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則臣1978年生,江蘇東海人,在《當代》、《人民文學》、《鐘山》、《山花》、《天涯》、《莽原》等刊物發(fā)表作品50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散文選刊》等刊物轉載。現(xiàn)為北京大學中文系碩士生。
1
佳麗搬進來的那天,康博斯和班小號都瞪大了眼。他們想過可能會搬進來一個女同胞,但沒想到是這么個年輕漂亮的女孩。那女孩剛進院門,康博斯就斜著眼睛對班小號笑,他贏了。按照此前的約定,今天晚上班小號要請他到“東來順”吃火鍋了。吃火鍋的時候小號有點不情愿,后悔打了賭,賭什么賭呢,誰住進來也不過都是一個房客。康博斯說,別有情緒,想想以后就能和一個美女生活在一起,請頓飯值啊。小號說,當然有情緒,就是滿院子都住上美女,跟我有什么關系。
“看看你這人,沒情趣了吧,還北大的廚師呢?!?/p>
“又不是我老婆,關我屁事?!?/p>
“不厚道,不關你事還屁顛屁顛地跟人家搭茬。”
“我可是誠心想幫她一點忙,你不要瞎想啊?!?/p>
“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康博斯笑了,說,“不就搭個茬嘛,理解,光棍的日子我又不是沒過過。問題是,呵呵?!?/p>
康博斯覺得玩笑再開就過了,一句話說了半截就打住了。小號臉已經(jīng)紅了,下午的事讓他很難堪。本來他的確想上去幫點忙的,但一跟女孩說話他就本能地臉紅口吃,一看就像居心不良。女孩雇的搬家公司的小工具車開到院門口時,他們倆都站在陽光底下,拎著熱水瓶準備洗頭。今天是周末,小號的頭發(fā)尤其亂,遠看近看都是雞窩。女孩好像沒看見他們倆,徑直進了院子打開那間朝西的房間,招呼搬家的工人往屋子里抬東西。她自己也從車上抱下來一個帶梳妝鏡的臉盆架。那東西像古董,有點沉,女孩抱著明顯吃力。小號和她的房間對面,站的地方離她也近,就放下水瓶過去幫忙。幫就幫了,他還想說兩句,以便把這事弄得自然點。
“剛搬過來呀?”小號說。
“嗯,”女孩好像沒有把臉盆架完全托付給他的意思。
“你在哪兒工作?”小號期期艾艾地又問。
“沒工作!”那女孩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你想幫我找???”
“哦,不是,就問問?!?/p>
這會兒已經(jīng)到女孩的門口了,女孩一把將臉盆架奪過來,說:“你忙你的,我搬得動。”
小號不知道哪句話得罪了她,只好像根從里到外紅透了的樹樁一樣站在別人的門前。這樣也礙事,那女孩放好了臉盆架出來,見他堵在門口,冷冷地說:
“沒事你能站到邊上去么?”
小號觸電似的趕緊跳過去??挡┧剐ζ饋?,覺得他像個失落的猴子。小號看見康博斯在笑,腳心都紅了,更像一個失落的猴子了,恨恨地看了康博斯一眼,又把水瓶拎進了自己的房間。他們的頭都沒洗,人來人往的不方便。
康博斯也插不上手,干脆躲房間里看書,見女孩全搬完了,搬家公司的車也走了,才出來去叫班小號,想一起過去跟新鄰居打個招呼,能幫著收拾一下最好。小號不去,說要去你去,我不想再去丟人。
“這叫什么話?打招呼不丟人,我們是睦鄰友好,國家間還要和平共處呢。”
小號就跟著過去了,出門前用力地梳了幾下頭。到了對面的房間就低著頭,被打擊壞了。女孩的東西其實不多,搬進去就差不多擺放好了,剩下來的小問題男人也搭不上手,比如疊疊衣服,擺擺小玩意和化妝品。
康博斯說:“看來幫不上忙了,就歡迎一下新鄰居,相互認識一下吧。我叫康博斯?!闭f完用胳膊肘碰碰小號。小號還是低著頭說:“我叫班小號?!?/p>
那女孩立刻就笑了,“小號,這名字好玩?!蓖耆藙偛虐寻嘈√柸右贿叺氖?。“康博斯,像個洋名字,也不錯。我叫佳麗,宋佳麗。聽房東說,你們倆都是北大的,高材生啊,聽得我害怕?!比缓笫且淮┛┑男?,你不知道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康博斯謙虛地說:“給北大丟臉了,我們都在虛度光陰哪。”
相互認識到這里就算完了,她要繼續(xù)收拾小東西,他們只能及時告退。佳麗。佳麗。小號跟著康博斯到了他的房間,一路都在嘀咕著那女孩的名字。不錯吧,康博斯問他。小號不搭理,只在嘴里翻來覆去轉著兩個字,佳麗,佳麗。接下來他們一個上網(wǎng)看郵箱,一個在書架前翻翻書,時間不長,太陽就落下去了。按照約定,小號請康博斯去“東來順”吃火鍋。
從“東來順”回來已經(jīng)九點多了,兩人搞了一身的火鍋味和啤酒味。這頓飯吃得總體上還是很快樂的,兩個人相互為對方的生活前景展望了一番,覺得日子還是很有盼頭的。比如康博斯,班小號認為他的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擋都擋不住??挡┧沟呐笥衙髂昃瓦^來考博士,房子都給她租好了,來了就雙宿雙飛,還念書,物質精神兩手抓,都硬邦邦的??挡┧巩斎灰惨蹬跻幌掳嘈√?,他說小號啊,你看想什么來什么,不是要老婆么,來了,還是個漂亮的,人家多喜歡你的名字,小號,叫起來像叫孩子他爹似的。兩人趁著兩瓶酒勁兒,放開膽子瞎說,不管是不是一廂情愿,也不管是不是在意淫,聽著高興就對了。小號越聽越高興,越高興越能喝,最后兩人喝得兩腿發(fā)飄頭變大,拉拉扯扯地回來了。
新來的鄰居佳麗還沒睡,門敞著,在燈光底下照著一張紙念念有詞。他們喝得耳朵也不好使了,只斷斷續(xù)續(xù)聽到“洗衣機”、“不銹鋼”之類的詞匯。他們對她打招呼,問吃了沒有。
“吃過了,自己做的,”佳麗走到門前,指著屋里的一套炊具,然后就聞到了他們身上的味道?!半y聞死了,你們?nèi)ジ瘮×???/p>
“喝點酒,歡迎一下新鄰居。”小號終于也敢開口說話了。
“歡迎我怎么不請我?”
“不是怕你不給面子嘛?!?/p>
“早說呀,我可以天天都給面子。”佳麗很大方,讓兩個大男人覺得已經(jīng)是老鄰居了。
“好啊,下次一定叫上你一起腐敗,”康博斯說?!澳阍谀钍裁??”
“錢?!奔邀愑挚┛┑匦ζ饋?,把紙藏到身后?!岸己瘸蛇@樣了,還不回去洗洗睡覺?!?/p>
康博斯和小號相互看看,說好,就各自回屋了。兩人心里都莫名其妙地挺高興。她在念錢。兩人暈暈乎乎倒在床上,鞋子沒脫就睡著了。
2
第二天早上,康博斯起床開了門,看見小號的房門上掛了鎖。小號已經(jīng)去上班了。他在北大的一個食堂里當廚師,在學校里康博斯碰到他,都裝模作樣地叫他師傅。他們倆在同一個房東家里租房子純屬偶然。這地方叫西苑,離北大西門只有一站路,挺近的,康博斯就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到這里租了房。當然,另一個原因是這里的房價要便宜些。房東家是個獨立的小院,他們家買了三居室的樓房,就把院子空下來了。又在院子里東西兩邊各蓋了一間屋子,這樣就可以同時租出去三間??挡┧贡刃√栐鐏韼滋?,租到了面南向陽的房子,也是所有房子里最好的,價錢比兩邊的每月要貴上一百元。康博斯現(xiàn)在的房子旁邊還有一間,沒租,里面裝滿了不體面的舊家具。
康博斯剛住了幾天,班小號就搬進來了。他覺得新來的鄰居有點眼熟,尤其是他的胖腦袋,兩只眼好像還不一樣大,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兩人熟悉了以后,康博斯才知道,這家伙原來就是食堂的師傅,打飯的時候經(jīng)??匆?。小號說,原來他是住學校食堂的集體宿舍的,受不了了,就跑出來了。他宿舍的那幫家伙下了班之后就知道打牌、下棋、吹牛、談女人,要么就抽煙喝酒,宿舍里搞得烏煙瘴氣,睡著的時候也不能安靜,幾乎個個打呼嚕,半夜里醒來,感覺就像在豬圈里,想找一分鐘清靜的時間都很困難。后來,康博斯發(fā)現(xiàn),班小號的確需要一個清靜的環(huán)境,他喜歡看書,下了班回來都要看上一會兒,輪上休息,看得更猛,還經(jīng)常向他借書讀。
康博斯在門前站了一會兒,考慮今天要不要去圖書館查資料,佳麗從她的房間里出來了。手里還拿著昨天晚上念念有詞的那張紙。
“早,”康博斯說?!斑€在念錢?”
“是啊,不念錢怎么活下去?不去學校?”
“還沒想好,先解決了早飯再說?!?/p>
“如果不嫌棄,一塊兒吃?我早飯做多了。”
“那多不好意思,你剛來就剝削你?!?/p>
“鄰居嘛,一頓早飯而已。說不定以后我會經(jīng)常蹭你們的飯呢?!?/p>
只好恭敬不如從命了。康博斯簡單洗漱了一下,到了佳麗房間一起吃了早飯。包子,稀飯,還有兩根油條。平時他都是在巷子外面的小吃攤上隨便打發(fā)??挡┧勾蛄苛艘幌?,原來空蕩蕩的房間,佳麗住了一個晚上就變得溫馨多了,他聞到淡淡的香味。這味道讓他想起了還在上海念書的女朋友,很快就要來北京考博,他的肚子里某個地方仿佛突然空了一塊。挺想她的。
“小號呢?你們是同學?”
“不是。我讀書,他工作了,我們食堂的廚師。”
“哦,”佳麗笑起來,“像。廚師好像都是圓頭圓腦的。”
吃完了早飯,佳麗收拾殘局,康博斯扭頭看到了床上的那張紙,竟然是一張海爾洗衣機的宣傳材料。
“你背這東西干嗎?”
“剛找的工作,給海爾專柜做促銷。一會兒就去面試?!?/p>
“收入怎么樣?”
“還行吧。之前做過別的促銷,推銷也干過。總之就是掙錢唄。你呢?”
“生活費?父母給一點,自己再掙一點?!?/p>
“兼職?”
“要準備論文了,沒時間兼職,偶爾幫人寫點東西,換點小錢?!?/p>
“嗯,還是讀書好,”佳麗說。“可惜我當年不認真,要不也弄個博士念念,多好。對了,你自行車用么?我想借一下,面試的地方坐公交車太麻煩?!?/p>
“你用吧,”康博斯給了她鑰匙,告訴她自行車的前剎只是個擺設,要用后剎。
佳麗開了車子試了一下,沒問題。她騎車的樣子挺好看的。佳麗走了以后,康博斯抽了一根煙,決定整理一下書包去學校。只好坐公交車了。
在過刊室翻了一上午的舊雜志,那些發(fā)霉的紙頁快把他熏暈了。直到圖書館老師下班催他走,康博斯才覺得是有點餓了。他想都沒想就去了小號的食堂,他喜歡看小號歪戴著白帽子賣飯的樣子。小號不在。他草草吃了飯,準備回西苑睡午覺。在食堂門前的海報欄前圍了一堆人,康博斯上去踮著腳看了看,以為是哪個大師又要來北大講座,卻看到一個好玩的廣告,一個叫班蟬的詩人請大家到左岸文化網(wǎng)上看他的詩,那是個新銳的文學學術網(wǎng)站,還提供了網(wǎng)站的地址??挡┧箍戳艘幌戮妥唛_了,不感興趣。他覺得眼下的不少詩歌和詩人活動都變了味,更像是行為藝術。剛走了幾步,小號打了他的手機。
“在灶間炒菜哪,聽聽這火上燎油的聲音,”小號說。“看見海報欄里那班蟬的詩歌廣告了吧?”
“看見了。有事?”
“我朋友的。回去到網(wǎng)上看看,看寫得怎么樣?!?/p>
“早戒詩了??匆步淞??!?/p>
“看看,朋友想知道博士的看法。不說了,得干活了,頭兒來了?!?/p>
小號掛了。康博斯沒辦法,又回頭到海報前,記下了左岸文化網(wǎng)的網(wǎng)址。
回到西苑,佳麗還沒回來,陽光下的小院有點明凈的落寞??挡┧瓜?,搖搖來了就好了,住這里,有房子有院子,還有門前養(yǎng)的兩盆叫不出名字的竹子,像個家了。他們談了五年,除了假期能在一起倉促地待上幾天,其他時間都是南北遙隔。年齡越大能夠放松的時間就越少了。想著他有點心疼。就順手給搖搖發(fā)了一個短信,告訴她上午在過刊室查到了不少重要資料,論文的第四章基本上沒問題了。搖搖沒回信,康博斯喝杯茶等了一會兒,就關機睡了。
3
午睡起來,康博斯繼續(xù)寫他的論文。
其實是一部學術著作。馬上要找工作了,有一家很不錯的大學對他有興趣。他曾經(jīng)和那個大學的中文系系主任同時參加過一個學術研討會,他在會上的發(fā)言讓那個主任頗生愛才之心,私下里聊了聊,系主任表示,若有機會,歡迎康博斯畢業(yè)以后到他們大學去工作。當然只是一種想法,事情不到最后誰也說不準,不僅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還有一些人際關系上的復雜問題。據(jù)該主任說,有一個學校領導曾介紹過一個博士給他,希望他考慮,而名額只有一個。所以他希望康博斯能夠拿出響當當?shù)某煽儊?。康博斯很感激主任的坦誠,就說自己正在醞釀一本書,大致的想法向主任作了匯報。主任覺得這個選題很好,思路也堪稱奇崛,鼓勵他認真踏實地做,他正在主編一套叢書,如果質量過關,可以作為叢書之一,在康博斯畢業(yè)之前出版問題應該不大。班小號第一次聽說它非同尋常的意義,十分羨慕康博斯,憑一本書就能安穩(wěn)地留在北京,他為了留在北京,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康博斯說,張若虛一首《春江花月夜》就名垂青史了呢。小號說,也是,那么多人一輩子就吃一本書。
康博斯開始寫第四章。寫得比較順,覺得有點累了的時候,已經(jīng)該吃晚飯了??挡┧狗帕艘欢喂徘镀缴陈溲恪?,聽得身心坦蕩,聽完了才開始考慮晚飯怎么解決。不想做,就到外面去吃。剛出巷子口,佳麗騎著自行車過來了,還吹著歡快的口哨。
“成功了?”康博斯問。
“當然,已經(jīng)做了一個下午?!?/p>
“好啊。為了表示祝賀,走,請你吃晚飯?!?/p>
“還是我請你吧,”佳麗拍拍身后的一個小紙箱,“菜都買好了。下午的工資結束時就拿到了。”
康博斯看看小紙箱,的確已經(jīng)買好了。他說那好,他去買幾瓶啤酒,必須喝酒才能慶祝。佳麗贊同,搖著手說,今天她要露一手,做的菜一定不比小號差。
康博斯買了啤酒回來,佳麗已經(jīng)開始炒菜了,箱子里還放著摘了半截的菜。這是康博斯的任務了。他問佳麗,是不是所有的菜都摘,佳麗說當然,否則哪夠三張嘴吃的。
“小號恐怕不回來,該他輪班了,明早三點半就要起床做早飯。一般他三頓飯都在食堂吃,反正免費?!?/p>
“要不問一下?”
