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1951年生于河南農(nóng)村,當過農(nóng)民、礦工和記者。1978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神木》《遍地白花》《劉慶邦小說自選集》《民間》等十余種。現(xiàn)為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
早上六點來鐘,太陽還沒出來,窯嫂宋春英就去窯口下面接她家的騾兒。這里不把騾子叫騾子,這家那家,都在騾后面加了兒音,叫成騾兒。這種叫法兒好像是對騾子的一種昵稱,叫起來親切些。煤窯既然是一座開采規(guī)模不大的小煤窯,窯下運煤就沒有使用電機車,而是使用了運輸成本相對低廉的騾子拉車。一天三班倒,一班大約下窯六十來頭騾子。拉車時間加上交接班和上窯下窯在斜井里走道兒的時間,一頭騾子一個班要在窯下待十來個鐘頭。比如上夜班的騾子頭天晚上九點下窯,要到第二天早上六點至七點之間才能陸續(xù)上窯。到了這個時間,宋春英就提前到窯口下面去等。不管好天好地,還是刮風(fēng)下雨,她一天都不落下。其實宋春英家的騾兒認路記家,宋春英不必到窯口接它,它出了窯,自己就會回家??伤未河⒚刻旖域厓阂呀?jīng)成了習(xí)慣,不及時把騾兒迎接一下,好像對不起勞苦功高的騾兒似的。以前她每天接回來的還有她的丈夫,自從丈夫不在了,她接回來的只有她家的騾兒。
有接騾兒習(xí)慣的不止宋春英一個,不少窯嫂都在窯口下面等著接騾兒。窯口建在一個山坡的平臺上,平臺高出地面兩丈多。平臺下面是窯上的風(fēng)機房,那些窯嫂就站在風(fēng)機房后面或房山東頭,仰著臉,眼巴巴地朝高處的窯口望著。她們沿著階梯攀上平臺,直接到窯口接騾兒不行嗎?不行,絕對不行!不知是哪個說的,煤窯是窯兒,女人也是窯兒;煤窯屬陰性,女人也是陰性,窯兒碰窯兒,陰性碰陰性,是不吉利的,女人一到窯口,窯下就可能出事兒。女人們別說到窯口去了,哪怕走得離窯口稍近一點,就會遭到窯口信號工和檢身工的大聲呵斥,讓她們離遠點兒。別的大一些的煤窯,開絞車的,發(fā)燈的,做飯的,要用一些女工。女工工資低,用起來便宜些,還可以給窯上調(diào)節(jié)一下空氣。這座窯為防止女人因工作關(guān)系接近窯口,連一個女工都不用。窯主因此很驕傲,說在我窯上做工的是清一色的男人。那些等著接騾兒的窯嫂對該窯的性別歧視都很有意見,她們說,都到啥社會了,還這樣看不起女人,真不像話!有意見歸有意見,窯上窯下的規(guī)矩她們還得遵守。
一個窯嫂說,出來了!好幾個窯嫂馬上附和,出來了出來了!她們的聲調(diào)和表情都很歡喜。
此時太陽剛露出一點紅邊,從那點紅邊看,將出升的太陽不知有多么巨大呢,也許會把半邊天都占滿吧。太陽紅得很厚實,恐怕挑一塊最大的煤燒紅,都趕不上太陽紅得厚實。太陽紅得也很艷麗,很有傳染性,它不僅染紅了天際,連那些窯嫂們臉上都有些紅紅的。別誤會,她們說的出來了不是指太陽,而是指從窯口出來的第一頭騾兒。不錯,窯口朝西,騾兒是從地底冒出來,是從東邊出來。太陽出來的地點、方向、時間和騾兒幾乎一致??筛G嫂們用近乎歡呼的聲調(diào)所說的出來了的確指的是騾兒,不是太陽。也就是說,在她們心目中,騾兒比太陽更重要,更值得她們關(guān)心。
