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朱光熹,現年87歲,湖北省仙桃市退休教師。抗戰(zhàn)之始他投筆從戎。參加過滇緬戰(zhàn)役,受到何應欽的提攜,親歷了具有歷史意義的南京受(日)降儀式,稍后又參與了北平軍事調處執(zhí)行部的工作,直至向我人民解放軍起義投誠,從事教育工作到退休。朱先生以其十分清晰的頭腦,驚人的記憶力,接受了我的采訪。朱先生作為這段歷史的見證人,他的敘述極具史料價值。今年是抗日勝利60周年,現將記錄稿整理并經朱先生過目同意發(fā)表。
1.勝利在望
1945年3月,由何應欽指揮的青年遠征軍,在騰沖消滅了日軍一個師團,擊斃了一個日軍師團長。遠征軍一名戰(zhàn)士,將日酋首級割下,抹了一斤食鹽,袋裝回滇,展示于大街上,讓昆明的老百姓,欣喜若狂,鳴放了整整一天的鞭炮。我情不自禁地,將這件事情寫成通訊,寄給了重慶一家報紙發(fā)表。誰料到這件小事引起何應欽的關注,直接點名要我即赴:青年遠征軍駐印(度)軍的中國陸軍總部“有事”??偛吭O在昆明市昆華師范學校內。經過兩層崗哨,到達何應欽辦公室內,不知怎么,這兒聚集了不少上層女士,正與不言自威的何總司令談論著什么。見我來到,他們并無顧忌。何總司令注目我一會,聽我報告來到后,才微笑一下發(fā)問:“你來遠征軍多久?”我回答:“剛巧兩個月?!焙卧賳枺骸傲钭鹬鞓淞蚁壬?”我回復:“是?!闭勗捑痛私Y束,何令一位參謀引我去另一間辦公室,辦理調動手續(xù),我由一名中校文職團級提升為陸軍總部的上校人事參謀,主管機要。
3月底的一天,總辦通知,所有總部校官以上人員,集中于總部門前,列隊歡迎來賓。一輛交通車緩緩駛來,車門洞開,下車的竟是半月前我見到過的一些上層婦女,只不過都簇擁著一位雍容華貴的中年婦女,都在向列隊的軍官們揮手示意。這時,衛(wèi)立煌、關麟征等出列,與這些貴婦人一一握手言歡,然后又簇擁這些婦女進入接待大廳———昆華師范學校的校政廳內。
這時我們才得知,這是以王文湘為首的“全國婦女勞軍慰問團”來總部“勞軍”的。這些耀眼的巾幗們,竟未受到何應欽總司令的親自歡迎。原因是王文湘是何應欽的老婆,為避免旁人閑言碎語,何只得敬而遠之。
王文湘的慰勞不是空口白話,她隨車捎來的肥豬肉及當地特產過橋米線,優(yōu)先讓總部的將、校、尉們飽餐了兩頓。至于那些在前線流血而今仍在住醫(yī)院(戰(zhàn)死的當然不必說了)的士兵們是否能夠嘗到慰勞品,只有天知道。
在我們總部獲知的消息說,由李漢萍率領的中國傘兵,從巫家壩起飛,向廣西南寧出擊,旨在消滅在桂的日軍主力。哪知,南寧的如今,是日軍不設防的空城。傘兵部隊的先遣軍,竟刀不血刃地收復了南寧。李漢萍當然不放心,因為日軍不至于由盛而衰到這般田地?他派兵四處打聽,真不知日軍是否有潛身之能,把侵犯桂林的猖狂氣焰收斂到哪兒去了!總司令何應欽不相信日軍的衰退,而暗暗責怪李漢萍的“不力”,他點將冷欣,讓這位陸軍總部的中將副參謀長,披掛上陣,去前線指揮所擔任指揮官,負責尋找日軍在桂的主力蹤跡。