康博斯說好,給小號打電話。小號說不回來了,然后問他那班蟬的詩他看了沒有??挡┧古囊幌履X門,給忘了。
小號說:“吃完飯就去看。明天我回來,必須向我如實匯報你的感想。”
康博斯說:“靠,就是中央下達的文件你也不能這么搞吧?!?/p>
小號電話掛了。佳麗就讓康博斯摘兩個人的菜。兩人一邊忙活一邊聊天。佳麗開朗,愛說話,有問有答。他們就瞎說,聊一些各自的舊事。就說到了促銷的事。佳麗說,這工作也挺好的,就是有時段性,需要了就有活兒干,不需要就得另外找。在北京待著就一條麻煩,老是得換工作,一年她最多換過十二個工作。
“來回換受得了?”
“受不了也得受,總得吃飯呀。也習慣了,來北京八年了,除了女博士冒充不了,能干的活兒都干了?!?/p>
“八年?你多大來的?”
“十七。不像?一晃都二十五了,那時候真正的黃毛丫頭,念到高二輟學了,剛來北京那會兒害怕壞了,一下車渾身哆嗦,手腳冰涼?!?/p>
“現(xiàn)在呢?”
“再害怕我還活不活了,”佳麗笑得明亮,把炒好的芹菜肉絲挑了一筷子給康博斯嘗?!艾F(xiàn)在一離開北京心里倒不踏實了。味道怎么樣?”
“嗯,好吃,比小號手藝強多了。剛來北京時你干什么呢?”
“就像現(xiàn)在這樣,促銷。不過當時是推銷,上門賣東西?!?/p>
“兩個還有不同?”
“當然不同。促銷是別人賣,你在旁邊宣傳鼓動就成了;推銷可苦了,得把東西一件件賣出去。我推銷過很多東西呢,大到旅行箱、嬰兒搖籃,小到手表、電池、剃須刀、毛巾、香皂,還推銷過內(nèi)衣?!?/p>
“男人的也推銷?”康博斯跟她開玩笑。
“男的女的都賣。我還推銷過夫妻生活用品呢,比如安全套?!?/p>
康博斯兩眼立馬瞪大了,嘴里還在偷吃佳麗買的冷菜五香雞胗?!澳悄阍趺锤思艺f?”
“我說,您要這個嗎?有用的?!?/p>
康博斯聽了高興壞了,一張嘴把嚼了一半的雞胗全噴出來了。佳麗也跟著笑,半天才緩過勁兒來。“那時候小,愣,傻頭傻腦的,要是現(xiàn)在,就是到大街上撿礦泉水瓶子也不去賣那玩意兒了?!?/p>
兩人說說笑笑,完全是老鄰居老朋友了。飯菜都做好了,開吃。喝啤酒祝賀,佳麗的酒量很不錯,喝了一瓶還沒什么動靜。菜做得相當不錯,康博斯吃的很開心,很久沒有吃到這么可口的家常菜了。邊吃邊喝邊聊,天就黑了。快結束時,小號回來了。
佳麗說:“不是說不回來了么?”
小號呵呵地傻笑,說:“聞著你做的菜香味,就忍不住回來了?!?/p>
康博斯知道他已經(jīng)吃過了,就讓他喝酒。小號忸怩了半天,就坐下了,陪佳麗和康博斯喝了一瓶。喝酒的時候說話還是放不開,想起來才插上兩句話,就為這兩句話也憋得臉通紅,佳麗還以為他不勝酒力??挡┧拐f,小號是害羞呢,他見到漂亮女孩就這樣,沒喝酒就醉了。佳麗咯咯地笑,小號的臉更紅,放下酒杯就數(shù)手指頭。
吃完了飯,小號主動要求收拾碗筷,動作規(guī)范而且嫻熟,到底是廚師。收拾好了,小號還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挡┧箚査遣皇怯惺??他說沒事,能有什么事??挡┧咕徒ㄗh到他房間去看碟,他斷斷續(xù)續(xù)買了一堆碟片,都沒來得及看。三個人一起過去,打開電腦,正準備打開光驅,小號說話了。
“能不能先上網(wǎng)看看?”
康博斯一愣,說:“哦,差點又忘了,看你朋友的詩?!彼狭司W(wǎng),找到左岸文化網(wǎng),在詩歌版里果然就找到了班蟬的詩,一口氣貼了有二十首呢。后面跟了一串帖子,都是讀者的評價,多數(shù)人都認為班蟬的詩寫得好,干凈,質樸,真摯,技術上也頗有可觀者??挡┧箍戳饲懊鎺资?,也覺得很喜歡,他跟佳麗說,這個班蟬一定是個內(nèi)秀的男人,性格里存有很多孩子的氣質,這在多到泛濫的詩人中是比較少見的。佳麗對詩不太感興趣,在一邊翻看碟片??挡┧箍纯瓷磉叺男√?,發(fā)現(xiàn)他的臉比剛才還紅,呼吸都變粗了,頭腦一亮,一把抓住小號,“這詩是你寫的?”
小號沒防備,條件反射似的說:“???是,是我寫的?!?/p>
康博斯對著小號的胖屁股拍一巴掌,“你小子,我早該想起是你了。還班蟬呢,直接叫小號不就完了。”然后對佳麗說,“快看,我們的詩人班小號同志的大作?!?/p>
佳麗聽說是班小號的詩作,來了興趣,湊上來看,還用她已經(jīng)被京味同化了的聲音朗讀了出來,搞得小號手不知道往哪兒放好。朗讀完了,佳麗拍了一下小號的肩膀,高興地說:
“來北京這么多年了,總算見到了一個詩人?!?/p>
小號激動得腿都軟了,一把扶住電腦桌。剩下的晚上他們在詩歌和碟片中度過,看的是美國影片《訓練日》,一邊看一邊說詩??挡┧购芫枚紱]有這樣大規(guī)模地和別人談詩了,小號的詩讓他找到了感覺。沒想到小號整天哼哧哼哧地待在房間里就是在寫詩,更想不到小號在食堂的大鍋前也做詩,而且寫得還這么好。他覺得電影上的字幕都成了分行的詩歌了。小號完全有理由更激動,本來打算聽完康博斯的匯報就回去,一高興決定不回去了,寧愿凌晨兩點半起床往北大趕。為了表示對小號詩歌的欣賞和支持,康博斯主動要求在電腦上給小號建一個文件夾,以方便小號保存和調(diào)用他的大作。文件夾和他的論文并列在桌面顯眼的位置少。
4
小號說:“要不,去看看佳麗怎么促銷?”
康博斯斜著眼看他,一臉壞笑,不說話。
小號又急了,“反正休息嘛,我就是有點好奇,想看看。沒任何其他意思?!?/p>
他們從北大西南門出來,正愁往哪兒去。康博斯說也好,可是我現(xiàn)在想吃肯德基的甜筒怎么辦?小號二話沒說,讓他在公交車站牌底下等,一溜小跑去了肯德基,很快就拿著兩個甜筒出來了。
“一個夠不夠?不夠這個也給你?!?/p>
沒想到他來真的??挡┧褂悬c不好意思,小號不就想見見佳麗嘛,沒有錯。已經(jīng)三天沒見了。這幾天小號一直加班,好容易抽出一個下午的時間來放風。他們上了車,恰好在佳麗促銷的那個商場的門前那站下。他們倆進去直奔家電專柜,人不少,挺熱鬧的。上了二樓就看見佳麗在向顧客講解,穿著商場統(tǒng)一配發(fā)的制服,白藍相間,有點像空姐。佳麗的聲音很響亮,她說:
“歡迎光臨海爾專柜。買海爾洗衣機,送海爾DVD。這里是最新款的滾筒洗衣機,人性化的設計讓您洗衣服不纏繞,不磨損衣物。棉、麻、羊絨,任何衣料都可以放心洗滌,因為它不同于傳統(tǒng)洗衣方式,是摔打式洗滌,洗凈度高。省水省電,內(nèi)外筒都是不銹鋼材質,雙層門設計,有自動童鎖功能,安全系數(shù)高。歡迎您選用海爾洗衣機。”
佳麗輔以優(yōu)雅的手勢,這一套介紹得行云流水,聽得面前的兩個顧客連連點頭??挡┧购托√栒肷锨昂图邀惔蛘泻?,從樓梯口上來一個卷頭發(fā)的小伙子,徑直走向佳麗。佳麗趕緊從客人那邊過來,攔住那個卷卷毛。
“你怎么又來了?我不是讓你不要來找我了嗎?”
“我為什么不能來?”卷卷毛一把推開佳麗。“你是我女朋友,我看看自己的女朋友還不行?”
“誰是你女朋友?我們已經(jīng)分手了。”佳麗努力把聲音壓低,把態(tài)度放平和。
卷卷毛不理這一套,咕嚕咕嚕地像鴿子那樣笑,說:“我同意了么?我一天不同意,你就一天還是我女朋友?!?/p>
“你無賴!”佳麗說,臉漲紅了,說完覺得自己失態(tài)了,又放低聲音說,“有什么話回去說好不好?我正在工作?!?/p>
“不就是幾個錢么?我給你,跟我回去?!?/p>
他的聲音很大,很多人往這邊看。佳麗已經(jīng)急得快跺腳了,恰好看見倚在樓梯口的康博斯和小號,立刻向他們招手,“還愣著干什么?快過來呀!”
兩人走過去,卷卷毛警惕地看著他們,“這兩個人是誰?”
康博斯說:“佳麗的朋友?!?/p>
“朋友?”卷卷毛盯著佳麗,“什么朋友?這么快就找了一個?還像模像樣的?!?/p>
康博斯拍了一下小號的肩膀,小號立刻把腰桿挺直了?!罢埬惚M快離開,不要再騷擾佳麗。”
卷卷毛看了他倆半天,估計對著干沒好果子吃,就咕嚕咕嚕地笑,說:“好,好。你們贏了。”轉身下了樓梯。
佳麗舒了一口氣,“幸好你們來了。咦,怎么這么巧?”
康博斯說:“小號想看看你是怎么促銷的。他說很多天沒看到你了?!?/p>
小號臉刷地紅了,都結巴了,“沒沒有,是是他要要來的?!?/p>
康博斯說:“你這人,又不厚道了,見了美女臉紅結巴不說,還撒謊?!?/p>
佳麗笑了,說:“你們倆就不要演雙簧了,今天幫了我一個大忙。什么時候再讓你們嘗嘗我的手藝。”
“還是我請你們吧,”小號總算緩過了神,“就今晚。”
“我還上班呢?!?/p>
“我們倆等你。小康,怎么樣?”
“你請客,我當然沒問題,”康博斯說?!安涑圆浜冗@事我還是比較喜歡干的。”
就這么定了,他們等佳麗下班。離佳麗下班還有兩個小時,他們就在商場里和周圍逛了一圈??挡┧鼓艹岳?,順便買了一瓶“老干媽”。小號買了兩付撲克牌,他和舍友打賭又輸了,這是賭注。他們逛完了回到海爾專柜,佳麗已經(jīng)下班換好了衣服在等他們。
到哪個館子又成了問題,沒什么特別想去的地方。佳麗說這樣吧,去北大,正好過去看看,上次去還是三年前。佳麗欽定了,康博斯和小號也就不反對了。進了北大,到哪里吃又成了問題,燕園里的館子也不少。還是佳麗提議,干脆到小號工作的食堂吃,體驗一下生活??挡┧共辉敢?,他實在是吃膩了食堂的飯菜。
“我請你們吃食堂最好的菜,”小號對此很有把握。
他們就去了。小號讓他們在二樓等著,他到各個窗口轉了一圈,回來時端了兩托盤的飯菜,康博斯看了一下,差不多都是最好的菜了。還有啤酒和飲料。佳麗看到其中一盤五香雞胗,高興壞了,夸小號善解人意,她說小號你真好,竟然知道我喜歡吃五香雞胗。
“你喜歡吃這東西?”小號說。
“是啊,”佳麗說著就伸手去抓。“我從小就喜歡吃雞胗?!?/p>
佳麗喜歡讓小號很有成就感,一頓飯都吃的樂滋滋的,話也多了,主動向佳麗和康博斯介紹五香雞胗的做法,說得頭頭是道,佳麗不住地點頭,說她媽當年就是這么做給她吃的。吃完晚飯,三個人在校園里散步,以便讓佳麗在三年之后重溫一下北大的風光。從面食部向南走,佳麗叫起來:
“小康,看,你被印到牌子上了?!?/p>
她說的是原來的學三食堂改造成的類似肯德基似的快餐部,名字叫“康博斯”。然后她看到了旁邊的英文,“COMPUS”。
“我說你的名字怎么那么耳熟呢,”佳麗說?!霸瓉硎莻€音譯詞。是大學校園吧?我記得自考的時候背過這個單詞?!?/p>
“你自考?”康博斯問。
“是啊,大專自考過了。本科考了一半,找不到時間看書了?!?/p>
“有為青年啊,”小號說。
“去你的,你能寫詩,我為什么不能自考?哎,小康,你們家人怎么給你取個洋鬼子名?”
“我爸取的,我們家就在大學里。生在大學里,長在大學里,又在大學里念了這么多年書,以后可能還要在大學里工作,一輩子怕是都要‘康博斯’了?!?/p>
“大學多好啊,”佳麗說。“我想待在里面人家還不要我呢?!?/p>
“做廚師吧,像我這樣,以后就能待在大學里了?!毙√栒f。
“嘁,我才不干呢,都長得圓頭圓腦的?!?/p>
小號很受傷??挡┧拐f:“廚師有什么不好,你看我們小號,要是不做廚師,詩能寫得這么好嗎?”