騾兒從窯下出來,都要在窯口處稍稍站一下,往下面的窯場看一看,并不急著馬上離開。它們都不會說話,從沒接受過記者采訪,誰都弄不清它們?yōu)楹握鞠??看到了什么?有何感想?它們目光平靜,像是有所沉思。沉思過后,它們順著絞車道往上走幾步,往里一拐,從平臺一側(cè)的斜坡上走下來。不管是黑騾兒、白騾兒,還是灰騾兒、紅騾兒,它們身上的毛都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淋水。它們一定是累壞了,也餓壞了,一走下斜坡,就低下頭,嘴唇貼向地面,開始找吃的。地上都是臟污的煤塵,沒有什么東西可吃。有的騾兒嘴唇觸到一根劈開的葵花稈兒,銜住吃起來。還有的騾兒銜起一只廢棄的紙煙盒,竟像吃樹葉兒一樣吃到嘴里去了。每一頭騾兒后面都沒有跟著趕騾兒人。趕騾兒人也叫車倌兒。車倌兒下班后,都坐著籠形的載人車,提前出來了。騾兒的體積太大,進不了籠車。再說騾兒天生是拉車的,好像也沒資格坐車。
宋春英的騾兒是一頭青騾兒,青騾兒剛拱出窯口半個身位,宋春英一眼就認了出來。她的嘴張了張,想對著青騾兒喊一聲,告訴青騾兒她在這兒呢!因青騾兒沒有姓氏,她也沒給青騾兒起名字,不知喊青騾兒喊什么。她快步走到斜坡下面,一手撫著青騾兒的脖子,一手把綰在青騾兒轡頭上的拴青騾兒的皮繩解開,把皮繩牽在手里。她看看青騾兒的眼睛,還沒等青騾兒看她,就把目光躲開了。她聽人說過,騾兒的眼睛看人時,人形是放大的,能比人的原形放大好幾倍,簡直就是龐然大物。不然的話,騾兒的力量比人的力量大出許多,不可能受制于人類,在人類面前不會這樣馴服。因騾兒的眼看人高大,才對人有些害怕,不得不受人使喚。宋春英之所以不愿讓青騾兒看見她,是不想在青騾兒眼里變形放大,免得青騾兒害怕她。她想跟青騾兒保持一種平等和睦的關(guān)系。不看青騾兒的眼睛了,她就看青騾兒的四條腿和四只蹄子。蹄子踏在地上噠噠的,四條腿邁動得很均勻,沒有什么問題。青騾兒的背部和臀部兩側(cè)呢,也沒有磨破和受傷的地方。看到青騾兒一切正常,她就放心了,牽領(lǐng)青騾兒到一個固定的、細土多的地方去打滾兒。從窯下出來,騾兒們都要在地上打一個滾兒,這是一個必不可少的動作和程序。騾兒們?yōu)槭裁捶且驖L兒呢?是為了去癢?解乏?還是為了干凈呢?也許這幾項作用都有吧。好比窯哥們兒從窯下出來都要洗一個熱水澡,熱水澡一洗,就舒服了,來精神了。青騾兒腿一屈臥下了,先把肚子右側(cè)在土里滾了兩下。滾過右側(cè),它四蹄一彈,彈得仰面朝天,又迅速滾向左側(cè)。左側(cè)也滾了兩下,青騾兒的滾兒就算打圓滿了。它站起來那么一抖擻,仿佛身上又來了使不完的勁。下一步,宋春英就該伺候青騾兒吃飯了。門口有一根木樁子,旁邊支一個由大鐵桶鋸成兩半做成的鐵槽,鐵槽就是青騾兒的飯碗。宋春英把青騾兒拴在木樁子上,青騾兒就在外面吃飯。新鮮的谷草篩過了,上好的黑豆泡好了,也煮熟了,青騾兒一回家就可以開飯??上囹厓翰粫染疲乔囹厓簳染频脑?,她會把白酒備上一點,舉起杯對青騾兒說,來,干!宋春英早上給自己熬的是小米稀飯,蓋在鍋里還沒吃。等青騾兒開始吃了,她才陪著青騾兒一塊吃早飯。她聽見青騾兒吃得很香,好像自己的稀飯也香了許多。
晚上八點半,車倌兒趙煥民準時到宋春英家牽青騾兒,準備下窯。這時宋春英已把青騾兒牽到屋里去了。她家用泥巴糊頂?shù)男∥菔莾砷g,一間住人,一間住騾兒。兩間屋有門相通,門口只掛一塊舊布簾子。這里的賊人偷騾子偷得很猖獗,只要天一落黑,她就得把青騾兒牽到屋里去。之所以把兩間屋打通,也是為了保護青騾兒,只要青騾兒那邊稍有一點動靜,她都聽得見。趙煥民站在門口說,嫂子,牽騾兒。
宋春英開了門,讓趙煥民進來。
趙煥民說,身上臟,不進去了。他頭戴膠殼礦帽,腳穿深筒膠靴,已換上了下窯的衣服。窯上不發(fā)給工作服,他的工作服就是自己平常穿的衣服。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紅秋衣,下身穿的是藍褲子。不過煤粉子把紅和藍都遮蓋住了,上下的衣服幾乎都變成了黑色。
宋春英說,臟怕什么,進來嘛!