先冷而去廣西的另外兩將:肖毅肅、衛(wèi)立煌兩部,在八桂大地也未遭遇日軍的任何抵抗,只好安營扎寨于南寧四周。冷欣曾當何應欽之面,夸下??冢骸耙欢ㄈハ潞G荦?,上山找蛇?!笨墒撬趶V西前線“指揮”的結果,與李漢萍、肖毅肅、衛(wèi)立煌毫無兩樣。到這時候,何應欽還不放心,狡詐的日軍會如此善罷甘休?他召集將校大會,在會上大聲疾呼:“‘戰(zhàn)機難得’必須‘傾全力以赴’!”于是,他將陸軍總部直屬各機關于8月1日,分隊組團,浩浩蕩蕩,開出昆明,真叫“傾巢而出”,蔚為壯觀。我所在的分團,經貴州,向廣西進發(fā)。我這個人事參謀負責押運人事檔案,隨第一批輜重車隊,載運大批行李,日夜兼程。南方雨多,有時又遇泥濘土路,車輪陷于爛坑之中不得自拔。怎么辦?只得等候天氣轉晴,方能趕路。不知不覺,停停走走,到達如今改為特區(qū)的盤縣,已是8月15號。這天本是日本人投降的日子,可我們是運載后勤物資的分團,沒有任何通信設備,自然是罔然無所知。這里天黑得遲,晚上8時了,田野仍有太陽的余暉,幾乎是通明透亮,8點半了,才有了暗意。但車隊仍然不停,必欲趕到盤縣縣城宿營。誰也沒有料及,此刻,盤縣縣城郊外,燈籠火把,一片“啊嗬!”之聲,再行不遠,傳來了盤縣縣城方向的鞭炮聲,更令人吃驚的是,苗寨里槍聲大作,吼叫聲不絕于耳。我暗忖:莫非女苗王高玉柱覬覦我陸軍總部的10輪大卡(車)?卡車上全是美式武器還有被服。連我在內,僅10余名押運衛(wèi)兵,大家真有些惶恐。我們立時停車,從司機臺上下來,徒步向盤縣縣城方向慢行,偵察四周動靜。車隊緩行,人在前面,這樣偵察行走了半小時,剛接近縣城只見各處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可以判斷,絕不是苗寨發(fā)生了什么,但為何有如此壯觀的現象發(fā)生呢?我看到了城門邊有一座吊著長串燈籠的大茶館,串燈映照著茶招,上書“普洱茶”3個大字,分外醒目。我上前去打聽。從茶館走出一位女子,招呼后給我看座,呼叫茶博士上茶的同時,她出示戲目單,問我:“從遠途來的?辛苦了,老總。是點《斬黃袍》,還是要《轅門斬子》?”我撇開這些,急切地問她:“緣何有這么密集的槍聲?”女子嫣然一笑:“老總,這天大的事,怎么還不曉得!日本人投降了啊!喝茶,聽戲!美國人愛放槍,就讓他們放吧,人家有的是子彈。”我又問:“你知不知道這消息從哪里來?”女子認真地回答:“美國空軍陳納德在盤縣縣城的電臺高音喇叭都叫了半天了,日本龜兒子舉手投降了!”
戰(zhàn)爭令中國婦女變得關心國家大事了。這時候,我哪有心思聽戲喝茶,我高興我的同胞,已從“不能一日無有皇上”進而到了“日本龜兒子舉手投降了!”我突然想起,我們10輪大卡上也有卡賓槍,我給女戲子、茶博士丟下一券小鈔后,帶領10余名弟兄,登車取槍,用槍聲渲泄我胸中的狂喜,向上蒼狠發(fā)槍彈,慶祝終于迎來了抗日勝利的這一天!