佳麗附和著:“嗯,是,有道理。”
小號明知道佳麗剛才是開他的玩笑,聽了她的附和還是覺得高興了不少,似乎這句話不是安慰他,而是額外奉送給他的。高興了就好辦,三個人有說有笑地在校園里遛了一圈,過未名湖,看博雅塔,經(jīng)紅樓到西門。小號走到西門外就回去了,他明天凌晨還要早起做飯,今晚住在集體宿舍??挡┧购图邀愖常常仓Ь€回了西苑。
下車進了巷子,就看到院門口站著一個抽煙的男人。天已經(jīng)黑了,看不清楚那個男人的臉,憑感覺康博斯覺得那人是卷卷毛。他看到佳麗愣了一下沒說話,他也不說話,和佳麗并排向院門走去。
“你終于回來了!”果然是卷卷毛,他把吸了半截的香煙扔到了墻根?!拔叶嫉攘艘粋€小時了,我還以為你們今晚出去開房了呢?!?/p>
佳麗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說完就去開門,拉亮了門燈。卷卷毛跟著進了院子,卻把康博斯攔在了外面。
“我就住這兒!”康博斯說。
卷卷毛看看佳麗,佳麗說:“他也是這里的房客?!?/p>
卷卷毛這才狐疑地放手讓康博斯進去。進了院子卷卷毛就抓住佳麗的胳膊,佳麗叫了一聲,走在前面的康博斯立刻轉過身。他的意思是,只要佳麗一句話,他就把卷卷毛趕走。但是佳麗說:
“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自己能行?!?/p>
康博斯看看得意的卷卷毛,沒說什么,不管怎么樣,那是佳麗的男朋友。他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燈和電腦,放上一段音樂,覺得有點累,就躺到床上給搖搖發(fā)短信,說說今天的事。上午寫完了第六章,進度算是比較快了,值得表揚。下午買了一瓶辣椒醬。還有,佳麗的男朋友好像不是個東西。他深情款款地發(fā)了一條長信息,聽著音樂等搖搖回話。過了好一會兒,手機還不見動靜,倒是聽見院子里佳麗在和卷卷毛吵架。他起來走到窗前,看到佳麗正在把卷卷毛往自己的房間門外推,不讓他進去。卷卷毛堅持要進去。
“你不要進我的房間,”佳麗說,甩著兩只手?!拔腋阋呀?jīng)沒有任何關系了?!?/p>
卷卷毛也在說,但是他咕嚕咕嚕說什么康博斯聽不清楚。他們在爭斗。康博斯覺得應該上前幫一下佳麗,既然她不想讓卷卷毛進去,卷卷毛就不能進去。他拉開門剛想出去,此刻佳麗卻放棄了阻攔,卷卷毛進去了。然后他看到佳麗關上了門。過了一會兒,他又看到佳麗拉上了窗簾??挡┧怪缓弥匦掳验T關上,關上門想了想,又打開門走進院子,關了大門口的門燈?;貋頃r經(jīng)過佳麗的門口,聽到了房間里面他們低沉的叫聲。
手機還是沒有動靜,搖搖沒回信。她已經(jīng)好幾次沒回信了??挡┧褂X得有點古怪,干脆撥了搖搖宿舍的電話,是她舍友接的電話。舍友說,搖搖不在。
“什么時候能回來?”
“不太清楚。要不你打她手機吧?!?/p>
康博斯打她手機,提示聲音說,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康博斯又躺到床上。過了幾分鐘,重撥,還是關機。他把音樂調(diào)到最大的聲音,堅持不懈地在音樂里打女朋友的手機,隔幾分鐘打一次,每次他都聽到同一句話。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p>
打到最后他都笑了,提示小姐的聲音竟然不煩,他都快把電話打爆了。后來他終于放棄了,知道今天晚上和昨天以及前天晚上一樣,不可能再打通了。他把音樂換成了搖滾,聽著激越的鼓點和聲嘶力竭的叫喊,他覺得晚上吃的東西一個勁兒地要往上翻。他用力地往下咽,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平息體內(nèi)的風暴。這時候佳麗的房門打開了,他看到卷卷毛往外套里伸著袖子走出了佳麗的房間,然后穿好外套就點上了一根煙。他看著卷卷毛打開院門,走了。然后看到佳麗從房間里沖出來,在門前日光燈燈光的邊緣處蹲了下來,她把手伸進自己的嘴里,勾著腦袋開始吐,吐得很賣力。
康博斯趕緊從屋里出來,走到佳麗身邊問她怎么回事,要不要去醫(yī)院?
佳麗吐了一攤,吃下去的五香雞胗如數(shù)出來了。佳麗說:“沒事,就是心里難過,吐出來就好了?!彼碌锰闇I漣漣。
康博斯從墻角處拿來笤帚和鐵锨,要幫著處理一下穢物。佳麗阻止了他,她說她自己來??挡┧拐f沒事,讓她站起來漱漱口洗一洗,他來收拾。佳麗突然發(fā)火了,發(fā)火的佳麗頭發(fā)凌亂,臉上一條條交錯的晶亮,他覺得佳麗那個時候很難看。佳麗說:
“我說自己來就自己來!你煩不煩你!”
康博斯拿著工具愣愣地站在一邊,被佳麗一把奪了過去,她還沒漱口就開始打掃穢物。康博斯陡然覺得很難過,眼淚嘩地就下來了,下來了就管不住,好像那些眼淚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他看著佳麗打掃完,又看著她去自來水龍頭前去洗漱,然后默不作聲地回到房間,趴在了枕頭上。他有說不出的委屈和難過,他用枕頭捂著嘴一點點哭出聲來。后來康博斯想過,其實他不是只因為佳麗難過,還有自己,和好多天不見消息的搖搖有關。哭了好長時間,康博斯覺得有人站在自己身邊,然后就感覺到一條濕漉漉的毛巾遞過來。
5
卷卷毛又來過一次,不過那次具體情況康博斯不清楚。他從外面回來,在巷子口撞到了卷卷毛。他不想理會這個人,裝作沒看見,其實看得很清楚,卷卷毛一臉的得意,好像從佳麗的房間里出來就是戰(zhàn)勝了康博斯,值得好好地炫耀一番??挡┧褂X得莫名其妙。他回到院子里,佳麗正在自來水前刷牙。他想跟她說說話,發(fā)現(xiàn)佳麗一點聊天的興致都沒有,就算了,進了房間干自己的事了。過一會兒,他看到佳麗拎著兩瓶開水去了他們公用的洗澡間。也就是一間用磚頭和石棉瓦砌起來的更小的小房子,是房東為了提高房租臨時修建的,以示洗澡設備也齊全。佳麗在里面待了很久才出來。
這是康博斯最后一次見到卷卷毛。以后好多天再也沒看見,他心里總是莫名其妙地放不下,覺得卷卷毛還會再出現(xiàn),偏偏他不再來了,所以更放不下。有一回他們?nèi)齻€人,康博斯、佳麗和小號,湊到一塊兒,聊天,相互說起對方的情感生活,康博斯就試探性地問了佳麗一句:
“你男朋友呢?”
佳麗說:“我沒男朋友,早分手了?!?/p>
康博斯還想解決一下疑問,佳麗的口氣讓他開不了口。每次卷卷毛走了以后佳麗的強烈反應,讓康博斯不敢造次。也許真的分手了,康博斯就不再問了。
有一天康博斯正在睡午覺,被一陣敲門聲吵醒。院門是小鐵門,響起來一里地外都聽得見,而且沒有響了三兩下就停的意思,因為來客很容易判斷家里有人,門上沒有鎖??挡┧蛊饋砣ラ_門,是一個高個子的小伙子,看起來長得挺不錯。
“佳麗在嗎?”門外的陌生人問。
“不在?!?/p>
“什么時候能回來?”
“不清楚。你找她有事嗎?”
“謝謝你了,我下次再來吧。”
小伙子轉身就走了,走幾步從口袋里掏出盒煙來,邊走邊點上??挡┧箍粗谙镒涌诠諒?,又一個陌生人。他沒說清楚找佳麗什么事,也沒說明跟她什么關系。康博斯覺得有點亂,她怎么這么多男性的朋友?一個卷卷毛就夠打發(fā)的了,還有這么多,他沒看見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呢??挡┧苟嗌儆X得自己的生活被侵犯了,盡管這事說到底和他沒關系,但他需要更安靜的生活,這也是他從學校出來租房子住的重要原因之一。
晚上佳麗下了班回來,他決定和她談一談。佳麗做好了飯,在吃,他坐到椅子上。
“最近生活還好嗎?”
“怎么想起關心我來了?”佳麗用筷子挑著青菜?!澳奶觳皇窃谀愕难燮さ紫律睿俊?/p>
“我是說,”為了兜好一個圈子,康博斯不得不點上一根煙?!白罱€有人欺負你嗎?”
佳麗說:“有你和小號在,哪個還敢欺負我?!?/p>
“你男朋友呢?”
“我不是說了么,早就分手了。而且,他前些天被抓進去了,他是個辦假證的?!?/p>
康博斯哦了一聲,怪不得好多天沒看見他?!拔沂钦f,其他的?!?/p>
“其他的?男朋友?”
“就算是吧?!?/p>
“我哪來那么多男朋友?”佳麗臉色突然不好看了,飯碗和筷子都停在手里??挡┧瓜耄€是唐突了,可是收不回來了。佳麗看著他,慢慢蓄滿了眼淚?!斑@些年,我是和很多人談過戀愛,也和很多男人同居過。你不就想知道這個么?我都告訴你?!?/p>
“不是,你別誤會?!笨挡┧钩隽艘簧淼暮埂!拔也皇沁@個意思?!?/p>
佳麗放下碗筷,忍不住開始哭?!澳闶裁匆馑嘉也还堋N揖瓦@樣了。你讓我怎么辦?十七歲來北京,孤零零一個人,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我不靠男朋友靠誰?我怎么知道他們一個個都不是東西?我得活下去,你以為我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在北京漂著容易?你根本體會不到,你也想像不出。你們是碩士博士,動動筆桿子就有錢,我拿什么掙錢?為了填飽肚子,我什么事沒干過?你不就想知道這些么?”
康博斯沒想到弄成這個樣子,他像班小號一樣手足無措?!澳銊e,你別這樣,好不好?”他從桌上拿過紙巾盒,抽一張遞給佳麗。佳麗一把抓過來,嘩啦嘩啦地擦眼淚,越擦哭得越傷心,康博斯只好一張接一張地抽出紙來遞給她。佳麗不說話了,只管哭,只管擦,飯也不吃了??挡┧褂X得罪莫大焉,就走過來坐到她身邊,說:“不哭了,不哭了,好吧?”
佳麗一把抱住他,臉伏到他胸前大聲哭起來,右手不停地掐他的胳膊,疼得他咝咝啦啦只抽冷氣,只好忍著。佳麗在他懷里說:“你以為我容易呀?你以為我容易呀!”康博斯不吭聲,任她哭、說和掐??蘖舜蟾攀昼?,佳麗終于止住了,傷心勁兒也差不多過了。她從康博斯懷里出來,一眼看到了他胸前被眼淚打濕的那一塊地方,嘟著嘴不好意思地說:
“都是你,你活該!”
“嗯,是活該。其實,我只是想告訴你,今天下午又有個男的來找你。”
“長什么樣?”
康博斯把那小伙子的模樣大體描述了一下,佳麗撲哧笑了,“傻瓜,那是我弟弟?!?/p>
“你弟弟?親弟弟?”
“不是親弟弟還是干弟弟呀?”
“哦,”康博斯很慚愧?!霸趺礇]聽你說過?”
“你又不是查戶口的,干嗎要告訴你?”
康博斯呵呵地笑笑,“你弟弟什么時候來的北京?”
“三年了。我把他帶過來的。在家里也沒什么事,我們那個爛地方,年輕人念不好書,待在家里就完了,所以我想讓他出來闖一闖,見個世面也是好的。”
“靠,你可真牛啊?!?/p>
“我還想把爸媽也接過來,讓他們到北京來安度晚年?!?/p>
“我越來越對你刮目相看了,宋佳麗同志,你快把北京當自己的家了。”
“不過這個可能性不大了,在北京這鬼地方過日子實在是太難了?!?/p>
關于在北京謀生的艱難程度,康博斯的體會顯然不如佳麗。他的體會只靠眼睛,比如在地鐵上看到的那些皺著眉頭不說話的乘客,在馬路上見到的低頭疾走的行人,還有光著上身干活兒的民工,為躲避警察騎著三輪車狂奔的小商販,找不到工作到處求救的朋友,這些時候他才會清楚地意識到民生之多艱。而佳麗,八年來幾乎是時時刻刻都在精神和身體上感受生活的不容易。數(shù)一數(shù)這些年她找了多少份工作,換了多少個租住的地方,只是這些數(shù)字就足以讓康博斯無話可說。沒法比。更讓他感嘆的,不是佳麗在北京堅持了漫長的八年,而是她把弟弟也帶到了北京,甚至還有把父母接過來的想法。這個在別處一般只能做花瓶的女孩,竟然像個能力無限的核彈頭,實在是讓康博斯開了眼。
6
佳麗現(xiàn)在沒有男朋友,這是一個好消息??挡┧辜皶r通知了班小號,他對小號說,機會真的來了,看你的了。他之所以有這個成人之美的好心情,一是的確應該為小號考慮一下終身大事,第二個原因就是搖搖給了他電話,盡管在電話里口氣有點硬,總算把近期的疑問解決了。
搖搖主動給他打了電話,他當時正在電腦前發(fā)呆,心情不好影響了論文的進度,搞得他很焦慮。搖搖說:
“聽說你打電話找我?”
“你才聽說?我都打電話找你多少天了。發(fā)給你的論文前五章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不是給你回信息了么?”
“你那也叫回信息?想起來就回一個,想不起來就算了。都是今天回昨天的,昨天回前天的。動不動就關機,打到宿舍又不在?!?/p>
“不是跟你說了嗎,忙,心情也不好。導師離婚了?!?/p>
“導師離婚了關你什么事?”
“怎么說話的?我導師怎么不關我的事?我們輪流陪他說說話,這段時間他壓力比較大?!?/p>
搖搖的導師是系里的副主任,結婚多少年了就是沒孩子,但他很想有個孩子,眼看老婆就過了生育的年齡,副主任急啊。急也沒用,他老婆就是生不出來。問題好像就出在老婆那一邊。教授怎么說也是高級知識分子,但他就是轉不過來那個彎,要有后,而且還要是自己親生的。兩人就鬧,最后只有離婚,弄得滿城風雨。離婚本身就不是件多體面的事,加上為了這種事,還是副系主任,在系里和學校里就不免有些壓力,因此心情郁悶。幾個學生心疼老師,輪流陪陪他,希望他能從壓力和壞心情里盡快擺脫出來??挡┧挂幌耄瑩u搖也沒什么錯,陪陪老師是應該的。多少天來盤踞在心上的陰影也就慢慢消散了。
康博斯說:“那你什么時候過來?房子我都租好了兩個多月了,這邊的導師你還沒聯(lián)系呢?!?/p>
“再說吧,反正又跑不了,”搖搖不冷不熱地說?!懊^這陣子再說。你忙你的,沒事別老發(fā)信打電話?!?/p>
康博斯不知道她說的“跑不了”的是租的房子還是要報考的導師。搖搖一直想讀博士,康博斯建議她往北京考,這樣他們就能在一起了。搖搖覺得這樣也好,從開始戀愛就分開,該到一起了。但她擔心考不上,早就感嘆過,如果她們系有直升博士就好了,她就可以不考試就念博士了。可惜沒有。當然,偶爾也會有一兩個,但她的那個專業(yè)幾乎沒可能;即使有可能也輪不到她,都被那些在后臺暗箱操作的人搶走了。他們兩人就商量,搖搖往北京考,康博斯提前租好房子等她過來??墒菗u搖一拖再拖,兩個月就過去了。
不管怎么說,掛上電話康博斯還是挺高興的,他罵自己太小心眼了,男人的放達和大度都哪里去了。罵完了心更寬了,就想做點好事,接著給小號打電話。
小號說:“情報可靠?那我就試試看。”
“絕對可靠,”康博斯說,抓著電話又是一臉壞笑?!澳阈∽?,還遮遮掩掩地要試試看,你不是早就開始發(fā)動進攻了嗎?以為我看不見?哪一次從學?;貋砟銢]帶五香雞胗!”
小號在電話那頭傻笑:“不是你教我的么,投其所好?!?/p>
“這你學得倒挺溜。沒事你就送花吧?!?/p>
“是不是太快了?我怕把她嚇著。”
“哼哼,怕把你自己嚇著吧。”
“你讓我再想想。再想想。”
康博斯聽出班小號的聲音都哆嗦了。這家伙,一到正事就不行了,人倒是一個好人??挡┧箘偡畔码娫捯蓜e的事,小號又打過來了。小號問他是不是一定要送花?康博斯說,當然不是,沒花人家不是照樣追女孩子。
“我請她吃飯吧,你作陪。”
“你能不能有點創(chuàng)意?飯哪天不能吃?”