趙煥民只好彎一下腰進屋去了。屋里的地比較低,他腳下一閃,像下進坑里一樣。屋頂也很低,只要一伸手,就會摸到屋頂。
宋春英指著一個小凳子說,坐一會兒嘛!
趙煥民沒有坐,坐下說什么呢!他說還要去領(lǐng)燈,沒時間了,牽騾兒吧。
宋春英打開那屋的門,把青騾兒牽了出來,交到趙煥民手里。她想跟趙煥民交代幾句,青騾兒在窯下要是不聽話,該罵就使勁罵,只是打的時候注意點兒,別打得太厲害。若打得太厲害,騾兒會受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騾兒有可能跟人記仇。有一個車倌兒打騾兒打得太厲害了,騾兒就跟他記了仇,拉著重車把他往煤墻上擠,結(jié)果把他的胯骨擠斷了,好好的人成了殘廢。這些情況都是丈夫生前告給她的。聽丈夫說,每個車倌兒在窯下都打罵騾兒。他們罵騾兒罵得聲音很大,也很惡毒,從騾兒的親娘親姐親閨女,一直罵到八輩祖宗。他們一邊罵一邊打,打騾兒打得也很兇。他們打騾兒的器具有多種,有的用皮鞭,有的用鋼絲鞭,還有的用劈柴棒子,你只看騾兒出窯時身上的道道鞭痕、塊塊傷疤,就知道騾兒在窯下挨了多少打了。反正騾兒不會說話,他們好像不打白不打似的。在這個世界上,很少有人看得起做窯的,他們在窯主面前連大聲說話都不敢,他們覺得憋氣、覺得委屈,只有拿騾兒們發(fā)泄一下。不想想,你們拿騾兒們出氣,騾兒們也有血有肉、知冷知痛,它們找誰出氣呢!話到嘴邊,宋春英沒說出來。以前她每次向趙煥民交代,趙煥民都不說話,不好好答應(yīng)她,這讓她甚是擔心,趙煥民在窯下不知怎樣欺負她的青騾兒呢。每次接到青騾兒時,她都馬上細心檢查。還好,青騾兒身上沒什么鞭痕,也沒有被鞍子和套繩磨破皮的地方,這表明趙煥民對青騾兒還是不錯的。這天她說出來的是,小趙,謝謝你!
趙煥民問,謝我什么?
你對青騾兒挺好的。
看出來了?
早就看出來了。
怎么看出來的?
宋春英笑了一下,說這話問的,用眼睛看出來的唄。
趙煥民說,我對青騾兒再好,也比不上嫂子你對青騾兒好呀!