我打槍,打得雙手發(fā)麻,不知從槍口里噴射出了多少子彈,我高興得痛哭流涕,我想起了這8年的浴血抗戰(zhàn)……
離開盤縣縣城,我們繼續(xù)向廣西方向進發(fā)。新的命令下達:車隊不去廣西了,改向去湖南芷江。我們的車隊發(fā)動馬達,驅向芷江。我沿途搜集報紙,總想追尋日本人投降時的情景,從字里行間得到這些殺人魔鬼的結果。也許是我性情太急,我搜集到的報紙不少,我需要得到的東西,一點也沒有。到了芷江,有了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能夠上下班,便抽時間跑芷江縣政府,找文書翻閱近期各種報紙。盡管那時沒有新聞紙印報,而粗糙的土紙也能印出黃紙黑字,只是照片皆模糊,全靠說明文字補充。我始終不忘《立報》上的一段十分精彩的文字(大意):“美國的大棒終于被迫舉起來了,死神逼向日本列島。在太平洋,美軍的提里安空軍基地,以替貝次上校和他的轟炸機組做好了一切準備。飛機上還配有攝影師,要紀錄這次行動的實況,以便傳給后世。8月6日凌晨,約在2點多鐘吧,以替貝次將他的B29操縱桿慢移,飛向天空,目的地日本廣島。這架飛機上裝載的是人類第一顆殺人的原子彈。名字很俏皮———“小男孩”!再重復一遍,1945年的8月6日,約在日本東京時間9點不到,美機倉門洞開,“小男孩”立即落下,直竄廣島。于是,廣島被巨大的火球吞食,成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大的人為火海,云頭上升,高達20萬米,其間,太陽因之消失,只有黑暗被大火襯映……”
我讀到這則通訊,既興奮又戰(zhàn)栗不止,文章深刻腦海,數10年不忘,因為它太新鮮,太令人震憾,原子彈這個怪物,今后將會怎樣影響我們的子孫萬代以及人類賴以棲生的地球呢?我腦子在深思中,卻又是一塌糊涂。
我還記得美國總統杜魯門發(fā)表的聲明:“7月26日之所以要在波茨坦發(fā)出最后通牒,旨在使日本民眾免遭毀滅。日方卻拒絕了最后通牒……”還記得報紙是這樣披露的:8月9日,僅距第一顆原子彈“小男孩”投擲廣島3天后,美國的第二顆原子彈“小胖子”在日本長崎爆炸。前者使日本8萬人死亡,5萬人受傷,20萬人受幅射;后者,死亡2萬3千人,4萬人受傷,好像沒有受幅射的記載。不是沒有人受幅射,而是當時的報紙沒有記載,裕仁天皇這才認輸,這才投降。
真沒有料到,這次日本投降,竟與我這個偏居一隅的國民黨中層軍官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聯系。
2.親歷受降
我確實有過一種想法,希望能目睹侵華日酋如何像一只喪家之犬,匍匐于中國老百姓腳下,遭千人指,萬人罵,中國人所噴射的唾液,足以淹死法西斯匪徒!以此告慰我的戀人粟君及千千萬萬慘死于日軍鐵蹄之下的中國生靈!
由何應欽口授,陸軍參謀長肖毅肅親擬的一份特殊電文,變成了發(fā)報機上的清脆悅耳之聲,“滴,滴,滴……”表達出了中國軍民的威嚴,敦促駐南京的侵華日軍總司令岡村寧次:須在接電后,立派專機、專人來芷江中國陸軍總部投降。規(guī)定:來機不得攜帶任何武器,機翼上須掛白色降旗:進入芷江機場上空時,須繞場飛行一周,方可取45度角降落,以表示投降者的誠意。
日方接電后,確實不敢怠慢,立派專機專人飛芷江。但機上未掛白旗,也沒有繞場飛行一圈,像一般飛行,直降芷江機場。
噫,日本人8年的橫行霸道,8年的如入無人之境的法西斯嘴臉,至今仍舊初衷不改,仍舊狂妄無忌,咄咄逼人?我們參謀部的全體參謀,個個義憤填膺,摩拳擦掌,若不受紀律約束,真要上前,一人賞他一拳一腳,也要他命歸三島!陸軍參謀總部中校參謀陳昭凱,奔跑上前,面對從日機上下來,大搖大擺的日本人,威嚴挺立,厲聲質問:“你是日本方面的什么人?為什么不遵從中國陸軍總司令部的命令執(zhí)行?你是用這種態(tài)度來投降的嗎?”