小號有點急,“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你追還是我追?要不我追過了再告訴你?”
“呵呵,還是我來吧。我再想想,你讓我再想想?!?/p>
康博斯想,這個呆鳥,慢慢想吧。出乎他意料的是,第二天小號就打來電話,說想出來了??挡┧箚柺鞘裁挫`妙的法子?小號說,去咖啡館,有情調(diào)吧??挡┧瓜胂?,也不錯,佳麗應該很久沒去過咖啡館了,可行。小號讓康博斯幫他約一下佳麗,下了班一塊兒到北大來,吃了晚飯一起去萬圣書園的醒客咖啡屋??挡┧拐f好,成人之美,這種好事還是應該多做做的。他給佳麗打了電話,告訴她晚上有人請她喝茶,務必下了班就回西苑。佳麗問是誰?康博斯說到時候就知道了,有茶喝就是了,管他誰請的。
佳麗下了班,和康博斯一起從西苑坐車到北大,正趕上晚飯時間??挡┧惯M了西門就給小號打電話,小號說,倒霉真他媽的是時候,半個小時前班長剛找到他,讓他替同宿舍的胖子青皮頂上一頓飯,青皮拉肚子去醫(yī)院了,其他人找不到,只好就他了。這是組織上的命令,不得違抗。小號說,拜托你了大哥,替我在佳麗面前說說好話,我是身不由己啊,現(xiàn)在正在賣飯呢。晚飯你先陪著佳麗吃,所有費用我來報銷,飯一賣完我就去找你們??挡┧拐f好吧,送佛送到西了,蹭杯咖啡不容易啊。
按照佳麗的提議,他們在“康博斯”吃了晚飯,慢慢騰騰地吃和聊。佳麗問康博斯,小號為什么請她喝咖啡?是不是他遇到什么喜事了?佳麗問話的時候完全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讓康博斯很為小號擔心,她怎么就一點感覺都沒有呢?自從她表示過喜歡吃五香雞胗以來后,小號同志堅持不懈地把五香雞胗往西苑帶,幾乎每次回去都帶,她怎么就不明白小號的意思呢?可是康博斯又不好挑明了說,只好打個哈哈,說:
“好像有點喜事?!?/p>
“什么喜事?找到女朋友了?”
“誰知道呢。詩人向來行事詭秘,豈是我們這些俗人所能料到的?!?/p>
他們在“康博斯”坐到了接近八點,小號急急忙忙跑了過來。小號顯然把自己收拾了一下,頭發(fā)提前理了,現(xiàn)在是剛洗過,?哩水的香味熏得康博斯連打三個噴嚏。衣服也是他所有衣服里最光鮮的,皮鞋擦得可以照鏡子。他窘迫地對佳麗笑笑,就把康博斯拽到一邊去,小聲問他:
“你跟她說了沒有?”
“說什么?”
“我想那個,就那個,追她?”
“沒有?!?/p>
“沒說?。颗?,沒說好?!?/p>
他都有點抓耳撓腮了,不停地用右手里的一本雜志樣的東西敲打左手??挡┧鼓眠^來看了看,是《詩刊》雜志,翻了一頁,在目錄里看到班蟬的名字,上面印著:班蟬詩三首。
“快看快看,”康博斯對著佳麗喊起來,“小號的詩在《詩刊》上發(fā)表了,一口氣就是三首?!?/p>
佳麗拿到雜志,找到刊載小號詩歌的那頁,“果然是三首!小號,就是因為這個喜事請我們喝咖啡的吧?”
“不是。是。我出門時剛收到的?!?/p>
“靠,小號,你到底想說什么?”
小號更窘了,手不知往哪兒放,總算找到了口袋,摸了一下叫起來:“哎呀,還有五香雞胗,差點給忘了。佳麗,給你?!彼麖目诖锾统鲆粋€塑料袋,和過去的很多次一樣,他給佳麗帶了一小袋五香雞胗。
康博斯說:“小號真是個有心人哪,嫁這種男人放心。”
佳麗好像沒聽見康博斯在說什么,一邊吃雞胗一邊看小號的詩,嘴里念叨“不錯,嗯,不錯”,不知道說的是小號的詩不錯還是雞胗不錯。不管是哪個,小號都很開心。
他們一路說詩,穿過北大校園往藍旗營走。在路上康博斯拍小號馬屁,康博斯說,小號這下玩大了,上《詩刊》了,馬上就大師了。佳麗問,是不是《詩刊》很難上?那當然,康博斯說,容易上我也上了,可惜整了二十多年也沒整上去,絕望之下就不再寫詩了。還有啊,你知道現(xiàn)在中國有多少詩人嗎,數(shù)不過來,據(jù)說快趕上“文革”“詩歌大躍進”時的數(shù)了,全民皆詩人,當然我們倆除外。你想想,這么多詩人,真正能在《詩刊》上露臉的才幾個?我們小號同志就是其中之一,你看看,排在這個欄目第三號的位置,頭兩個都是名家,成名半輩子了。佳麗驚嘆,不得了小號,一下子成著名詩人了。今晚的咖啡一定要喝,得痛痛快快地當白開水一樣喝。他們的拍馬屁和玩笑聽得小號的心揪起來,一驚一乍地跳,不過感覺還是相當?shù)睾谩?/p>
快到藍旗營時,他們在一座天橋底下看到一個街頭藝術家。一個老頭,應該說是個書法家,在路燈地下鋪開毛邊紙弓著腰寫字,毛邊紙下面是一塊破舊的氈子,用了很多年了,已經(jīng)臟得不成樣子。旁邊是一輛三輪車,車廂上放了一塊大木板,堆著一大包用床單似的布包裹起來的東西,車把上掛一個蛇皮手提袋,袋子里是一個熱水瓶。地上擺了一攤寫過毛筆字的白宣紙,四角都用小磚頭塊壓著,是他的作品。真草隸篆都有,寫得還不錯,尤其是臨摹毛澤東的狂草的那幅,雖然不太像,但是繞來繞去頗有些氣勢。他們站在一邊看了一會兒,老頭根本不理會他們的存在,只顧提著大筆在毛邊紙上轉,一會兒一個淋漓酣暢的篆字就轉出來了。
“藝術家,”離開了天橋佳麗說?!案√栆粯?。讓人肅然起敬。”
康博斯說:“小號,什么時候也到街頭來做詩。聽說很多詩人都到地鐵站里賺錢,現(xiàn)場寫詩,現(xiàn)場賣?!?/p>
“我不行?!毙√栠B連擺手,“我寫得慢。街頭藝術家需要勇氣,我倒是挺羨慕這樣的生活和寫作?!?/p>
“讓你也來做街頭藝術家,你干不干?”
“我也不知道。”
接著他們又爭論了一通,就是這樣的街頭藝術家和詩人,他們搞的到底是藝術還是行為藝術。佳麗也摻和進來,大家都沒說出個道道來就到了萬圣書園。找了一個小桌子坐下,壁燈溫暖幽暗,旁邊很多都是扎辮子的藝術家,頭湊在一起說話,都像在密謀。
“有點意思,”佳麗覺得很不錯。“這地方我還頭一次來?!?/p>
小號也是第一次。事實上咖啡館他也是第一次進,盡管之前他已經(jīng)打聽了相關的價格,真正坐下了心里還是沒底。服務員拿著茶單上來時,他歪著頭小聲問康博斯帶沒帶錢,他擔心身上的錢不夠。康博斯讓他放心,只管放開了請佳麗喝。小號略略放了心,打開茶單還是嚇了一跳,一杯可樂的價格都讓他心里發(fā)疼,覺得這么長時間不進咖啡館是對的,進了說不定會更后悔。佳麗點了熱牛奶,康博斯點了紅茶,小號狠狠心點了咖啡,不喝咖啡算什么進咖啡館呢。
三個人抱著杯子邊喝邊聊,小號才逐漸放松下來??挡┧拱凳拘√枺摮鍪志统鍪?,該說的話想辦法一點點說出來。本來放松下來的小號,一接到康博斯的暗示就完了,緊張,下意識地就到額頭上擦汗,偏偏佳麗就座他對面,抬頭看見低頭也看見??挡┧垢纱嗖辉賹λl(fā)信號。其后每個人又要了一杯,又要了一份爆米花,一直坐到了十一點。買單的時候小號對康博斯說,看來小資的日子的確不是人人都能過的??挡┧拐f,是啊,所以小資才成為很多人的生活目標。
回去的路上經(jīng)過天橋,他們又看見了那個街頭藝術家,他已經(jīng)睡著了。地上的東西已經(jīng)收起來了,他就睡在車廂上的大木板上,當時他們看到的一大包東西是被褥。書法家只露著一個腦袋,整個人蜷縮在被子里,不知道他冷不冷。三步以外的馬路上車來車往,他睡得很沉。夜風吹過來,掛在車把上的水瓶搖搖晃晃。
“他就睡這兒?”佳麗大概覺得一個藝術家不應該遭受這種待遇。
“我也睡過街頭,”小號說,“剛來北京的時候,還不如他,連被褥都沒有,也沒有熱水。”
“為了藝術露宿街頭?!奔邀愡€是忍不住感嘆。
康博斯問小號:“你能為了詩歌露宿北京街頭嗎?”
“我為什么要為詩歌露宿街頭?如果僅僅是寫詩,我待在家里種兩畝地照樣寫,還來北京干嗎?”
“那你來北京干嗎?”
“生活。像別人一樣過好日子?!?/p>
小號在說實話??挡┧箍纯醇邀?,她不說話。大家都清楚,對他們?nèi)齻€人來說,在北京或者想留在北京的目的本質上是相同的,不過是方式不同而已。其他人不也是如此么。有一會兒三個人都不說話,安安靜靜地向前走,都不免有些傷感,都覺得這些年疲于奔命其實是挺可笑的,不過是為了待在這個地方。在這兒過上好日子了么?不好說,在很多時候盤旋在內(nèi)心和理想里的,并不是什么美好的生活,而是“北京”這個地名。首都,中國的中心、心臟,成就事業(yè)的最好去處,好像待在這里就是待在了所有地方的最高處,待在了這里一切都有了可能。而可能在哪里,大家都不去想了,或者不敢去想,因為你要待在北京。
快到北大東門,迎面過來一個賣玫瑰花的小姑娘,見著康博斯就盯緊了,讓他買一朵花送給佳麗。康博斯想避開,說什么也不行,那訓練有素的小姑娘就認定康博斯是佳麗的男朋友??挡┧褂X得再推會讓佳麗很沒面子,就買了三支,買的時候說,小號,這是我們倆共同送給佳麗同志的玫瑰。祝佳麗越來越漂亮。他付錢的時候把玫瑰花遞給小號,讓小號送給佳麗,心想,看你的了。他以為小號會借花獻佛表達一下自己,至少說一句曖昧的,比如“送給你”。沒想到小號拿到花臉就紅了,送給佳麗的時候把康博斯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這是我們倆一起送給你的?!?/p>
康博斯絕望地拍拍小號的胖肩膀,“班小號,你讓我無話可說?!?/p>
7
這些天佳麗又在馬不停蹄地到處跑,找工作。促銷早就不干了,因為洗衣機促銷效果很不錯,佳麗被對面一家體育器材銷售公司的老板看中了,這里的工作結束之后,就直接過去做女子健身器的促銷了。做健身器的促銷佳麗非常合適,身材好,人又漂亮,往健身器前一站,不說話都是一個好廣告。健身器促銷做完以后,她在一個朋友的超市里幫忙,但只是暫時的,所以有空還得到處找工作。
下午康博斯在寫論文,電話響了。是一個男聲,對方說找宋佳麗??挡┧垢嬖V他,宋佳麗出門了,還沒回來。那男的就說,有個消息請康博斯轉告一下宋佳麗,她已經(jīng)被“開卷圖書城”錄用了,請她明天到圖書城報到??挡┧孤犃诉@消息也開心,這工作很不錯,且是長久之計。掛了電話他就打佳麗手機,關機。他就給她發(fā)短信,這樣佳麗一開機就能看到這個好消息。發(fā)完短信繼續(xù)寫,大約半小時,手機響了一下,提示信息已經(jīng)發(fā)出,然后佳麗就打來了電話。她說剛剛在一個單位面試,手機關了。這消息太好了,她就不要再去忍受下一個老板色迷迷的眼神了,本來按她的打算,明天還要去一家單位面試的。
照例晚上要慶祝一下,佳麗掌勺。小號在北大,就他們兩個。兩人都很開心,晚飯也就其樂融融。吃過飯,他們繼續(xù)聊上一會兒,說到了找工作。因為高興,就瞎說。康博斯說,做女人真好啊,尤其是漂亮女人,找工作都比男人方便,要是我和小號去找,十有八九肯定黃。
“那有什么辦法,”佳麗得意地說?!伴L得好看又不是我的錯。我媽說,我生下來就比別的小孩好看,他們都像個小老頭,皺巴巴的?!?/p>
“嗯,天生就是個美人坯子?!?/p>
“那當然。所以我生下來的第二天,我爸就給信心十足地給我取了‘佳麗’這個名字?!?/p>
“呵呵,你爸真有遠見,”康博斯開玩笑地說,“就知道你以后適合做花瓶。”
“你罵我!”佳麗做出生氣的樣子,咬牙切齒地去揪他的兩只耳朵?!拔以趺椿ㄆ苛??哪個花瓶能受得了我的這些苦?進了圖書城,我還打算繼續(xù)自考本科呢?!?/p>
“好,好,你不是花瓶,”康博斯本能地抓住佳麗的胳膊想掙脫出來,他坐著,佳麗站在他面前,因為揪他的耳朵身體不得不前傾,這樣康博斯在掙脫時頭往前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佳麗的胸部,碰了第一下雙方都沒在意,第二下就意識到了,康博斯感到了柔軟和彈性,佳麗感到了沖擊和振蕩,兩人突然都不出聲了??挡┧棺プ〖邀惖膬芍还飧觳餐浟巳鍪郑劬η懊婢褪羌邀惵柶鸬男夭?。呆若木雞的一刻終于過去了,佳麗松開了康博斯的耳朵,康博斯也趕緊放了佳麗的胳膊。接下來都尷尬得說不出話來,康博斯不停地搓著雙手,佳麗則一個勁兒地拽自己的衣角,臉紅得要沁出血來。后來還是佳麗打破了僵局,佳麗拍拍手說:
“不理你了!我要打電話要錢了,今天你洗碗。”
康博斯紅著臉一聲不吭,順從地去水龍頭前洗碗,很有那么一會兒心猿意馬。洗過了碗,覺得這么瞎想有問題,已經(jīng)是有女朋友的人了。然后又想起了小號,本來想私下里幫著小號向佳麗表白一下的,現(xiàn)在不行了,無論如何也開不了這個口了。
佳麗在給她朋友打電話,問她促銷的工資給了沒有,她們輪流在那個柜臺作促銷。對方告訴她,還沒有,都一個多月了,還拖著,柜臺的老板真不是個東西。
佳麗說:“既然他不愿意給,我們就去柜臺要,看到底誰怕誰。???你不好意思去?我一個人去!”
當時專柜老板答應當天付酬的,開始的三天的確也是一天結一次,后來老板說,一天一次太麻煩,干脆結束時一次付清。佳麗她們覺得沒什么問題,誰知道活兒干完了老板不爽快了,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周一拖周三到周五,遙遙無期了。佳麗就很來火。
“你真去柜臺要?”康博斯問。
“當然了,不給我就再給他‘促銷’一次,讓他一臺都賣不出去!”