宋春英說,那是的,我和郎郎就指望這頭青騾兒了。
年初的一天,窯下的變壓器著了火。因變壓器放在一個用木頭支架支起來的煤棚子里,變壓器一躥火,就把木頭支架引著了,接著煤壁和煤頂也著了火,整個窯腔子里頓時狼煙動地,濃煙從窯口冒了出來。那些煙像水一樣,無處不到,很快把各條巷道、各個采煤工作面都灌滿了。煙和水又不一樣,水先往低處流,在斜巷高的地方,人還可以暫時躲避一下。而煙是輕質(zhì)的,不管高處低處,它一處都不放過。越是高處,越是邊角,煙充得越滿。須知那些煙是有毒的,它們到了哪里,就把哪里的氧氣吃完了,只剩下毒氣。當時在窯下干活的有一百多個窯工,七十多頭騾兒。毒煙一起,窯工和騾兒霎時亂了套,你往這邊跑,他往那邊跑,撞得人仰騾兒翻,堵塞了巷道。大概連老鼠洞里也充滿了毒氣,白毛老鼠也亂竄一氣。那次著火,一共毒死了二十三個窯工,六十一頭騾兒。當時,宋春英的丈夫駕馭的騾兒拉的是裝滿煤的重車,他想把騾兒從車上卸下來,拉著騾兒一起跑。結(jié)果還沒等他把騾兒卸下套,他和騾兒就被毒煙熏死了。丈夫的尸首是完整的,倒在車轅里的騾兒也沒有少皮掉毛。據(jù)下窯救護的人說,她丈夫死時,兩只胳膊還緊緊抱著騾兒的脖子。死掉的騾兒,各家都沒有剝皮、沒有吃肉,也沒有賣到肉坊里去,而是在窯外的山坡挖個坑,把騾兒深埋了。一頭騾兒的市場價是四千塊到六千塊,窯上只給死騾兒的主人賠了一千塊錢就完了。
丈夫和騾兒死后,宋春英和兒子在窯上沒有走。窯上停產(chǎn)整頓四五個月,宋春英成天一點事干都沒有,但她仍然堅持不走。她的老家在四川,離窯上很遠。老家就那么一點點山地,每年打那么一點糧食,恐怕連供孩子上學(xué)都不夠。窯上恢復(fù)生產(chǎn)后,宋春英把丈夫因工死亡窯上給她和兒子的撫恤金劈出一些,加上因死騾兒賠給的錢,她花了五千多塊,買了現(xiàn)在這頭青騾兒。沒人為她下窯趕騾兒,她就雇了趙煥民當車倌兒。她家除了騾兒,還有一輛膠皮轱轤鐵殼子車,她是主家。她和趙煥民的關(guān)系是雇傭和被雇傭的關(guān)系。趙煥民剛到窯上打工不久,他沒有騾兒,也沒有車。而沒這兩樣?xùn)|西,他就沒有下窯的資格,只能被有這兩樣?xùn)|西的人來雇傭。這種關(guān)系不能說成趙煥民租用宋春英家的騾兒和車,只能說是主家雇傭車倌兒,主次相當分明。窯上在月底跟他們結(jié)算工資時,也是只找主家說話,窯方把工資付給主家,再由主家分給車倌兒。分配的方法一般是一半對一半,比如車倌兒一個月在窯下趕車拉煤掙了三千塊錢,那么主家先留下一千五百塊,另一千五百塊付給車倌兒。這種雇傭車倌兒的辦法不是宋春英發(fā)明的,她是跟別人家學(xué)的。有的人家只養(yǎng)騾兒,只置辦車輛,騾兒養(yǎng)了兩三頭,鐵車打制了兩三輛,家人一個都不下窯,每輛騾車都雇傭一個車倌兒,只等著分騾兒和車股的錢就行了。當然,在一家只有一騾兒一車的情況下,男主人下窯趕車的多些,這樣人和車掙的錢都是自己的,對自己家的騾兒也會愛惜一些。話說到這里就明白了,宋春英和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兒子,的確沒有別的生活來源,全靠青騾兒給他們掙錢。他們吃飯靠青騾兒,穿衣靠青騾兒,兒子上學(xué)交學(xué)費更得靠青騾兒。宋春英的丈夫沒有了,郎郎的爸爸沒有了,母子倆不靠青騾兒靠誰呢!