陳昭凱的高亢激憤,令在場軍人莫不感到蕩氣回腸,領略到什么叫做揚眉吐氣,以及義正詞嚴。
下機的日本人,面無表情,一見即知是個大滑頭。他人中上蓄短髭,鼻梁上架金絲眼鏡,倒缽形的軍帽戴得十分周正,矮短身材證明他是道地日本人。他遭訓斥,表情仍無收斂,毫不在乎,慢條斯理,分明滿手沾的是中國人的鮮血,確又一派儒雅之氣,真令人恨得牙癢。他終于啟齒了:“我叫今井武夫。我奉岡村總司令之命,前來芷江與貴方洽降,而非投降,故一切從簡,希望貴方諒解?!标愓褎P見對方自恃有理,不好再行追究,滿腔的怒火化作一聲怒罵:“老奸巨滑,吊兒郎當!”我們站在機場上,心在燃燒,陳昭凱罵得有理,一點不失身份,
陳昭凱帶今井武夫去見何應欽。聽了陳昭凱陳述今井在機場的表現,何根本不計較對方的傲慢,只“嗯嗯”兩聲后,決定派陳昭凱隨今井武夫飛南京洽談降事。
我們參謀部的幾名參謀,對何的“仁者”態(tài)度,深感失望,禁不住發(fā)些議論,當然這只是私下的?!抡J為,何是親日的,這不是猜測,而是有事實依據。他于1935年6月,與日本駐我華北的司令部司令官梅津美治郎,秘密簽訂了《何梅協定》,取消國民黨建在河北及平津等地的黨部;撤退駐河北的東北軍、中央軍及憲兵第二團;撤換國民黨河北省主席及平津兩市市長;取消河北反日團體和壓制群眾反日活動?!逗蚊穮f定》表明何應欽公然放棄國家主權,為兩年后日本發(fā)動“七·七”全面侵華戰(zhàn)爭埋下隱患。這恐怕就是何應欽“諒解”今井武夫惡劣表演的最好說明:絕非偶然!
陳昭凱去南京5天后回到芷江。他被指定向參謀部副參長、少將冷欣報告了與日方洽談有關受降的具體事宜。冷欣由何應欽指派率領包括我在內的整整20名上校軍官,全副武裝地直飛南京。
這就是我闊別8載的南京!這就是日軍屠殺過我30萬同胞的南京!派遣軍總司令至今仍在作威作福的南京!我走下飛機,沒有有幸參加受降儀式的興奮,只有淚流滿面,往事真不堪回首!萬惡的侵略者給中國人民造成的深重災難,是一紙降書所能賠補的嗎?是一個投降、受降儀式所能賠補的嗎?我心事重重,低頭按腦,盡在思考之中.
不知是受何應欽優(yōu)待今井的影響,還是缺少了中華民族的骨氣,冷欣一到南京地面,竟與日酋、降將之首岡村寧次握手言歡,直急得我們同時抵達南京的20名上校參謀,蹬足拍胸,連呼:“丟人現眼!”一握已失中國軍人的氣節(jié),冷欣竟在一握之后,還向岡村問安,這令在機場的各國記者大感驚詫:敗將是岡村還是冷欣,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但記者們絕不輕饒冷欣,他們紛紛舉起相機,鎂光閃閃,將冷欣的丑態(tài),岡村的傲慢,真真實實地攝入鏡頭。第二天各報,均用頭版頭條位置,刊登了《中日已經握手!》的照片。我國富有正義感的仁人君子、有識之士見報后,紛紛發(fā)電報、打電話,質問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冷欣所作所為,諒已見曉,這究竟成何體統呢?”何應欽在眾目睽睽之下,被迫當眾責備冷欣:“忘掉了中國軍人之軍威,丟掉了中國的國格!”何應欽運用了揚湯止沸之法。我們幾位參謀私下議論:“上梁不正,下梁才歪?!?/p>