康博斯覺得佳麗火起來也蠻可愛的,人都精神了。他說好啊,鼓勵。他也就是一說,沒想到第二天佳麗真去了。她到開卷圖書城報過到,把有關的手續(xù)處理完了,就打電話給他,她想順便在圖書城里把自考和相關的參考書買了,還想再買點可以“提高素質”的書,請他給推薦幾本。康博斯說,我哪知道,很多天沒進書店了。然后說,這樣吧,反正現(xiàn)在也寫不下去,干脆你在圖書城等我,我過去幫你參謀一下。他就去了。買完了書,一塊兒在拉面館吃了中飯,佳麗決定現(xiàn)在就去那個海爾專柜要錢。問康博斯要不要去,康博斯想去,但在路上的時候導師打電話找他,就拐回頭去導師家里了。
他和導師聊了大約兩個半小時,關于他畢業(yè)論文的事。他想把正在寫的這個書稿作為畢業(yè)論文,當然,如果精力和時間還來得及,他還是想找另外一個更具挑戰(zhàn)性的選題來做畢業(yè)論文。導師聽了他的介紹,覺得不錯,只要開題通過就沒什么問題了。從導師家回到西苑,已經(jīng)下午五點,佳麗早就回來了。錢拿到了。
佳麗說:“我是因材施教?!彼搅松虉隼铮苯诱夜衽_老板,售貨員告訴她老板不在,進貨去了。佳麗讓她給老板打個電話,如果剩下的工資還不給,她就只好再當場再為他“促銷”一次了。老板在電話里輕蔑地說:“她敢!”
佳麗就真敢。轉身走到樣品洗衣機前,像促銷時那樣溫文爾雅地介紹起來,當然不是介紹洗衣機,而是介紹柜臺的老板如何與這個品牌的洗衣機不相稱,他是如何拖欠了促銷人員的薪水。這種別開生面的“促銷”比產(chǎn)品介紹更招人,一會兒就聚了一圈。佳麗中途撥通老板的手機,對著手機說。老板氣壞了,要找保安把她轟走。佳麗說好啊,你去找,把我轟走我可就到大街上幫你“促銷”了。老板終于扛不住了,讓售貨員聽電話,讓她立刻想辦法立刻把薪水還給佳麗。佳麗沒有到此為止,她跟老板說,拖了這么久,一次次討債,花掉的時間、精力和電話費怎么辦?老板都氣哆嗦了,在電話里大叫,給你,都他媽的給你,再給你兩百,你他媽的給我滾蛋!佳麗很快拿到了該有的薪水,外加兩百塊錢補償費,離開柜臺時像跟下了班似的,走得從容不迫。
她把康博斯給樂壞了,康博斯說:“沒想到佳麗同志還是個巾幗英雄,降魔有道啊?!?/p>
佳麗很得意,“那當然,沒兩把刷子能在北京混這么多年么?!?/p>
這事理所當然要慶祝。所謂慶祝,在他們?nèi)齻€人看來就是在一起吃個飯。有時候康博斯懶得不想自己做,就對小號和佳麗說,我們慶祝一下吧。就慶祝了。三人輪流買菜,一般都是佳麗和小號掌勺,康博斯洗碗,更多時候連碗也不洗,都是佳麗一包到底,康博斯就夸她,以后一定是賢妻良母,誰娶到了誰福氣。
佳麗說:“還福氣呢!沒人要了都?!?/p>
康博斯說:“怎么可能沒人要,小號你說是不是?”
小號紅著臉嘿嘿地笑。佳麗就給他們白眼,“康同志,有力氣用不完就來洗碗?!?/p>
康博斯趕快閉嘴。
小號今晚歇班,晚飯過后才能回來,所以他們就只準備了兩個人的慶祝。也很簡單,三個家常菜而已。剛吃完,佳麗的弟弟帶著一個女孩過來了。是他的女朋友,個頭一般,有點胖,一雙大眼倒是挺精靈。開口就京腔,地道的兒化音,說話時舌頭一個勁兒地往后拽。后來聽佳麗介紹,女孩的父母是外地的,結了婚才來的北京,她生下來睜開眼看見的就是北京。弟弟的女朋友來了佳麗當然高興,覺得干坐著聊天也不好,康博斯就建議到他房間去,打開電腦聽聽音樂,看碟也行。就去了。一首歌沒聽完,小號也回來了。他對陌生人向來靦腆,尤其看到一個陌生的小伙子和佳麗親密地坐在一起,臉上的味道就更不對了。康博斯看出了小號的狐疑,就替佳麗介紹了一通,接著介紹小號,康博斯說:
“這是我們的大詩人,平時叫班小號,當詩人時叫班蟬,不是西藏的那班禪,是詩歌的知了的那個班蟬?!?/p>
小號這才緩過勁兒來臉紅。佳麗弟弟的女朋友聽說小號是詩人,立馬站了起來,歪著頭崇拜地看著小號,嘴里說:“哦,詩人?!?/p>
康博斯覺得這女孩應該不錯,現(xiàn)在能對詩人產(chǎn)生反應的女孩不多了,為此他進一步無中生有地夸獎小號:“班詩人很快就要出版詩集了,而且上來就出兩本?!?/p>
女孩下意識地下蹲,指著旁邊的椅子說:“哦,詩人,你請坐?!?/p>
佳麗在一邊笑得不行,大罵康博斯惡搞,盡欺負老實人。小號難免尷尬,康博斯覺得小號不僅尷尬,還接近于六神無主,后悔玩笑開大了。小號對他們笑笑,別別扭扭地走到康博斯跟前,說:“出去走走吧?!?/p>
康博斯說:“怎么剛回來就出去走走?”但看到小號心事重重的樣子,就答應了。他對佳麗他們說,“你們一家人聊吧,我和小號出去散散步?!?/p>
到了院子里,小號就去推自行車??挡┧拐f:“不是散步嗎,推什么自行車?”
小號說:“騎自行車散?!?/p>
康博斯覺得有事,就推上自行車跟小號出了門。小號跑在前面,一直不吭聲,康博斯也不問,跟著他走,兩人沉默著到了北大。
“現(xiàn)在該告訴我了吧?”康博斯說,“發(fā)生了什么事?”
小號來到他那個食堂的海報欄前,讓康博斯看??挡┧菇柚窡艄?,看到海報欄上在十分顯眼的地方貼著一張通報。上面的大致內(nèi)容是,某食堂師傅班某,利用工作之便,偷竊公共財產(chǎn)熟食若干,為嚴肅紀律,倡導愛崗敬業(yè)之精神,經(jīng)研究決定,給予該同志留崗察看處分,以示警醒。落款是飲食中心。時間就在今天。
康博斯看完了抽了一口冷氣,覺得牙有點疼?!熬褪悄切┪逑汶u胗?”
小號低著頭說:“是。我沒想到那是偷,我就是隨手拿上半斤八兩的?!?/p>
“我說怎么今天回去沒見你帶雞胗?!?/p>
小號都快哭了,“本來不打算告訴你的,我怕佳麗知道這事。”
“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她的?!笨挡┧股焓謸噶藫改菑埻▓螅八合聛聿痪偷昧??”剛要去撕,小號制止了。小號說:“這種通報不允許隨便撕掉的?!?/p>
“又不是你撕。我來。”
“可是我現(xiàn)在跟你在一起,知道你要撕?!?/p>
“你還挺實在。那好辦,”康博斯說,“你找個地方歇著去,我去去就來。”他騎著車子向三角地方向走。時間不長就拿著一張大白紙回來了。他在路燈底下鋪開紙,掏出剛買的大號粗的簽字筆寫了一個《尋友同居啟事》:
本人男,年輕瀟灑,博士在讀,欲覓一25歲以下相貌出眾、學識淵博、氣質高貴、談吐優(yōu)雅的單身女孩同居,有意者請撥電話136××××××××,找賈博士。二十四小時開機,周末、節(jié)假日不休。
寫完了,康博斯讓小號離遠點,他把《啟事》用雙面膠貼到了海報欄里,把通報遮得嚴嚴實實?!案愣ǎ邀愑肋h也不會知道了?!?/p>
8
康博斯的預感沒錯,問題的確越來越嚴重了。
他通過導師的介紹,聯(lián)系上了搖搖一直打算報考的導師程教授,向程教授表達了搖搖想投奔他門下的愿望。程教授的回答很明白,歡迎搖搖報考,在分數(shù)達線的前提下,他希望他招收的學生將來不會給他丟臉,這是底線。這要求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很可怕,有多少出爐的博士多年以后能夠坦然地說,我沒有給導師丟臉?程教授希望康博斯能夠把他的意思傳達給搖搖,讓她慎重考慮。拜訪過程教授,康博斯回到西苑就給搖搖打電話,又是關機。一直打到晚上,第十四次才打通。
“我可能不考他的博士了,”搖搖說話有點漫不經(jīng)心。
“為什么?你不是一直希望成為他的學生嗎?”
“那是以前。我不想去北京了?!?/p>
“不念博士了?”
“念。在爭取直博?!?/p>
“你們專業(yè)不是沒有直博嗎?”
“沒有我怎么直博!”
康博斯覺得味道終于不對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還能有什么意思?不去北京了。”
“你的意思是,畢業(yè)以后我去上海?”
“你喜歡去哪就去哪。”
“你的意思是,”康博斯的抓著電話的手開始抖,“我們要分手了?”
“隨你怎么理解,我還有點事,以后沒事就不要給我打電話了。”
接著康博斯就聽到電話里傳來嘀嘀嘀的響聲。他呆呆地抓著電話,一屁股坐到電腦椅上,腦袋里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覺得脖子可以轉動,他抓起電話又撥搖搖的手機,關機。再撥,還是關機??挡┧褂X得整個人一下子空了,空空蕩蕩的空,空蕩得胃里難受,如同一種讓人惡心的饑餓感。放下電話,眼淚也跟著出來了。他坐在電腦前默默地流了一會兒眼淚,開始找電話號碼簿,他給搖搖在學校里的最好一個朋友打電話。
“我是康博斯,你知道搖搖最近在忙什么嗎?”
“好像在申請直博。”
“那個專業(yè)不是沒有直博么?”
“不太清楚,聽說她導師正在幫她爭取?!?/p>
“她,是不是有了新的男朋友?”康博斯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提出這個問題。
“這個,”對方在猶疑,“我不太清楚,你最好是問她本人,我也好幾天沒見著她了?!?/p>
這時候小號在門外叫他,還有佳麗,叫他一起去散步??挡┧咕驮谀且豢套龀隽巳ド虾5臎Q定。他對小號喊:“去上海的飛機有哪幾班?”嗓門那么大,把小號和佳麗嚇了一跳。
“你去上海干嗎?”小號說。
“呆瓜,還能干嗎?當然是去看老婆了!”佳麗對小號的遲鈍有點生氣,轉身就往院門走,臉也不轉地問小號,“你還去不去散步?不去我一個人去了!”
那天晚上康博斯沒去散步,他上網(wǎng)查到了第二天北京去上海的航班時刻表,然后打電話預定了機票。當天下午他就到了上海,傍晚時分到了搖搖的大學??挡┧乖谒奚釁^(qū)的后門口給搖搖打電話,碰巧她開機。
“我想這兩天去一趟上海,”康博斯說?!澳阌袝r間嗎?”
“你過來干嗎,錢多?。课荫R上出去,今晚師姐找我談點事?!?/p>
“我想和你談一談?!?/p>
“談什么?我想說的都說了。師姐催我了,掛了?!本蛼炝?。
康博斯站在校門口,來來往往的學生從身邊經(jīng)過。他再撥,搖搖已經(jīng)及時地關掉了。打她宿舍的電話也沒人接,顯然不在宿舍。他進了校門,往搖搖的宿舍樓去,在一排矮黃楊后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正對著宿舍樓的大門,他要等她回來。時間不長,他就看到搖搖從宿舍樓里出來,拎著一個小包。剛走到門口,她的手機響了,康博斯覺得奇怪,他打關機,現(xiàn)在怎么又響了?搖搖拿出來的不是那個手機,樓前的燈光很亮,他覺得搖搖手里的那個像是小靈通。
搖搖拿著電話說:“已經(jīng)出了宿舍,一會兒就到。”
她把電話裝進包里,往校門那邊走。康博斯遠遠地跟著她,看她上了一輛出租車,他也攔住一輛,讓司機師傅跟上前面的那輛車。事后康博斯想起跟蹤搖搖的事,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無聊了,為什么要跟蹤她呢??僧敃r他就是跟蹤了,而且一直跟蹤到目的地。搖搖的目的地。大約十五分鐘的路程,搖搖從車上下來,在一個馬路的拐角處打電話。然后站在原地等。很快對面就走過來一個高個子的男人,康博斯躲在車里,一顆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那個男人越走越近,康博斯覺得有點眼熟,一時想不起來,直到看見那男人歇頂?shù)那邦~才想起來,是搖搖的導師,他很久以前看過一張搖搖的導師和弟子們的合影。車窗關得緊緊的,外面的聲音幾乎聽不見,他像看一場無聲電影一樣看著搖搖的導師抱了一下?lián)u搖,然后搖搖挎上了她導師的胳膊,儀式之后,他們拐到右邊馬路的人行道上??挡┧褂X得呼吸開始不暢,他對司機說,跟上。
車緩慢地行駛,和前面的兩個人若即若離。他們相擁著走,搖搖看起來神采飛揚。他們在一個賓館門前停下,導師向四周看了看,拉著搖搖上了臺階,服務生為他們拉開了賓館的玻璃門??挡┧挂幌掳c倒在座位上,渾身冰涼,哆嗦個不停。司機覺得有問題,便膽怯地問:
“先生,您還去哪兒?”
“隨便?!?/p>
“哪兒?”
“隨便?!?/p>
車子心事重重地開動了。沒走多遠就把他扔下了,沒目的地司機就不知該怎么辦了,也不敢再跟他耗下去??挡┧贡持粋€人在陌生的上海馬路上走,他也不知道往哪兒走,現(xiàn)在一點方向感都沒有了。他走走停停,到超市買了一包煙,坐在馬路牙子上抽,一口氣抽了半包,嘴都抽麻了也沒嘗到煙味。十一點半的時候,他打搖搖的手機,還是關機。又打她宿舍,舍友接的,舍友說,不在,一般都是十二點以后回來,不過那時候就不要打了,別人都睡了,電話要拔掉??挡┧剐α诵?,笑完了想自己的笑一定很難看,就又笑了一下,心里再次空空蕩蕩。他在上海的馬路上游蕩了一夜,有兩次差點被警察誤認為是不法分子。第二天早上,他決定回北京。來之前打算坐火車回京的,現(xiàn)在他一秒鐘也不想留在這地方,就去取款機上把卡里剩余的錢都取出來,夠一張機票的了,就打車去了機場。
回到西苑倒頭就睡,一覺醒來已經(jīng)晚上九點多了。醒來了也沒開燈,就支起靠背躺著,覺得真像做了一個大夢,和搖搖幾年來的愛情,昨晚的夜上海,飛機外的陽光和流動的云朵,空心人似的回到西苑,一下子都遙不可及了,然后眼淚就悄無聲息地下來了。他的房門沒關,能聽到佳麗在院子里來回走動的腳步聲,接著,佳麗走到了他的門前,輕輕地敲了一下,
“小康,小康,醒了沒有?”