秋風(fēng)涼了,窯上的煤賣得好,工資也比以前發(fā)得及時。這才九月半頭,八月份的工資就下來了。窯上的賬房通知宋春英去領(lǐng)錢,宋春英找到自己的名字往后一看,心里突地一跳,這個月的工資總數(shù)竟有三千八百多,扣除了她家的房費、趙煥民的房費,還有騾兒的保護費?穴每頭騾子窯上每月收取八十塊錢的保護費?雪,還能得三千五百多。掙錢掙得多,說明趙煥民運煤運得多。窯上實行的是計件工資制。裝滿一車煤重量是一噸,車倌兒們把一噸煤說成一個煤。每從采煤工作面運到窯底車場一個煤,車主和車倌兒就可以得到十二塊錢的裝卸費和運輸費。整個算下來,趙煥民一個月運了三百多個煤,平均每天超過十個煤。據(jù)說運一趟煤來回要走七八里路,這十多趟煤,青騾兒和小趙一天要走多少路??!
宋春英把自己應(yīng)得的一半錢留下,把趙煥民的一半給趙煥民送去了。趙煥民正在宿舍里吃飯,他用鐵鍋煮的掛面。他還用一個裝糖果的大玻璃瓶子腌了多半瓶子咸菜,里面有白蘿卜、紅蘿卜、包菜片子,還有辣椒。他一邊吃湯面,一邊就咸菜,吃得滿頭大汗。他從窯下出來,一定是餓壞了,連澡都沒洗,連窯衣都沒換,就那么黑著脖子黑著臉,就開始做飯吃飯。見宋春英進來,他有些不好意思。窯工都是這樣,在沒洗澡沒換衣服之前,都不愿讓女人看見。宋春英說,正吃飯呢,你的飯?zhí)唵瘟恕?/p>
趙煥民說,吃飽就行了。
那可不行,稀面條子不頂餓。宋春英的丈夫活著時,丈夫每天下了班,她都要給丈夫炒點肉,炒倆雞蛋,還讓丈夫喝點熱酒,從不會讓丈夫吃得這樣簡單。
趙煥民說,屋里太臟了,你看,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
沒關(guān)系,我站一會兒就走。這個月的工資下來了,你干得很不錯。
這都是青騾兒的功勞。
青騾兒有功勞,你也有功勞,至少有一半功勞是你的。給,這是你的一半工資,你數(shù)數(shù)。
趙煥民接過錢,沒有數(shù),就裝進掛在墻上的干凈衣服口袋里去了。
宋春英說,你這屋子不是放錢的地方,吃了飯,洗了澡,先別睡覺,馬上坐車到縣里郵局,把錢寄回家去。
我知道。
宋春英要走時,趙煥民喊住了她。趙煥民說,嫂子,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當說不當說?
宋春英以為是有關(guān)工資分配的事,說,有什么話你只管說吧。
趙煥民說,嫂子,我勸你以后別去打麻將了。
哦,是這事兒。宋春英說,我沒打,我只是去看看。
我聽說你昨天輸了九十多塊。
誰說的?
我在窯下聽別的車倌兒說的。
宋春英無話可說了。她心里還是不大服氣,我打麻將花的是我自己的錢,又沒花你的錢,你管那么寬干什么!
馬字搭個累字就是騾兒,騾兒掙點錢不容易。有那幾十塊錢,還不如給孩子買幾本書呢。打麻將的人最后沒有贏錢的,都是輸錢的。
宋春英腦子里在拼字,騾兒的騾果然是馬字和累字拼成的。她也是初中畢業(yè),騾這個字成天在腦子里過,怎么沒想到騾原來是馬累或是累馬呢!看來在對騾兒的理解上,她還不如趙煥民。
