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那座小學依舊平臥在黃家鎮(zhèn)的西頭。
10年前,我就在那所小學讀書。
小菡老師是我的班主任,只做了一年的班主任,后來,她就被開除了。小菡老師很美麗,高挑單瘦,大眼睛,雙眼皮,睫毛很長。那雙眼睛,總是很溫情,所以小時候,她發(fā)火訓我們時,我們也不怎么害怕,還敢盯著她美麗的大眼睛。不過現(xiàn)在,我肯定不敢盯著看那眼睛了。因為在那種眼睛里,永遠也沒有責備和嗔怒,有的只是期待和關愛,就像現(xiàn)在,我很失敗,每次離開家都不敢回過頭來看送我到村口的母親。
小菡老師教我們語文。10年前的老師,在學歷上的要求不像今天那樣嚴格,小菡老師只是高中畢業(yè),我11歲時讀五年級,小菡老師19歲。她自己說的。
10年前的黃家鎮(zhèn)流行玩臺球。學校附近就有個退休的老頭,在他家的院子里安放了幾張臺球桌,生意相當紅火。小孩子,對一切新生事物或是說陌生事物總是充滿好奇的。
我們很想去老頭那里打臺球。白天不敢去,就晚上去。我們勘測來勘測去,最后選定了廚房作為出入口。那里的圍墻比較矮,雖然那段圍墻下有一小塊池塘,去那里翻墻有掉入池塘的危險,但在和打臺球的迫切渴望相比,這不算什么。
為了避免掉進池塘里,我們小心翼翼地從廚房后面翻墻出去。每次從那里翻出去,我們都滿心歡喜,迫不及待的奔到老頭那里打臺球。而每次翻墻回來后,像剛完成一項艱巨而神圣的使命,還沉浸在臺球桌上。大家興高采烈地談哪個球應該怎么打,應該是擦邊,還是反彈。直到眼皮自動合上。
我們沉迷于臺球,打臺球的技術與日俱增,而代價則是:經(jīng)常在白天撐不住,不知不覺地趴在課桌上睡得口水流滿桌面。這樣一來,小菡老師就找我們問話,怎么上課老是睡覺???我們有的說,蚊子太多了;有的說,太熱了,睡不著;我說,晚是總是尿尿好幾次,睡不了多久又要起床。這都是對于我們還比較符合實際的謊言,小菡老師根本不懷疑,她很認真地對我們說:“蚊子很多你就從家里帶蚊帳來??!天熱,蚊子是比較多,不過掛蚊帳就沒事了。睡覺前,把帳子里的蚊子扇出來。你看我,我要是不掛蚊帳,白天也沒精神給你們上課了。天太熱了啊。心靜自然涼嘛。要不你這樣試一試,睡不著的時候,躺在床上回想當天上課的內容,像看電影一樣,你準睡著……”
最后,小菡老師對我說:“你身體該不會有什么毛病吧!告訴家里人,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好嗎?”
她和我們說這些的時候,我們都說,好,知道了。然后匆匆地溜出她的辦公室。
那會兒,我們根本沒把小菡老師說的話當話聽,只覺得這個很高很漂亮的老師很好騙,有段時間,我們甚至為有這樣一個好騙的老師而覺得幸福。因為兄弟班的同學總是抱怨他們那個稍稍謝頂?shù)陌嘀魅螌嵲谔珔柡Α?/p>
但謊言不久后不戳自破。盡管我小心翼翼地翻墻,但在有次回來的時候我還是掉進了池塘里。我那時個子很矮小,池塘里的水齊著我的脖子。我驚恐萬分地大叫,撲騰著,越撲越往下沉,因為池底下有許多淤泥。和我一起的幾個同學嚇得哭了起來。我在那個池塘里喝飽了渾水。我覺得我沉下去了,快要死掉。
后來,我被人救起來了,是小菡老師。有個被嚇傻的同學回過神來,叫醒了小菡老師。學校里只有兩個住校老師,一個是小菡老師,一是六年級的體育老師。他住的房間剛好和廚房撐開校園相對的兩角。
小菡老師把滿身污水,驚魂未定的我?guī)У剿坷?。兌好兩桶水提到澡堂,又拿來一件花格子的襯衣掛在掛衣鉤上,叫我先穿著。我像穿旗袍那樣穿著小菡老師那件衣服回到她的房里,她正在給我洗臟衣服。腳盆里的水很臟,比平日里見到的那個池塘的水還臟些。她見我進來。就起身打開里面那間小房門叫我去睡,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美麗的大眼睛里泛起一絲倦意,我趕緊進里間躺下,害怕她說什么。我開始為先前說的那個謊言感到愧疚。盡管房門關得很嚴實,我卻怎么也睡不著。我總聽見外間小菡老師搓洗衣服的聲音。她額前幾綹自然垂下的頭發(fā),隨她搓洗衣服單調而有節(jié)奏地在我腦海里晃動。