康博斯沒有說話,一動不動地躺著。佳麗開了燈,看見他閉上了眼,滿臉都是淚。“小康,小康,”她走到康博斯的床邊?!俺隽耸裁词??”問過了才覺得多余,她想她沒有猜錯。“別太難過了。”
康博斯還是不說話,兩眼直愣愣地看著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東西。
“小康,”佳麗坐到床邊,搖著他肩膀?!靶】?,你怎么了?”
康博斯突然撲到佳麗懷里,放聲大哭,像個小孩似的哭得放肆。佳麗拍著他的腦袋讓他別哭,還是哭,哭得佳麗都傷心了。佳麗說:“小康,你別再哭了,再哭我也哭了?!闭婢涂蘖?,眼淚嘩嘩地流?!靶】?,小康,”她說,捧起他的臉,用自己的臉給他擦淚水。“別哭了,我也難過?!毕仁怯媚橆a擦,然后是鼻子和嘴。兩張嘴碰到了一起。
接下來的事就亂了。兩個難過的人相見了。
凌晨三點康博斯被餓醒了,他已經(jīng)好長時間沒吃東西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懷里躺著光溜溜的佳麗,燈什么時候關掉的他怎么也記不起來。他的手從頭發(fā)開始,一路走過佳麗的全身,心里被一種巨大的溫情和安慰充滿,那一刻康博斯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生活還有這么祥和安定的時候。搖搖不在了,這是佳麗。他把溫暖光潔的佳麗緊緊抱在懷里,用嘴找她的額頭。佳麗醒了,他感覺得出來,因為她羞澀地又往他懷里鉆。這種羞澀佳麗自己都不明白,她與不止一個男人躺過在一起,但她只在身邊的這個人懷里感到羞澀。這種羞澀讓她心跳不止。
“佳麗,我餓?!笨挡┧拐f。
“我給你做飯?!奔邀愓f,摸到他的眼睛,遮住了?!伴]上眼,不許看,睜眼是小狗啊?!彼鹕黹_始穿衣服??挡┧雇低档乇犻_眼,看見了一個朦朦朧朧的美好身體。燈打開了,他看見佳麗光著腳穿著他的大拖鞋,他一直覺得佳麗的腳好看。
佳麗整理頭發(fā)時問他:“我是不是很丑?”
“一點兒都不丑,不過頭發(fā)亂的時候更漂亮?!?/p>
佳麗當時沒反應過來,想明白了沖上來要打他,康博斯一把將她又抱在懷里。尷尬消除了。佳麗給他做了雞蛋面,打了三個荷包蛋。
“好吃么?”佳麗坐在他身邊??挡┧咕妥诖采铣悦?,吃相生猛。
“好吃?!?/p>
“好吃以后我天天做給你吃?!?/p>
那天小號沒回來,他們的燈放心地亮了一夜。
9
一種生活結束了,另一種生活開始了。小號不回來的時候,他們的日子過得像一對坦蕩的夫妻,一日三餐當然是在一起吃的,小號回來他們也無需避諱,之前差不多也就是這樣。問題是小號回來的晚上,這就不好辦了。小號在旁邊虎視眈眈,康博斯總感到不踏實,他不愿意讓小號知道。佳麗問他為什么怕小號知道,康博斯也說不出個道道,就是覺得不好。原來他一直慫恿小號追佳麗,到頭來卻是他們兩個睡在了一張床上,這成了什么事?至于其他的原因,康博斯也沒想那么多,佳麗問也問不出名堂,干脆不再問了。該怎么樣就怎么樣,順其自然。小號不在的時候,她就到康博斯的房間,有時候康博斯也會到她的房間,這要取決于他們倆當晚的情致和興趣。小號回來的時候那就只有分開,像兩個房客那樣各安其室。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讓他們惱火的是,小號此后回來的頻率比過去高多了,一不留心就回來了,跟他們倆總結出來的規(guī)律有相當大的出入,以致最后他們發(fā)現(xiàn),小號現(xiàn)在根本沒有什么規(guī)律可循。小號完全變成了一個機動的詩人,出其不意就騎著破自行車回來寫詩了。
實在是個大問題。
有天康博斯論文進展順利,佳麗感覺也不錯,雙方心有所動,晚飯后散步時還商量,今晚究竟到誰的地盤去。商量好了,回到家發(fā)現(xiàn)小號房間里的燈亮了,他的破自行車橫在正路上,佳麗的心情一下子就壞掉了。按照他們推算的日期,小號今晚應該待在學校,明天凌晨他要起來做早飯的。但是他回來了。聽到他們回來,還走出房間樂呵呵地和他們打招呼,氣得康博斯都想上去踹他兩腳。那晚的事就黃了,他們只好在各自的床上輾轉反側。
這還不算最糟的。最要命的是,都晚上十一點多了,看起來一定是天下太平了,他們倆已經(jīng)為甜蜜的一夜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就在準備熄燈的那一刻,詩人班蟬回來了,進了門就拼命地摁他的破鈴鐺,隆重地提醒他們,他回來了。他們不得不做賊似的趕緊分開,并且整理出一個鄰居之間應有的純潔的現(xiàn)場來。如果小號碰上了心情還不錯,便會大步流星地沖到康博斯的房間,聽到小號的腳步聲進來之前,佳麗必須支著下巴坐到電腦前,裝作專心致志地上網(wǎng)或者看碟的模樣,心底里恨得牙齒都癢癢,還得微笑著和他搭話。小號高興了會過來,不高興了更要過來,無所謂高興不高興的時候還過來。所以有一次佳麗抱怨,這個小號,真是,進你房間的次數(shù)大概比你還多。
小號往往會用電腦??挡┧沟碾娔X對小號是完全開放的,有時候康博斯出去,也會把鑰匙留給小號,只要不動他的論文,隨便玩。小號把寫在紙上的詩敲出來,存到電腦上,或者是把敲好的詩歌貼到網(wǎng)上去,或者發(fā)給某個詩友和雜志的編輯。他就會對佳麗說:“都十一點多了,該回去睡覺了,電腦讓給我用一會兒行不行?”
佳麗當然只能說:“你用吧,反正我也是瞎看?!比缓笥脑沟乜匆谎劭挡┧?,回自己的房間去了,還得提心吊膽地惦記著自己那套蕾絲內(nèi)衣,正藏在康博斯的被子底下,剛剛灑過的香水康博斯還沒來得及聞一聞。
小號把事情做在前面還好說,頂多那晚的事黃了,怕就怕中途他來插一杠子。不是沒有過。那天晚上十一點半了,小號還沒回來,他們倆認為一定不會有事了,佳麗就去了康博斯的房間。佳麗第二天休息,今晚大可以放開手腳。他們折騰到凌晨兩點半,累壞了,滅了燈開始睡覺??焖臅r候,聽見院門響動,小號回來了。破自行車的聲音尤其清晰。
那晚小號和北京的幾個詩人聚會,喝多了,回到西苑口渴,水瓶里一滴熱水也沒有。他渴得難忍,就去敲康博斯的門,借著點酒勁兒,門敲得砰砰響,把他們兩個嚇壞了,佳麗鉆進康博斯懷里一動不動,問康博斯怎么辦,后者說,別管他。敲門聲持續(xù)了很久才停息。然后佳麗的門又被敲響,聲音小很多,敲了幾下沒人開門就停住了。他們以為到此結束了,沒想到小號又回頭敲康博斯的門,喊他的名字,直到他自己都絕望了才罷休。過了一會兒就聽到他擰開了水龍頭。
多好的一夜被攪和壞了。佳麗緊張,只迷迷糊糊睡了大半個小時就醒了,估計小號已經(jīng)睡著了,趕緊起床偷偷回了自己的房間,以免第二天被小號撞上。
第二天,小號見了他們倆,先問康博斯:“昨夜你去哪兒了?門都敲壞了也沒人應?!?/p>
“散步了,”康博斯說?!皩懙妙^疼。”
“快凌晨三點了你還散步?”
“在上海我還散過一夜的步呢?!?/p>
這事就算搪塞過去了,盡管這句話讓佳麗胃里泛上了一點酸水。
小號又問佳麗:“你去哪兒了?不會也散步了吧?!?/p>
佳麗說:“我才沒那閑情散步。你怎么不問我要開水?”
“敲你門了,也沒動靜?!?/p>
“真不好意思,”佳麗說。“睡得太沉了,沒聽見??赡苁亲蛱旃ぷ魈哿?。”
康博斯在心里笑,門敲得跟地震似的,就是一頭死豬也會被驚醒的。
更矬的事也有。小號回來的晚上,佳麗估計他睡著了,就去了康博斯的房間。完事之后,佳麗穿著睡衣回自己的房間。剛出了康博斯的房間,小號冷不丁從屋子里沖出來,房間里燈都沒開。佳麗被嚇了一跳,小號也被她嚇了一跳。小號迷迷糊糊說,你在干嗎?
佳麗說:“去廁所。”
小號指著院門的方向說:“廁所在那邊。”
佳麗說:“去過了。有點不舒服,順便走走?!?/p>
小號“哦”了一聲,就抱著胳膊直奔廁所。佳麗趕緊回房間插上門,一身的冷汗,幸虧反應快一點,要不就露餡了。躺下了她就恨康博斯,為什么不能讓小號知道?害得他們整天跟做賊似的。她覺得有問題,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想著想著就自卑了。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她見到康博斯就說:“從今天開始,我們沒有任何關系了。”
康博斯驚訝地問她為什么?“還問我!你看看,”她指著自己的熊貓眼?!拔也幌朐僮鲑\了?!?/p>
康博斯把她攬到懷里,“生氣啦?說實話,現(xiàn)在越來越?jīng)]法對小號開口了。他真的很喜歡你?!?/p>
佳麗緩和了一些,“那你把我送給他得了。”
“你讓我緩緩勁,”康博斯說,神情顯得極為疲倦?!皬暮蛽u搖分手后,我覺得世界和過去完全不同了,很多想法都變了,我得理清楚了再說?!?/p>
佳麗知道他還沒有從搖搖的事情里擺脫出來,她心疼他,就不再問了。她往最壞處想,也許從一開始,就只是她一個人在經(jīng)營這場愛情??挡┧共辉谏磉叺臅r候,她悲哀;一見到康博斯,她覺得很幸福。上班的時候,她常對著一排排的圖書發(fā)呆,想來想去也做不出個決定來,就對著旁邊鏡子笑了一下,她覺得鏡子里的人笑得很難看。
10
論文的最后一章終于寫完了,康博斯對著電腦點上一根煙,狠狠地抽起來。寫一本書竟是如此辛苦,以后書真的出版了,拿到手的第一本一定把它撕得粉碎,站在未名湖邊上往水里扔。前前后后花了他半年多時間,構思、泡圖書館、查資料、寫作,還有一次上海之行、上海之痛,以及它的久遠的后遺癥。他對這個書稿很有信心,應該是本不錯的學術著作,出版大約不存在什么問題??鞂懲甑臅r候,他給那個系主任打了電話,主任說,好,寫完了就給我,正趕上其他幾本書稿也到了。
煙抽了一半,他給佳麗打了個電話:“我能留在北京啦!”
佳麗剛下班,正在單位吃午間盒飯。“什么留在北京?”
“論文寫完了!”
“好啊,已經(jīng)是北京人了?!奔邀愖炖锝乐鴸|西,“快出去找個館子獎勵一下自己。還有,有三千塊錢嗎?急用?!?/p>
“這么多?等會兒我看看卡里還有多少。”
“好,回去再說?!?/p>
康博斯又抽了一根煙,挑最喜歡的一首歌來回聽了兩遍,然后出去找館子吃飯。一個人點了三個小菜,要了兩瓶啤酒。因為心情好,酒量也跟著長,喝一杯覺得香,喝兩杯覺得還香,沒怎么感覺就把兩瓶給喝光了。肚子有點脹,意猶未盡。再來。又要了一瓶。喝完了再來一瓶。那頓飯喝了四瓶,這在他的啤酒史上是空前的,而且喝酒的時候除了上兩趟廁所,沒別的感覺。這也讓他很有成就感。
付了賬出門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腳底下發(fā)軟,馬路成了面條,總踩不踏實。晃晃蕩蕩總算沒摸錯門,進了屋就睡,醒來已經(jīng)傍晚六點了。佳麗下班回來叫醒了他。醒來感覺到頭疼,后腦勺有一小塊地方針扎一樣的疼。佳麗替他揉了揉后腦勺,責怪他明知不能喝酒,偏逞能,對別人逞就罷了,對自己也逞,活該。
“不是高興嘛,”康博斯說,把佳麗抱在懷里?!罢f不定畢業(yè)論文和工作一起都解決了?!?/p>
“好,祝賀我的康博士,”佳麗從他懷里起來?!罢f正經(jīng)的,你現(xiàn)在還有多少錢?”
康博斯拍了一下被子,“把這事給忘了。我到網(wǎng)上查一下。要三千塊錢干嗎?”