受降儀式定于1945年9月9日上午9時,在南京黃埔路中央軍校禮堂舉行。
包括我在內的20名上校軍官,在肖毅肅短暫的訓話后,整隊隨肖去中央軍校禮堂。一路上我感到肩上似乎挑了重擔,要把中國軍人的儀表,充分展現在日本人面前,世界各國記者面前:中國軍人絕非孬種,絕非東亞病夫,也確實,我們20位中,實在沒有一個對不住觀眾的,個個1米8以上的高個,少有書卷氣息,如此儀容、隊列,足令岡村等日軍
自愧不如。
時鐘指向8點30分,我新編第六師儀仗隊上午7時許才由駐地飛來,稍事休整,立即進入角色,列隊軍校門前。是誰挑選出這些精干漂亮的小伙子,如此耀眼奪目。
南京9月上旬的天氣,仍顯悶熱.但飽經日軍蹂躪的南京市民不愿放棄—睹日軍敗將“尊容”的機會,從四面八方涌來,但均守紀律,自覺地守候在警戒線以外,靜寂無聲;而城市的不遠處,卻傳來不絕于耳的鞭炮聲。
禮堂大門口是金碧輝煌的四個大字:和平永駐
廳內大屏風上綴一個碩大字母“V”,象征中國抗日勝利。
我邊走邊想:大屏風上的字母可以,而禮堂門楣上的“和平永駐”似乎缺少了嚴肅與嚴厲,照我的意思應該是這樣一條標語:侵略者必?。?/p>
8點51分,何應欽率一行將領,自右側門進禮堂入席。何應欽居受降席正中位;左邊為海軍上將陳紹寬、空軍上將張廷孟;右邊為陸軍二級上將顧祝同、陸軍中將肖毅肅。
8點52分,日方投降代表在門外用中國話喊:“報告!”后,由我方領引軍官引降將們從正門進入禮堂。
此時的岡村,面黃肌瘦,毫無血色,垂頭聳肩,帶著他的一班喪家之輩逐漸移近席位,整齊一致地立正,向受降方行鞠躬禮,才依次就座。與一班降將相反,曾去芷江洽降的今井武夫,仍顯狂傲,慢條斯理,一切行動,極帶勉強。今井的表現,令我方20名上校軍官射出憤怒的眼光,若非因禮儀限制,真想抓住他,問個言清語白。會后,我們私下議論,都有同樣的想法。
9點鐘響,何應欽向肖毅肅示意:受降儀式開始。肖毅肅居高臨下,威嚴發(fā)令:“岡村寧次須繳驗身份證明!”岡村立即站起來,向肖奉送一份文件,肖稍加瀏覽,又將文件擲于岡村面前,岡村恭敬接受,肖再將中方代印的降書拋向岡村,岡村仔細捧讀降書后,下意識地點頭,爾后就近握竹管毛筆,移近席面上的硯臺,舔墨時稍有沉思,僅一會兒,提筆簽名,擱筆后摸出圖章加蓋,雙手伸出,遞送降書給何應欽。何應欽接降書后,岡村隨之報告:“因內急,請允許我如廁!”
本該由肖毅肅回答,而肖明知岡村耍無賴,默而不應。何應欽卻說:“去罷!”讓岡村好下臺。獲準后,岡村竟忘了拿文件包(后由今井武夫代收)立即離席下位。
我此時又一次熱血奔涌全身,為什么讓岡村早早退出降位,不能讓各國記者多照幾張岡村的丑態(tài),讓世界人民更看清侵略者的可恥下場?