青騾兒吃飽了,在瞇著眼兒曬太陽。天很藍,太陽很好,陽光照在人身上穿透力很強。每天這個時候,宋春英該去打麻將了。窯場大門口右側(cè)有一個飯店,去那里吃飯的人不多,去打麻將的倒不少,飯桌變成了麻將桌。每天,打麻將的至少開兩桌,有時開三桌。有上手打的,也有圍觀的,每個麻將攤周圍都站了不少人。周圍的人不光是看,還壓錢。見哪個人手氣好,就往人家面前壓錢。人家若是贏了,壓錢的人就跟著沾光,壓下的錢就可以翻番。如果人家輸了,壓的錢就被別的贏家收走了。他們把麻將在桌面上磕得很響,嘴里還胡亂罵著,飯店里甚是熱鬧。打麻將的有男有女,其中不少人是宋春英的老鄉(xiāng),從口音上,讓宋春英覺得親切。從一定意義上講,宋春英是沖著鄉(xiāng)音去的??山裉爝€去不去打麻將呢?宋春英有些猶豫。要是她去打了麻將,那些參與打麻將的車倌兒到窯下又會亂說,趙煥民又會知道。她倒不是非要聽從趙煥民的勸說,一個她雇傭的車倌兒,與她非親非故,她聽不聽兩可??墒撬贸姓J,趙煥民的話確實有道理。她丈夫活著時,丈夫打麻將有些上癮。那會兒,是她勸丈夫別打了,丈夫就是不聽。為此,她和丈夫罵也罵過,打也打過,為了懲罰丈夫還不讓丈夫上她的身,丈夫到底還是改不掉?,F(xiàn)在的事情是,她成了成天打麻將的人,別人勸她不要再打,這算怎么回事呢?她對自己說,算了,不去打了。她在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心神還是有些不安。丈夫死了,兒子去縣城上學(xué)不在家,她在家里待著干什么呢?窯上沒有學(xué)校,附近農(nóng)村也沒有學(xué)校,宋春英聽了別人的介紹,只好把兒子送到縣城的私立小學(xué)去上學(xué)。私立學(xué)校收費高,一個學(xué)期一千多塊。為了兒子將來的前程,宋春英認了。窯上離學(xué)校幾十里,兒子一上學(xué)就得住校,一個月才能回來一次。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晚上睡覺時還要媽媽摟著,拉個屎還要媽媽幫他擦屁股,現(xiàn)在卻要一個人住校,吃喝拉撒睡,都是自個兒管自個兒,真是讓人心疼。還有,校方每月向每個孩子收取的伙食費是一百三十元,而孩子能吃到一百元錢的東西就算不錯。糧價菜價都那么高,孩子能吃到什么呢!她問過兒子,每天能不能吃飽。兒子說能吃飽。她問兒子幾天拉一次屎。兒子說不知道。連幾天拉一次屎都不知道,可見兒子是吃不飽。宋春英沒辦法,不能因為兒子吃不飽就不讓兒子去上學(xué)。有人唱山歌,喉嚨沙啞著,但調(diào)子很蒼涼,唱得很好聽。那人唱的是:黃連開花兒一肚肚苦,騾兒家的苦水跟誰吐;煤窯窯開花兒黑加黑,下輩子拴我腦袋也不來……宋春英趕緊從屋里出來,想聽那人多唱會兒。那人唱著出了窯上的大門口,就不唱了。她站在門口愣了好一會神兒,不知道趙煥民會不會唱這樣的山歌。趙煥民既然會拆字,會解字,大概也會唱山歌吧。這天宋春英把自己管住了,到底沒有去打麻將。她從床席下面翻出那只沒有繡完的鞋墊,坐在門口一針一線繡起來。鞋墊是兩只,丈夫活著時,她已經(jīng)繡完了一只。鞋墊上的花樣子是她從老家?guī)淼?,上面除了有喜鵲梅花,左右還各有一個字,一個是恩字,一個是愛字。這樣的鞋墊當然是為丈夫繡的,左腳鞋墊的恩字剛繡完,丈夫就出事了,右腳鞋墊的愛字就沒有接著繡。她想還是繡完吧,就算丈夫不能再用,權(quán)當寄托對丈夫的一份思念,權(quán)當打發(fā)時間吧。
趙煥民再去宋春英家牽青騾兒,宋春英抓空子就問趙煥民,會不會唱山歌。
趙煥民問她什么山歌。
宋春英說,那個,就是那個,挺好聽的,一聽就讓人想哭的那個。
趙煥民讓她唱一句試試。
宋春英想了想,說她唱不了,只把聽來的兩句歌詞念了一遍。
趙煥民笑了一下,樣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問,你聽著這歌詞好嗎?
當然好了,這樣的歌詞把騾兒和窯哥們兒的心里話都唱出來了。
這都是我瞎編的。
宋春英大為驚奇,像不認識趙煥民一樣瞪大眼睛問,真的,真是你編的?