“我弟弟要訂婚?!?/p>
她弟弟要和上次來的那個北京女孩訂婚。一切按照女方父母提出的要求辦。老兩口雖然在北京生活了幾十年,還是念舊,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希望能夠按照老家的規(guī)矩辦。佳麗和她弟弟都沒意見。他們打了電話回老家,了解了一下情況,又結合北京的實際情況,提出了相關的要求。其他的都好辦,就是一下子要拿出兩萬塊錢的財禮有點難度。當初弟弟告訴佳麗時,佳麗覺得問題也不是很大,姐弟倆湊出兩萬塊錢應該可以。但是弟弟幾乎兩手空空,本來工作就很一般,加上談戀愛一直在花錢,關鍵時候口袋里已經(jīng)空了。兩萬塊錢就等于是佳麗的事了。她覺得時間來得及,現(xiàn)有的錢,家里再給一點,再向朋友借一些,也不是問題。沒想到女方父母突然把日子提前了,為了趕一個黃道吉日,據(jù)說他們老家特別看重這個日子。
這就要佳麗的命了,她手頭的錢根本不夠。事實上,這些年她掙的錢幾乎都寄給家里了,家里一直不寬裕,父母身體也不好,加上弟弟還年輕,在北京三年掙的還沒有花的多,超支的這部分當然是她這個作姐姐的來填上。佳麗開始不想跟康博斯提這事,他還在念書,而且她擔心康博斯會因此看輕了她,就去向朋友求救。她的朋友也都和她差不多,勉強能在北京混下去而已,七湊八湊還是少三千,她沒轍了,只好問康博斯了。
康博斯查到了他的賬戶,一看也傻眼了,還剩下五百二十塊錢,加上身上不到五百塊錢的現(xiàn)金,能否支撐到放假都很難說。他也納悶,怎么這么少?后來想起來了,去上海的來回機票把他搞窮了。
“能不能,”佳麗猶豫了半天才開口,“幫我向你的同學和朋友借一借?發(fā)了工資就還給他們?!?/p>
康博斯說:“別急,明天我就去學校試試,有幾個家伙日子過得很滋潤?!?/p>
佳麗略略放了一些心,當時就打電話給弟弟,讓他不要著急,過幾天就能湊起,不會耽誤大事的,其他的程序照常進行。
此刻兩人的心情都很好,就關上門,讓夜晚提前到來。纏綿一番之后,真正的夜晚來到了。小號還沒回來,也不知道回不回來,佳麗說,要么再慶祝一下大作完工,讓小號回來一起吃頓飯??挡┧褂X得這主意不錯,這些天總防著小號,也該補償一下了。打小號的手機,關機,一直到佳麗把晚飯做好都沒開機。
“這家伙干嗎了?”康博斯說,“中午打就關機。”
佳麗說:“咦,你發(fā)現(xiàn)沒有,這幾天小號好像回來的次數(shù)少了?;貋砹艘簿褪谴虼蜃?,上個網(wǎng),有時候用完電腦就回北大了?!?/p>
“好像是這么回事。說不定談戀愛了。”
“談戀愛更應該開手機呀?!?/p>
康博斯說:“詩人的事,別猜,猜也猜不著?!?/p>
那晚上小號沒回來??挡┧固稍诖采蠎驯Ъ邀悾笥心晟俚弥镜某删透?,有那么一會兒還在想,如果懷里的人不是佳麗,是搖搖,又會是什么感覺呢。這想法讓他覺得是在犯罪,趕緊打消了。他的成就感也就持續(xù)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佳麗上班以后,他打開電腦準備把論文通讀一遍,沒問題就可以交稿了。他寫作的習慣是邊寫邊改,寫得慢,但寫完了基本上就是定稿。先把后面附錄的參考書目校對了一下,沒找到錯誤,就從緒言開始往下順。順完了第二章,找不到第三章了,第四章也找不到了。他把鼠標拖來拖去,以為這兩章的位置被搞錯了,找了十來遍也沒找到。抓著鼠標的右手終于抖得不成樣子,事實上,從第五遍左右他就開始抖了。正如他在找第二遍的時候心里念叨的,一個東西兩次都沒找到,就永遠也找不到了。他沒找到,心里突然像長滿了荒草。他弄不明白那兩章到哪去了。他從桌面開始找,C盤,D盤,E盤,F盤,一個個找,每一個文件夾里的每一個小文件都不放過,還是找不到??挡┧拱c在椅子上,不再找了。當時的感覺,跟高考失利,跟看著搖搖挎導師的胳膊進賓館開房時的感覺一個樣。這些對他來說,意義是相同的。
這是整個論文里非常重要的兩章,花費的精力和資料也最多。重寫這兩章幾乎相當于重新再寫一部書,他可以在原稿上修改,但讓他對著白紙重寫某一部分,而且是這么重要的兩個部分,等于要他的命。不僅如此,還要拖延交稿時間,如果不能如期完稿,就意味著原以為解決的問題重新擺在了面前??挡┧箤χ娔X呆坐了一個多小時,不停地抽煙,然后開始給那個賞識他的系主任打電話。
“正要找你,”系主任說?!俺霭嫔缱蛱齑騺黼娫挘袝灞仨氃谝恢軆?nèi)上交。這兩天你就把書稿送過來吧。”
“可是,系主任,我剛剛發(fā)現(xiàn)有兩章出了問題。”
“那還不趕快修改?我還有個會,先到這里。記著,周末前一定要把書稿送過來。”
康博斯又出了一身汗。他也搞不清該怎么辦了,就這么坐在電腦前,腦袋里基本上是一團蒸汽,午飯都忘了吃,不餓。每次寫完了都存得好好的,而且修改時都在,現(xiàn)在怎么就沒了呢。他不明白。后來想起給一個電腦高手的同學打電話,手機關機,宿舍電話一直占線。他等不了了,騎著自行車去了學校。那同學在宿舍,竟然就是他在打電話,給女朋友打,已經(jīng)打了兩個多小時了,如果康博斯不來,還會繼續(xù)打下去。
高手聽了,快活地笑起來,“你暈了是不是?連回收站都找不到了,找我有屁用。”
“怎么會丟了呢?”
“人為的可能性大一些,一般情況下電腦自身不會出這種問題?!?/p>
“沒人會刪我的東西啊?!?/p>
“那就要問你自己了。”
康博斯給佳麗打電話,佳麗聽了也很吃驚,怎么會出這種事?她從沒動過他寫的東西,看不懂,也沒興趣。他也知道不可能是佳麗刪的。他又給小號打電話,小號說,靠,我刪你的論文干嗎?又不能賣錢。有那工夫我還多敲兩行詩呢。
他找不到可疑的人了。
高手說:“算了,忙活這些已經(jīng)沒用了。想想有沒有備份;沒有就老老實實再來一遍吧?!?/p>
康博斯失魂落魄地回到西苑,這段路騎了一個小時。他想不起自己曾經(jīng)備份過。到西苑,又盯著電腦發(fā)呆。用過這個電腦的,除了佳麗和小號,就是他的一個師弟和師妹。他們一起過來玩,但當時他是在場的,而且,他們沒有任何理由刪掉他的論文。又給小號打電話,關機。后來他實在覺得沒有挽回的余地了,開始回憶,希望盡可能記起那兩章的內(nèi)容。努力了半天,只能回憶起兩章的主要內(nèi)容,而論文除了需要觀點,在某種意義上講,材料和組織更重要。想得他頭大。直到佳麗下班回來。
還是佳麗提醒了他。“我好像記得,你給搖搖打電話的時候說過,給她發(fā)過什么東西,是不是這個論文?”
康博斯一下子跳起來,真是急昏了頭,竟然把這茬給忘了。立刻抓起電話,撥號的時候停住了。佳麗以為是她在場康博斯有所顧忌,就去了自己的房間??挡┧蛊鋵嵤悄懬?,從上海回來后,他一直想給搖搖打個電話,作為分手的正式告別,也算是善始善終,可是一拿起電話就害怕,怕什么說不清,就這么拖下去,以致不了了之,更不敢打了。搖搖此后也沒主動給他打過電話。佳麗從自己房間轉回來,康博斯還沒開始撥。
“我有點怕,”他對佳麗說。
佳麗走過來,攬著他的腰,替他撥了號碼。提示說,這個號碼不存在。搖搖換卡了。佳麗又撥搖搖宿舍的電話。舍友說,不在,要晚上才能回來。
做飯的時候,佳麗給康博斯放了幾首他喜歡聽的二胡曲子。康博斯就躺在椅子上,面無表情地浮在哀怨的音樂里。晚飯只吃了一點就把飯碗推開了,沒胃口。收拾完,佳麗陪著他聽音樂,不時說點單位里好玩的事。她想問一下康博斯,借錢的事怎么樣了,沒說出口。她不想煩他。康博斯對音樂也無動于衷,表情和從上?;貋淼哪嵌螘r間一樣。佳麗就知道這部書稿對他有多重要。好容易等到十一點,又打,搖搖還沒回來。十二點的時候,佳麗替他撥了一次。這次在。
“喂,你是誰?”搖搖說。
佳麗把電話給了康博斯。康博斯說:“我是康,博斯?!?/p>
“有事嗎?”
“記得上次我給你發(fā)的論文么?還在嗎?”
“你來過上海?”
“是的?!?/p>
“你等一下,我到樓下去,一會兒打給你?!?/p>
康博斯知道她是擔心舍友知道她和她導師的事。幾分鐘后搖搖就打過來了。
“你都知道了?”
“看見了,”康博斯說?!罢撐倪€在你信箱里嗎?”
“那我就不要解釋了,順便告訴你,我直博差不多定了。哦,那論文,對不起,那信箱我已經(jīng)注銷了,別人的信件我不能存在那里,也沒什么用了,就注銷了。”
康博斯最后的希望也破滅了,抓著話筒半天才說出一個字:“好?!?/p>
“對了,剛才打電話的是你女朋友?速度夠快的?!?/p>
“一般。”
“漂亮的女博士?什么時候可以帶給我欣賞一下么?”
“這和你已經(jīng)沒什么關系了。”
搖搖的聲音佳麗聽得一清二楚,搖搖說:“漂亮的女博士?”佳麗莫名地打了個抖,康博斯的話卻讓她想哭。她覺得他在回避。她想回自己的房間,但康博斯放下電話虛弱的樣子她又不放心。也許是多疑了,他們其實過得也挺好的。
一夜安寧,康博斯沉默不語。佳麗勸他,如果必須重寫,那就重寫吧。她只想讓他鼓起勁頭趕快開始,第二天早上上班前又囑咐了一次,康博斯突然就發(fā)了火,大喊一聲:
“你煩不煩啊你!”
佳麗一下子懵了,一聲不吭地出了門,騎上自行車時眼淚已經(jīng)流了下來。康博斯也覺得過分了,怎么就突然發(fā)怒了呢。他抽了兩根煙才把自己平息下來,然后開始硬著頭皮閱讀那兩章的上下文。閱讀,翻看資料,重做筆記,找語感。他打算先花一天的時間把準備工作做好,余下的四五天時間重寫完這兩章。
但是佳麗下班回來,他才發(fā)現(xiàn)用一天的時間來準備是遠遠不夠的。為了表示對早上的歉意,他主動邀請佳麗去散步,但是焦慮還是免不了,以致散步的速度如同小跑??挡┧挂疽箿蕚?,他們只能分開。睡前佳麗提醒他,盡快幫她籌到那三千塊錢??挡┧拐诜Y料,隨口答應了一聲,明天就去借。
第二天午飯時,佳麗打電話囑咐他吃得好一點,康博斯說知道了。佳麗又說,弟弟催她了,別忘了借錢??挡┧拐f,知道了,下午就給同學打電話。康博斯說過就忘了,晚上佳麗問起,他只好許諾明天一定借到。
他已經(jīng)準備好了資料,雖說動起筆來就有希望,但學術文章不是小說,可以順著故事往下編,寫起來還是很慢。除了吃飯睡覺上廁所,他把所有時間都搭進去了,離開電腦和書本就兩眼迷離。即使這樣,到了晚上依然焦慮,這個進度也很難按時交稿。他又給戚主任打了個電話,問能否拖延幾天。戚主任說不行,人家催好幾次了。他又問,是否可以等下一批一起出版?戚主任說,下一批少則半年,多則一年,難說了。對康博斯簡直是火上澆油。
第二天晚上了,佳麗正做飯的時候又接到弟弟的電話。弟弟也很不好意思,但是沒辦法,已經(jīng)迫在眉睫了。佳麗又安慰他,說朋友已經(jīng)答應了,正在準備現(xiàn)金。掛了電話她就問康博斯,錢借了沒有?
“哎呀,”康博斯手停在鍵盤上,“我又給忘了?!?/p>
佳麗覺得忍無可忍了,“我的事你記得過幾件?算了,不麻煩你了!”
康博斯說:“你不是看見了么,我都忙得夜里只睡三四個小時了。”
“是啊,你忙得連打個電話的時間都沒有了!”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
“我就不講道理!你答應過我的事做到了幾件?我就這一個弟弟,我就求過你這么一件事。好,從現(xiàn)在開始,我不會讓你幫我做任何事。錢我自己去籌!”
盡管說得決絕,佳麗還是把晚飯做好了,一個人先吃了點飯就出門了?;貋頃r已經(jīng)十點半了,康博斯想過去跟她說句話,佳麗進了自己的房間,砰地關上了門??挡┧拐驹陂T前看了一會兒,就回去寫作了。本來明天佳麗休息,說好了陪他寫論文的。
第二天早上,康博斯起床時佳麗就已經(jīng)出門了,早飯放在廚房里。吃過早飯康博斯又坐在電腦前發(fā)呆,及時交稿的希望越來越渺茫了。每進展一點,他就覺得離結束越遠。堅持不過是不甘心。九點鐘多一點,有人敲院門。是他的一個大款同學,昨天晚上佳麗生氣之后,康博斯給他打了電話,現(xiàn)在送錢來了。送走大款,繼續(xù)坐電腦前,繼續(xù)寫。
十點鐘左右,小號回來了。他透過窗戶看小號,小號也向他的房間看幾眼,終于沒進來,也沒打招呼,進了自己的房間就關上了門??挡┧瓜?,這個小號。十點半,他看到佳麗帶著一個陌生的男人進了院子。憑直覺,康博斯覺得佳麗的表情有問題,那男人的表情問題更大,衣服倒是穿得人模狗樣,卻是一副不知廉恥的嘴臉。笑得淫邪,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一只手搭在佳麗的屁股上。他從房間里走出來,口袋里揣著三千塊錢。佳麗故意不看他,把開門的聲音弄得很響,說話的聲音也大,“進來呀,愣站著干嗎?”那男人立馬把另一只手也放到她屁股上,推著她要往屋里走。
康博斯喊她:“佳麗?!?/p>
佳麗沒理他,砰地關上門??挡┧箍吹侥莻€男人拉上了佳麗的窗簾,很快又被佳麗拉開了,就這短短的時間里,他看到那個男人已經(jīng)脫掉了上衣。佳麗站在窗戶前,側身對著他,通過玻璃他能看清楚佳麗是怎樣一件件脫掉衣服的。已經(jīng)脫到只剩下內(nèi)衣了,康博斯終于沉不住氣了。
“佳麗!”他站在門前喊?!凹邀?!”
佳麗轉臉看了他一眼,迅速脫掉了內(nèi)衣,主動抱著赤裸的男人倒在了床上。
“佳麗!”康博斯跑到她的門前,用力地敲門,“你不能亂來!”
佳麗說:“你喊什么喊?別耽誤我做生意!”
“錢我已經(jīng)借到了,快開門!”
“不稀罕,我自己能掙!”
康博斯已經(jīng)聽到男人的喘息。他急了,開始踹門,踹了五六下才踹開,插銷掉到了地上。他看到那個男人正在穿內(nèi)褲,嘴里罵罵咧咧,說:“這是什么事?錢還給我!還給我!”康博斯抓著他的細胳膊一把扔到門外,把他丟在地上的衣服也扔了出去。佳麗披頭散發(fā)地叫:“康博斯,康博斯,你憑什么干涉我的生活!”兩只乳房跳動著露在被子外面。
那個男人說:“好啊,合伙騙錢,我要告你們!”
康博斯抽出幾張一百元的鈔票扔到他臉上:“你他媽的給我快滾!”
康博斯像頭狂暴的獅子,那男人也被他嚇壞了,從地上撿起錢,拎著褲子趕緊跑掉了??挡┧够丶邀惙块g的時候,覺得身后有個人影,小號站在他的門前,手里拿著揉成一團的床單,面無表情,眼睛里空蕩蕩的,不知他在看哪里??挡┧惯M了佳麗房間,關上門。佳麗在哭。他抱住她,“佳麗,”他說,“氣我你也不該用這種方式啊?!?/p>
“我有什么資格氣你?我氣我自己還不行?”