美聯社記者反應敏捷,見岡村即將走出會場,怎可失去這千載難逢的采訪良機,于是跨大幾步,逼近岡村急問:“岡村先生對今天的簽降有何感想?”岡村邊走邊答:“軍人以服從上級為第—天職。無個人感想?!庇浾甙l(fā)第二問:“日本投降后向何處去?”岡村根本不回頭地回答:“本人以為,日本可以成為東方之瑞士、海上之瑞士以自立?!迸R近大門,記者攔住岡村發(fā)第三問:“日本需要多少年方能實現目標?”岡村越過記者已出大門才回答:“50年!”他已走到他的防彈車前,拉開車門一頭扎了進去,把美聯社記者丟棄一旁,汽車便一溜煙飛馳而去,岡村根本就沒有上廁所。
兩旁眾多記者,無不搖頭嘆息:“這個狡詐百出的家伙!”后來美聯社記者寫道:戰(zhàn)前,日本就作出了兩套方案:實現了侵吞中國及大東亞的夢想后,日本該怎么消化大胖子;如果不幸戰(zhàn)敗,日本該怎樣“潛伏爪牙忍受”以圖再舉。盡管岡村的回答是遮遮掩掩,“技巧高明”,但從只言片語中,也吐露一些日方高層“機關”。但不知岡村是否知道“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p>
據當時傳媒透露,岡村稱病回到駐地,即召近前部屬下達訓示:“今奉大命,率我武勛赫赫戰(zhàn)史輝煌之中國派遣軍,不得已投降敵軍。念及我征戰(zhàn)萬里,確信必勝英勇善戰(zhàn)之將兵,以及皇國之苦難前程,萬感交集,無限悲痛……”從現象上看,岡村的怨恨、不服實在莫名其妙,實則是亡我之心不死。
3.岡村受庇
投降儀式一過,肖毅肅以中國陸軍總部參謀長名義,命令岡村寧次的所謂“中國派遣軍”必須立即更名以符合投降者身份。不得已,岡村只得摘掉“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的牌子,更名為“日本官兵善后聯絡部”,自封聯絡部長官,配合中國方面對日俘的遣返工作。岡村深居簡出,對外事務一切由今井武夫代理。肖毅肅對岡村仍舊裝腔作勢擺架子的行徑十分不滿,他不怕犯上,對何應欽說:“日方事無巨細,都往今井身上一推了之,實屬狂妄,應予警示?!焙螒獨J卻不置可否,足見何應欽僅以接受降書為滿足,對降將“寬大為懷”聽之任之。肖不避諱我們,私下犯些嘀咕:“……士官、陸大兩度同袍,這也難怪!”肖所指士官、陸大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日本陸軍軍官大學的簡稱,何應欽與岡村寧次都在這兩所學校受訓。
但是,總參謀長白崇禧對降將的態(tài)度鮮明,絕不吃岡村那裝死賣活的一套,每以中國軍隊總參謀長的名義下令:“岡村來見!”令前不會安上一個請字。岡村得令,無可奈何,只得在白的面前靜聽訓斥,履行他的“軍人以服從為第一天職”的義務。
當日在南京的中上層軍官,有時可以看到岡村的身影,只見他裝得可憐巴巴,尤其是從總參大門出來,要走很遠一段路,方敢鉆進他的防彈車。岡村在這段時間,煞有介事地配合中國政府,將他手下的一批批士兵、各類官佐及職員送去下關碼頭,讓他們回國,而他本人卻賴在南京,看樣子,他根本就沒有打算離開中國。這是何故呢?
從《中央日報》得知,由11個國家組成的遠東軍事法庭,負責審理和懲處日本甲級戰(zhàn)犯。這11個國家包括了美,英、蘇、中……怎樣界定戰(zhàn)犯,多少數目?事隔60年,我只記得一個數字,即由澳大利亞提出日本戰(zhàn)犯應該是100名!其它各國都提出了不同數字,已難記得,然而受害最為深重的我國,由國民黨高層提出僅為21人,斯大林堅決不同意,說少了。后由國際檢察局提出,定日本戰(zhàn)犯為26名吧!這樣才勉強擺平。
1946年的春節(jié),我是在老家湖北仙桃度過的,返回南京時,受調去由周恩來,馬歇爾,張群3人組成的“軍事調處執(zhí)行部”。剛巧,我與張群的一位參謀黃云祥同組同室,他又跟我同齡,我們以“年兄”相稱。因為親密無間,我倆無所不談,我就提及,日本26名戰(zhàn)犯中,岡村寧次總該算一個吧?黃云祥哈哈大笑一陣后挖苦我:“你老兄竟然比何應欽的‘法力’還大,把岡村這頭老狐貍塞進戰(zhàn)犯中去?”我十分驚詫:“連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都不是戰(zhàn)犯,難道是那些日軍校佐?”我倆私下議論這番話時,因為顧祝同接替了何應欽的陸軍總長,陳誠接替了白崇禧的總參長,我的反問基于這個道理。黃云祥冷笑:“保護岡村,是他何應欽一個人可以一手遮天的?哼!”接著他又告訴我:“據說負責審理岡村案件的是‘鐵面石美瑜’!石見多識廣,與國際法庭有密切聯系,不怕他何應欽抑或比何更高層的大人物庇護,捅到國際法官們面前,就有好看的了。”
我聽了后沒有高興,怎么人家到中國來殺人比捏螞蟻還容易,動不動殺幾百、幾千、幾萬、幾十萬中國人的事都干得出來,為什么定一個日酋的罪如此困難?