編不好,瞎編。他隨口又念了兩句:天輪輪開花兒吱呀呀響,誰家的孩子不想娘;蕎麥子開花兒愁連愁,哥哥你一去為啥不回個頭。
宋春英眼圈紅了一下,卻笑著說,既然會編歌詞,一定會唱了?
我不會唱,真的不會唱,我嗓子不行。我把歌詞告訴別人,都是別人唱。
宋春英真正開始對趙煥民另眼相看,是她送兒子郎郎去上學(xué)的那天下午。郎郎一月回家一次,回家休息四天,接著再去一個月。郎郎去上學(xué)時,有一輛白色的小面包車到窯上來接郎郎。面包車當然不是接郎郎一個,這個窯上有五個孩子在縣城上學(xué),都是搭這個車。來這個窯之前,面包車已去了兩個窯,車里已塞進十一個孩子。宋春英本來說好跟郎郎一塊兒去,去給郎郎交這個月的伙食費。一看車上實在擠不下了,宋春英就跟郎郎說她不去了,讓郎郎跟老師說一下,她過兩天再去。她把郎郎一個人十塊錢的車費付給了開車的師傅。郎郎一聽說媽媽不去了,眼里即時涌滿了眼淚。郎郎沒有哭出聲,眼淚也沒有流出來,就那么在眼皮里包著。這真是一個本事,眼淚包得那么滿,兩眼都明汪汪的,卻一滴都不掉下來。這時趙煥民從車旁路過,便把頭探進車窗,往車里看了看。他看見了郎郎,也看見了郎郎眼里的兩包眼淚。他每天到郎郎家牽騾兒,有時會看見郎郎,知道郎郎是一個心事很重的孩子。他想跟郎郎說句話,問一問,郎郎,郎郎你怎么了?話沒問出口,他的眼睛也濕了。他的兩個濕眼窩子被宋春英無意中看到了。他只顧看郎郎了,沒有注意宋春英,宋春英卻注意到他了。宋春英想起了趙煥民編的一句歌詞,天輪輪開花兒吱呀呀響,誰家的孩子不想娘,這個孩子誰能說不包括郎郎呢!她心里一熱,算是知道她的車倌兒是個什么樣的人了。
宋春英用一個搪瓷大茶缸蒸了半茶缸米飯,把炒好的雞蛋壓在米飯上頭。為了保溫,也是為了讓飯菜保持干凈,她給茶缸蓋了蓋兒不算,還在茶缸外面包了一個厚塑料袋,并用橡皮筋把袋口緊緊縛住。趙煥民又來牽青騾兒時,宋春英讓他把飯菜也帶上。
趙煥民說,嫂子,我在窯下不吃飯。
在窯下八九個鐘頭,餓著肚子對身體不好。你大哥活著時,我每天都給他帶飯。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窯下真的不吃飯,再說也沒時間吃。
我叫你帶,你就帶,你說這么多廢話干啥子嘛!你放心,我不會扣你一分錢工資。
話說到這份兒上,趙煥民只好把飯菜接在手上。
下班后,趙煥民向宋春英送還空茶缸子時,順便從窯口給宋春英扛去了一塊煤,那塊煤亮晶晶的,很大,沒有八十斤,也有七十斤。雖說窯工和窯工家屬燒煤都不花錢,趙煥民給她家扛去大煤,她就不必去撿裝車時撒在地上的碎煤了。趙煥民說,嫂子做的飯真香!
宋春英說,香吧,我說讓你帶你還跟我客氣呢,你個傻瓜!你要是吃著香,以后下了班自己就不用做飯了,我提前給你做好,你就在我這兒吃。
窯上沒有澡塘,窯工們下了班,都是自己臨時燒水,燒了水倒進盆子里,各自在宿舍里洗。趙煥民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的才去嫂子那里吃飯。因他洗得細致,洗得慢,宋春英等的時間就長一些。終于有一天,宋春英對趙煥民說,以后我提前給你燒好水,你就來家里洗澡吧!說了這話,宋春英的臉很紅。
趙煥民的臉比宋春英的臉還要紅。
人心里頭開花兒應(yīng)該怎么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