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爺在我的記憶中永遠是一個很高大的形象,頜下留著一縷長長的胡子,手中拿著一個煙斗,腰間掛著煙口袋??|縷的煙霧朦朧著那段歲月,夏夜里院子中姥爺煙斗上那點火光常常在不經(jīng)意間點燃我所有的記憶。
姥爺是個木匠,十里八村的誰家蓋房子打家具什么的都找他,他打出來的家具結實美觀,深受人們的喜愛。姥爺偶爾也給別人打壽材,那時還沒推行火葬,因此有老人的人家一般都提前打一副壽材預備著。姥爺曾早早地為自己打了一付壽材,就放在我家的倉房里,后來同村的一個老太太去世,由于家窮買不起壽材,姥爺便將自己的那付送給了人家。
姥姥在我還沒記事的時候就去世了,姥爺于是自己買了一個小房住,偶爾去幾個舅舅家住些日子,來得最多的就是我家。他的小房前面是一大片菜園,他種了許多菜,一到夏天綠油油的一片。三舅家有一條大黑狗叫“大拔”,它對姥爺極有感情,常常跑去姥爺?shù)募依锱阒褷敗4蟀我呀?jīng)很老了,走路都很吃力。晚上的時候,姥爺在院子里抽煙,它就坐在姥爺身邊,兩只眼睛亮亮的。
村西邊是一條小河,冬天的時候結了冰,那上面便成了孩子們的樂園。他們滑著爬犁或者穿著自制的滑冰鞋在冰上追逐打鬧,而我通常是站在那里看著他們玩兒。一天姥爺來我家,坐了一會兒便拿了斧子和鋸去了院子里,我們都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因為他不做木工活已有好幾年了。當他把一個滑冰車和一雙滑冰鞋做好后,我簡直欣喜若狂了,這是我一直想要擁有的啊!我在小伙伴們面前神氣了好長時間,心里裝滿了對姥爺?shù)母屑ぁ?/p>
有一天,大拔在去姥爺家的路上倒下了,它是老死的,一條狗能活上17年應該算是奇跡了。姥爺沉默了好幾天,那些日子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姥爺原來是孤單而寂寞的。后來,姥爺病了,便把房子賣了,輪流在舅舅家住。他的病越來越嚴重,去醫(yī)院檢查,是腸癌晚期。姥爺知道自己的病情后,并沒有什么吃驚或絕望,還是和平常一樣,早晨早早地起來出去散步,一袋袋地抽煙,在我家經(jīng)常和父親喝上幾杯。姥爺有時會拿起我的課本看上一會兒,他的字寫得很好,只是不常寫,我還是有一次看他在麻袋上寫自己的名字時發(fā)現(xiàn)的。他很關注我的學習,每次我在競賽中獲獎,他都會笑得很開心,長長的胡子一顫一顫的。
一年之后,姥爺?shù)牟∏閻夯呗范祭щy了。記憶中最深刻的,是一個黃昏,姥爺側躺在我家的炕上抽煙。屋里沒有開燈,煙斗上的光忽明忽暗。當時我正在嗑瓜籽,忽然心有所動,便給姥爺剝了一大堆瓜籽仁。平時姥爺是不吃的,可這次卻吃了,我心里忽然就涌起一種想哭的沖動。
后來,姥爺徹底地走不了了,那時他住在三舅家。甚至連飯也吃不了,每天只能喝雞蛋水。有時候肚子疼得厲害,也沒聽到他呻吟過一聲。表哥給他買來最好的止疼藥都不起作用了,親人們看得心里難過,姥爺還要反過來安慰他們。
姥爺走的時候是一個夏天,當時我正在野地里挖野菜,聽到消息后忙跑回去。那是一個傷心欲絕的午后,姥爺靜靜地睡在那里,所有的病痛都離他遠去了。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體味失去親人的痛苦,姥爺就這樣走了,帶著我們無盡的懷念。
快20年過去了,姥爺終究沒能看見我上大學、工作和結婚生子。姥爺離開的那年,我只有12歲,從此,太多的思念和眷戀就充滿了以后漫長的成長歲月。
心靈的折痕
小時候,我家住在一座大山里面,非常閉塞落后,那里許多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火車。那時我和姐姐整天就知道去山上玩,根本就不知道在那高高的大山外面是怎樣的一個世界,也從沒去想過。
一天,我和姐姐去小玉家玩,發(fā)現(xiàn)她家里有很多人,熱熱鬧鬧的,原來小玉的姑姑從山外回來了,她穿得很漂亮,惹得我們這些孩子擠滿了屋子看她。她給人們講山外的城市,聽得我們眼睛都直了。最后,她拿出一個小冊子給我們看,于是我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相片。照片中小玉的姑姑很美,雖然全是黑白的,可依然令我們神往。
回到家,我和姐姐問媽媽:“媽,你照過相嗎?你有相片嗎?”媽媽一愣,隨即微笑著搖搖頭。我和姐姐都失望了,暗暗抱怨媽媽白在山外長大了,連張照片都沒有。我問媽媽:“你什么時候帶我們?nèi)ド酵庹障喟??”媽媽說:“等你們考上大學就可以去山外面的大城市了,什么相都能照!”我和姐姐既失望又生氣,同時心里也埋藏了一個美麗的夢想。
有一段日子我對書大感興趣,課本翻遍之后,便開始找家里的書。有一天,我在倉房的一個小木箱里發(fā)現(xiàn)了許多書,這使我欣喜若狂,便看了起來。忽然,我發(fā)現(xiàn)一本書中夾著一個硬紙片,拿出來一看,竟是一張照片,仔細看,是媽媽的!于是我和姐姐拿著照片去質(zhì)問媽媽:“你為啥騙我們?這不是你的照片嗎?”然后我們就撅著嘴不再理她。媽媽接過照片看了看,笑著說:“好了,好了,是媽媽忘了,現(xiàn)在媽媽把它撕了,就和你們一樣了!”說著把照片折疊了一下就要撕,我和姐姐忽然心里一痛,忙拉住媽媽,沒讓她撕,并沒來由地哭了。媽媽撫著我們的頭說:“照片壞了沒關系,等你們以后可以給我照!”
后來,我和姐姐都去山外上大學了。那年寒假回家,姐姐拿回了一個照相機,說要給媽媽好好照幾張相。媽媽高興得流下淚來。我們拿出媽媽曾經(jīng)的那張照片,10年過去,它已變得發(fā)黃了,上面還有一道折痕。姐姐抱歉地說:“媽媽,你年輕時惟一的一張照片因為我和小弟不懂事變成了這個樣子……”媽媽慈祥地笑了,一點兒也沒有怪我們。
可我知道,這件事在我和姐姐心中已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折痕,在那道細細的折痕里,有一種溫柔的疼痛會浸潤我們的一生,提醒我們時刻處在深深的母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