盡管我對重判岡村不抱多大希望,但仍對法官石美瑜抱有幻想,希望他秉公直斷,得到國際法庭支持,越過中國高層的干予,給岡村應有的下場。據說,石美瑜在全國司法考試中獲得第一名,在許多國內重大案件上,他的公正受到肯定且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上層人士。
后來我離開北平奔走東北,對審判岡村再無得到什么消息。但在南下的火車上,我看到一本小冊子,稱石美瑜為審判岡村,特意找過何應欽,何說了句無邊無際的話:“你們看著辦吧?”石知是何應欽給他出了道難題,他在1948年8月14日預審時,向聽眾發(fā)出1000張旁聽券,讓聽眾于8月23日正式審理岡村時參加旁聽,這就是石美瑜做了件力所能及的事:為審判岡村而造勢。
我遠在千里,拍電報給后去南京的黃云祥,希望他能參加旁聽,看看石美瑜是否真有通天的本領,公正審判岡村,為中國受苦受難尤其死于日軍之手的靈魂出口惡氣!
黃云祥沒有給我任何回音,直至我于1948年底向人民解放軍起義投誠,也不知岡村在中國受審后的結局.
我由人民政府安排,回家鄉(xiāng)擔任了人民教師,且教歷史。在思想改造的學習中,一位名叫涂子容的南下干部,他為我們作動員報告,講到中國的抗戰(zhàn)史,講到民主人士在共產黨統一戰(zhàn)線上,為審判岡村與國民黨當局所作的斗爭史實。
他講到石美瑜曾在法庭上言不由衷,胡說岡村是在民國三十三年十一月才被任命日軍統帥的,對前段日軍罪行不應負有責任。涂子容指出,岡村寧次是個“中國通”,早在1925年就是中國軍閥孫傳芳的顧問1932年參加侵略上海的戰(zhàn)爭,任上海派遣軍副參謀長。1937年“七·七”事變先后任日軍師團長、11軍軍長、第六方面軍司令官、駐武漢日軍司令直至日軍派遣軍最高司令官。中國共產黨領導的“解放區(qū)戰(zhàn)犯調查委員會”主任委員吳玉章向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提供的訴狀,指出岡村寧次1939年至1945年,他指揮日軍在華北、華中兩地殺害軍民近60萬人,燒毀房屋20萬間……實行慘無人道的“三光政策”……中國共產黨將岡村列為一號戰(zhàn)犯。
涂說,岡村于1946年初給何應欽寫信,提出他可以幫助國民黨去“消滅共產黨”。蔣介石看了岡村的信,指示何應欽給予岡村以優(yōu)厚條件,讓他寫出《消滅共產黨軍隊之戰(zhàn)略戰(zhàn)術》一文。
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岡村是因為這樣才受到庇護的。涂還說,岡村雖受到監(jiān)禁,石美瑜的審判書最終說“岡村既無觸犯戰(zhàn)規(guī)或其它違反國際公法之行為,應予諭知無罪,以期平允?!?/p>
雙手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大戰(zhàn)犯居然無罪!我對石美瑜的心存希望是多么的無知啊!但這又怎能單單的責怪他呢,他只不過做了蔣、何的傳聲筒而已。
涂子容還說,平心而論。李宗仁還是有正義感的,他擔任代理總統,政局雖在飄搖之中,他還指示商震重新將宣判無罪的岡村關進監(jiān)獄以待重新公正審判。然而,美國的輪船于1948年元月底,載走了岡村寧次,送他回到了日本!
涂子容的這次演講,在我后來的教書生涯中,從教科書中,從史料中得到充分印證,一點都不含糊。
還應該補充的是,1950年,蔣介石在臺灣邀請大戰(zhàn)犯岡村寧次去擔任“革命家實踐研究院”的高級教官,成為蔣手下的大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