“你別氣了,我的錯。我決定放棄那部書稿了?!?/p>
“為什么放棄?”佳麗說。過了一會兒,又說,“放不放棄關我什么事。”
“跟你沒關系。就是以后你不要再這么折磨我也折磨你自己了?!?/p>
“我以后再也不了,”佳麗又哭。
他們長久地抱著,四只胳膊都很用力,頗有點劫后余生的味道,身體的欲望也因此升騰起來??挡┧箘偯摴庖路?,佳麗阻止了他??挡┧箍粗?,不知又出了什么事。
佳麗說:“不行,我要去洗澡。”
康博斯說:“就這樣?!?/p>
佳麗推開他,光著身子穿上了睡衣。她不能忍受身上留著其他男人的味道和康博斯在一起。她堅持要洗澡。
只有一瓶開水,佳麗就拎著那瓶水去了浴室。大約二十分鐘后回來了,身上冰涼,她用一瓶開水和一大桶冷水洗了澡,頭發(fā)都洗了,鉆進被窩的時候就開始打噴嚏。佳麗在床上讓康博斯幾乎招架不住,她簡直是復仇,又哭又笑又叫。安靜下來時,康博斯注意到身上有很多抓痕,佳麗抓他,也抓自己。他覺得這個女人真是要人命。他的手從上到下滑過她,說:
“這么好的身子?!?/p>
佳麗說:“再好的身子有什么用?又沒人要?!?/p>
康博斯說:“我要?!?/p>
佳麗說:“我不傻了,你也別傻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
康博斯說:“瞎說,什么配不配的。要說該是我不配?!?/p>
佳麗說:“你比我清楚,我們倆不是一路人。算了,不說這個了。過一天算一天。”
康博斯不再出聲,把臉埋在佳麗的胸前。風吹動門吱嘎嘎響,康博斯抬起頭去看,剛才被他踹壞的房門不知什么時候早就開了,現(xiàn)在開得更大了。他在轉頭的那一瞬間看見了小號,小號也看見了他,推著自行車趕緊走開了,車上背著一堆東西??挡┧箲{感覺,覺得小號之前一直是站在院子里的,看見了他和佳麗在一起的過程。
11
小號搬走了??挡┧雇高^窗戶看見小號的床上空了,桌子上的兩排書也沒了。他想大概就是他轉臉的那會兒小號把行李帶走了,小號不想看見他和佳麗在一起。小號什么都知道,就像他不善表達一樣,他只是沒有說出來。一聲不吭地就走了。
過了幾天,康博斯就得到了關于小號被食堂開除的消息??挡┧购屯T的師兄弟一起吃飯,一個來過西苑的師弟說,班小號不是你的鄰居么?他在食堂門口的海報欄里,好像看到開除他的通告??挡┧巩敃r就愣了,筷子上的一塊肉怎么也送不進嘴里去。
“確信沒看錯?”他問。
“應該不會錯,什么原因我記不清楚了?!?/p>
吃過飯康博斯開始打小號手機,撥號的時候心里還有點無端的緊張。小號搬走之后他們就沒聯(lián)系過。還是關機。康博斯不放心,親自到食堂門前的海報欄里找,他把最新的海報揭開,揭了很多層還是沒找到。后來干脆到小號的宿舍找,見到了小號的同事青皮。青皮指著一張空床說:
“喏,昨天剛搬走?!?/p>
“犯了事?”
“出去說,”青皮讓康博斯跟他到外面。在宿舍前的大柳樹底下,康博斯遞給青皮一根煙。青皮說,“小號的廚師證是假的。他自己說出來的?!?/p>
按照青皮的說法,小號是在從西苑搬走的那天晚上說出了自己的秘密。那天晚上小號心血來潮,請宿舍的一幫同事去喝酒。他很少請客,所以那天晚上大家喝得都很盡興,小號的酒量也讓他們刮目相看。喝得差不多了,他們以為小號有什么高興的事要說,小號卻突然放聲大哭。他們就愣了,沒見過男人哭得這么傷心的。小號說,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呢?到底有他媽的什么意思呢?
他們問:“什么有什么意思?”
“混著?;钪!毙√栒f,舌頭拐彎明顯不利索了?!澳阏f我們待在北京這個鳥地方干嗎?辛辛苦苦地跑過來,整天忙來忙去,干出了什么名堂?還不是像條狗似的,氣喘吁吁只掙到根剔凈的骨頭?就說我,大老遠從江西跑來,為了進食堂當個廚子,還花了四百塊錢辦了個假證?,F(xiàn)在除了兩手空空還有什么?沒錢,沒房子,連個老婆都混不上,喜歡人家人家不理你,覺得是兄弟的,卻搶了你喜歡的女孩。你們說,到底有他媽的什么意思啊?”
這時候大家才知道小號是失戀了,還沒開始就失戀了。這是其一。其二,大家都聽明白了,小號進這個食堂用的是一張假廚師文憑。這東西更刺激。聽完了也就完了,沒當回事。可是第三天就出事了,不知道誰給班長打了小報告,班長又往上遞,經(jīng)理親自下來查了?;钤撔√柕姑梗惦u胗的事就讓領導很惱火,加上沒事寫寫詩,搞得很有文化的樣子,也讓領導和同事們不舒服,所以決定很快就下來了:卷鋪蓋走人。
康博斯明白小號的痛苦,心里很是不安,就問青皮小號現(xiàn)在去哪里了,還有那個打小報告的家伙是誰?青皮也不清楚小號搬去了哪里,至于告密者,知道顯然也不會告訴康博斯的。只是說,其實小號的手藝并不需要一張烹飪學校的花紙來證明,況且,小號沒拿到廚師證不是因為廚藝不精,而是因為考試的那天他錯過了,前一天夜里寫詩,早上睡過了頭。
兩天以后才聯(lián)系上小號,打第三次電話才接。
康博斯問:“在哪?”
“路上。在找工作?!?/p>
“住哪?”
“住朋友那兒,一個破破爛爛的地方。貧民窟?!?/p>
“不方便還是回西苑吧。有空過來看看?!?/p>
“再說吧?!?/p>
康博斯和佳麗都以為再也見不到小號了,一周后小號竟然到西苑來了。他們倆正在商量佳麗什么時候回老家的事。前一天佳麗打電話回家,得知父親身體開始惡化,據(jù)母親說,醫(yī)生檢查過了,要住院療治,現(xiàn)在她整天從家跑到醫(yī)院,再從醫(yī)院跑回家,兩頭忙。佳麗聽了就緊張,父母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也是她一直放不下家里的原因。她想和弟弟一起回老家一趟,看看父親的病到底怎樣。小號來到的時候,她正和康博斯商量回老家的日期。
小號是敲門后才進來的,照他的說法,已經(jīng)搬走了,就是外人了,當然要敲門才能進??挡┧瓜雴査麨槭裁床晦o而別,話到嘴邊又放棄了。大家靜靜地坐著,佳麗像女主人一樣給小號倒了杯水,小號就抱著杯子一點一點地喝。因為心照不宣,也就都坦然地窘迫。最后還是佳麗開了口,佳麗說:
“現(xiàn)在的地方住得還習慣嗎?”
“還行,湊合著擠一擠,省點兒?!?/p>
“哦,”康博斯說,杯子在手里轉來轉去。這種隔膜還是讓他悲哀,過去是稱兄道弟的好哥們,一轉眼幾乎成了陌路,見了面都要為寒暄搜腸刮肚?!肮ぷ鞯氖逻€順利么?”
“還沒什么頭緒,”小號說。他一點一點地也把那杯水喝光了?!昂谜耶敵蹙筒挥棉k個假證了?!奔邀惤o他添水,房間里的水瓶空了,只好到廚房去拎另一個水瓶。小號看了一圈康博斯的房間,到處都是兩人同居的痕跡,床上擺著兩床被子、兩個枕頭,散發(fā)著只有女人才會有的香氣。小號低下頭,再抬起頭的時候說,“那兩章是我刪的?!?/p>
“哦,我知道,”康博斯說。
小號也沒多解釋,道歉也沒有,站起來摸摸屁股,說:“我走了,在找工作,順路過來的?!?/p>
佳麗提著水瓶進門,“小號,馬上中午了,吃過午飯再走吧。”
“不了,還有點事,”小號已經(jīng)出了房門??挡┧购图邀愐膊幌朊銖姡退鲈洪T,他還騎著那輛破自行車。臨上車,小號從包里拿出兩本雜志遞給康博斯,“有我?guī)资自?,有空翻翻。跟生活相比,我越來越覺得寫詩是件奢侈的事?!?/p>
那時候天已經(jīng)比較冷了,小號在上車之前打了個寒戰(zhàn)。落葉滿地,此時北京的天高遠,巷子顯得格外的深長,兩個車輪碾過無數(shù)落葉,細碎的骨折聲一路響過去,一條巷子都是枯舊的黃??挡┧褂X得小號坐在自行車上的身子一直是歪斜著,像麻花一樣擰著,拐彎的時候擰得最厲害,然后就消失在巷子盡頭。
時間過得緩慢清涼,康博斯每天收到一兩條佳麗發(fā)來的短消息,說一說父親的病和家里的情況。好像一切都不是很妙,父親疾病的惡化不說,母親的身體也堪憂,白頭發(fā)多了,人也瘦出了一臉的病相。佳麗說得更多的好像不是父親,而是母親。似乎母親更讓她擔心。又過一兩天,康博斯給她打了個電話,佳麗說,弟弟已經(jīng)回北京,她要再等幾天才能回來。過了一會兒又說:
“我媽問到你了。問你是不是我的男朋友?”
“這還要問嗎?”
“我說不是。我不想騙他們?!?/p>
“那我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媽說的男朋友,是指能結婚的那種。你不是?!?/p>
“我怎么不能結婚?”
“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算了,回去再說好嗎?”
電話打了大半個小時,多數(shù)時間是兩個人一起沉默??挡┧垢悴磺宄趺醋兂闪诉@樣。好像從那次書稿事件以后,他們就喪失了很多過去那樣的和諧,隔著,如同兩個人的擁抱,隔著相互的衣服。他們中間隔著相同的一件衣服。
康博斯的畢業(yè)論文開題通過了,就是那部書稿,也就是說,他不必再為畢業(yè)論文發(fā)愁了。那個書稿的兩章也陸續(xù)修補齊了,導師的一個朋友在主編一套學術叢書,導師幫他推薦了這本。對方是否感興趣,能否出版,康博斯已經(jīng)不太關心了?,F(xiàn)在他的感覺是,把它寫完已經(jīng)是最大的成功了。除此之外,他又分擔了導師承擔的一個國家級科研課題的一部分,將和導師共同完成一部學術著作?,F(xiàn)在正在做的就是這個,構思,查資料,做筆記,還有平靜的生活。對于他和佳麗的事,康博斯考慮得越來越少了,他希望能夠簡單平和地過下去,就這樣,也挺好的。
佳麗又給他發(fā)了短信,突然說,她回來了,讓他去車站接她??挡┧狗諝v,佳麗不在身邊已經(jīng)十二天了。他在出站口看到佳麗,瘦了一圈,三十個小時的長途火車讓她疲倦不堪,見到康博斯就抱住了他。
晚飯是康博斯做的,買了一大堆的菜,包括佳麗最喜歡的五香雞胗。佳麗吃完了就睡,一直到第二天上午九點才起床,臉色好了一些。隨后的幾天佳麗的狀態(tài)都不錯,照常上班,偶爾和弟弟通通電話。尤其在床上,康博斯明顯覺得她的熱情勝過從前,即使不干壞事也要抱著他才肯睡。此外就是平常,佳麗喜歡膩在他身邊,膩在他身上,晚飯后就拉著他出去散步??挡┧挂詾槭羌邀愂芰烁赣H疾病的刺激,開始珍惜生命和愛情,就沒當回事,反而覺得好玩,樂得和佳麗膩歪在一塊兒。所以佳麗作出離開北京的決定,對康博斯就顯得相當?shù)耐蝗涣恕?/p>
那天佳麗下班回來,放下包從背后抱住正在查資料的康博斯,說:“我得離開北京了?!?/p>
康博斯一時還沒回過神來,“你不是剛回來嗎?”
“我是說,要長期離開北京。工作下午已經(jīng)辭掉了?!?/p>
康博斯終于有所覺悟,“你要回家照看父母?”
“是,他們年齡大了,身體越來越不行了,我不放心?!?/p>
康博斯聽到佳麗在他后背上哭了。“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你弟弟呢?”
“商量有什么用?”佳麗說?!拔也荒馨迅改竵G下不管,遲早要回去的。原以為能把他們接到北京來過幾天好日子,可這是不可能的,拿什么養(yǎng)活他們?弟弟好容易在北京安了家,女孩也不會同意和他回去的。我不回去誰回去?”
“你爸媽的病會拖延很久嗎?”
“即使不是現(xiàn)在的病,我遲早還是要回去的,他們總有不能自理的那一天?!?/p>
“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也許時間不是很長,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p>
康博斯感到巨大的悲傷席卷了自己,是那種生離死別的悲傷。佳麗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了。對孝順的窮人來說,沒錢讓老人得到護理,只能是父母在,不遠游。他真切地感到了一個人將要離開自己的疼痛,就像被分割,身體的一半被拋到了另一個遠處。
“你別難過,”佳麗替他擦掉眼淚?!皼]必要難過,我們本來就不可能在一起。我難過是不想這么快就離開,我本來還想,一直到你吃膩了荷包蛋面我再離開,我們才在一起多久呀?”
那兩天他們待在家里,除了收拾行李就是抱在一起。佳麗的東西,能留給康博斯的就留給了康博斯,不能留的都給了她弟弟。原來的房間重新變得空空蕩蕩。都收拾好了,他們?nèi)ボ囌举I了第二天下午的車票和一堆食物?;氐轿髟肪蜕狭舜?,一直到第二天中午都是在床上度過的??挡┧菇o小號打了個電話,告訴他佳麗要走了,下午的車,如果有時間就來送一下,又把有關情況簡要地跟他說了一下。但是到他們出門去車站的時候,小號還是沒有來。
佳麗說:“算了,不等了,小號對我們傷透心了。”
送佳麗的還有她的弟弟,剛到車站又回去了,他的北京丈母娘有事,讓他趕快回去。康博斯買了站臺票,拎著兩只大行李箱一直把她送到站臺前??挡┧挂劝研欣钏蜕宪嚕邀惒蛔?,她想先在車下說說話。本來她已經(jīng)比較平靜了,康博斯問了她一句話又讓她哭起來。
康博斯說:“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佳麗說:“可能一兩個月,可能一兩年,也可能一輩子?!比缓缶涂蘖?。這個問題康博斯已經(jīng)問了很多次了,她也回答了很多次。
快上車的時候,康博斯發(fā)現(xiàn)前頭跑過來一個人,是小號。小號氣喘吁吁地跑到站臺下,滿頭都是汗,嘴里說:“趕上了。趕上了?!笔掷锪嘀粋€大塑料袋,滿滿的一袋五香雞胗,康博斯接過時還滾熱的燙手?!拔易约鹤龅模瑒偱?。真的走?”小號漲紅了臉。
佳麗說:“謝謝你小號。我和小康覺得挺對不住你的?!?/p>
小號笑笑說:“有什么對不住的?在北京,你們對我是最好的。”
佳麗說:“工作有眉目了沒有?”
“沒有,我覺得像個孤魂野鬼。你什么時候能回來?”
康博斯想到了沈從文先生《邊城》里的最后一句話:“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小號也黯然。廣播說,列車馬上就要開動了。小號終于又開了口:“佳麗,小康也在,我想說句話。在北京我并沒有什么機會可言,現(xiàn)在不說,連這個機會也沒了。小康你別生氣,我說的是真心話,我喜歡佳麗,這你知道。我的意思是,可能有點天真,也可能是非分之想,佳麗,如果你愿意,我和你一起回老家?!?/p>
這句話完全出乎佳麗和康博斯的意料?!笆裁??你說,”佳麗看看康博斯,把手從康博斯的胳膊上放下來。“小號,謝謝你。你的心意我領了。我覺得你還是留在北京比較好?!奔邀愓f,“你們倆都是我朋友?!?/p>
小號搓著手,窘迫地低下頭。佳麗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我該走了,幫我拎一下箱子?!?/p>
他們把行李箱拎上去又下來?;疖囬_動了。佳麗的臉貼在玻璃上,康博斯看到她在哭,然后漸行漸遠。只有火車的聲音。他和小號對著火車揮手,胳膊越伸越長。
2004-7-25,北大萬柳-江蘇盱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