說過有哪位詩歌大佬能夠憑借詩歌給人解決精神信仰問題的。是鴉片也罷,實有其事也罷,各大宗教卻都給信仰者提供了一個超脫苦難的彼岸世界,設計了非常細密的到達彼岸世界的修行途徑與方式,并有完成此種超脫的圣者作為信仰者膜拜的對象,詩歌與文學藝術(shù)能夠有這種巨大的現(xiàn)實影響力量嗎?我表示懷疑。
詩人必然有對世間實存之苦難的深度悟解:難以說明的生存之苦,難以理解的生命無常,令人驚恐的殘酷競爭,駭人可怕的價值荒謬……然后在詩歌中營造某一境界超脫之,才有“自由天地”可言,也才有如石先生所說的代替宗教功能之可能。但要求一詩人個體陷身于如此絕望的深淵,承載如此沉重的精神負擔,未免太過殘酷,正如莎劇《李爾王》中葛羅斯特所言:“當我能夠看見的時候,我也會失足顛撲”,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雙重匱乏——舊的價值已經(jīng)消失,新的價值還處在混沌之中——的時代,與詩人最鄰近的精神狀態(tài)或許是心理失常與絕望,前者如食指,后者如海子、顧城,而絕非超越苦難后的理性、滿足、安寧、清凈、喜悅……作者以為詩人有如此精神力量來承負自己以及他人的苦難,并能夠解脫自己并拯救他人,我看差不多又是在說夢話了。
我曾經(jīng)看過一個故事,詩人海子自殺前曾去一家酒館想喝酒,卻無錢付賬。海子對老板說,我給在座的酒客朗讀一首詩來代替酒錢吧。老板趕緊說,酒你可以喝,但請你千萬不要朗讀什么詩。石先生或者在弄清這個故事版本的真?zhèn)沃?,再來談什么十五字詩句勝于佛語、禪偈,以及詩歌能代替宗教功能之類的話題也不遲。
注釋:
〔1〕〔2〕〔3〕吳為山、王月清主編:《中國佛教文化藝術(shù)》,第96、103、105頁。
〔4〕蒼雪原詩為:松下無人一局殘,深山松子落棋盤。神仙更有神仙著,畢竟輸贏下不完。雪萊詩句:冬天已經(jīng)到來,春天還會遠嗎?讀者可以比較李詩《殘秋》與蒼雪、雪萊詩句意境的相似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