學校對這件事很快做了處理,我們被記大過處分。小菡老師在校會上做書面檢討。她的檢討很長,大意是說她沒教好學生。剛剛被校長點名宣布處分的我坐在臺下,羞愧難當,可我畢竟在臺下。整個校會上,小菡老師是個真正犯了錯的人。
為了這件事,小菡老師遭的罪還不止這些。還招致了桌球室那個老頭和他那老太婆的一頓臭罵。小菡老師去找那個退休的老頭,說他不應該允許小孩子在這里打臺球,而且是半夜三更。并要他以后不再容許小學生打臺球。結果,那老頭老太齊上陣,什么難聽就揀什么罵。那天,正好鎮(zhèn)上趕集,好多人圍觀。小菡老師回到學校就大哭一場。
從此我真的沒再去打臺球。從老頭院門口經(jīng)過時,也是三步作兩步。我怕我自己看到桿和球的碰撞忍不住又去打。后來,這種被我一再強調的意識竟成為一種習慣,一見到臺球,我總是把目光瞥開。直到去年實在沒辦法陪朋友打次臺球,拿起球桿居然十有六七擊不中球。其實,從我拿起球桿的那刻起,像連鎖反應一樣迅速想到那臟兮兮的池塘,10年前掉進池塘的那種驚恐。耳邊摩挲著小菡老師替我搓衣服單調而有節(jié)奏的聲音。朋友對我如此差地球技感到驚訝,我笑了笑,沒和他講故事。
就是在小菡老師被那老頭老太婆臭罵得哭了以后,我特別喜歡上小菡老師的課。只要是上語文課,我就打起十二分精神。但實際上,小菡老師講的課我沒聽進去多少。因為我常常發(fā)呆,望著小菡老師發(fā)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偸乔椴蛔越目粗~前那綹垂下來的頭發(fā)。
小菡老師總是穿花格子襯衣,她有三件,紅、黃、綠的顏色。她穿起來挺好看。于是,我特別喜歡花格子襯衫。尤其是綠色的,因為我穿過。我開始迷戀小菡老師。偷偷地喜歡她。我曾不止一次的躲在被窩里想,等我長大了,我就要娶小菡老師。后來,有朋友問我,你什么時候開始戀愛。我說13歲,因為我13歲的時候,我嘗到了喜歡一個人的所有甜蜜與痛苦。
不過這種甜蜜和痛苦很快就被沖擊得支離破碎。
那天,下著纏綿的細雨。小菡老師正繪聲繪色地給我們講課。一位年輕的婦女,手里拿把雨傘,在我們教室門口探頭探腦。小菡老師停止講課問她:你找誰?她說:找一個叫小菡的老師。小菡老師很快有點詫異地說:我就是??!那個婦女頓時陰了臉,繼而哭出聲來,突然扯住小菡老師,大罵起來,你這個妖精,說,你和我家林連到底做了些什么,上床了沒有?
小菡老師臉漲得通紅,一臉羞憤,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說,你說什么?!那婦女看見小菡老師很羞,很窘,提高了嗓門說:別裝糊涂了,我家林連的日記本里全都是你的名字,還問我說什么,說,你和他上床沒有?
這下輪到小菡老師哭了,全班同學都愣了,都驚訝地張開小嘴巴。
這女的是住在校園西角那個體育老師的老婆。長的很壯實,比小菡老師矮了個頭。小菡老師哭著跑出教室后,她立刻低下頭,走出教室,有些凌亂的頭發(fā)搭下來,掩去她的臉。林連老師的老婆走后,教室里立刻一片噓聲,同學們開始議論。有的說:真看不出小菡老師。有的說:怎么可能呢?也有人馬上反駁,怎么不可能呢?小菡老師家就在學校后面,可她卻偏偏要住在學校,為什么?不就是要和林老師在一起嗎?
我只是聽著她們的議論,一句話說,其時是我的心里覺得不舒服。只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于是干脆走出教室,早早的從宿舍里取了飯盒去食堂打飯。
此后,連四五天都沒見小菡老師的影兒。關于她和林連老師的傳言倒是沸沸揚揚。先是學校里的孩子們嘰嘰喳喳的議論。這種議論繼而很快上升為具體行動:校園里那棵桂花樹的樹干上刻著:小菡,騷Ⅹ;或是:小菡,妖精。小菡老師成了鎮(zhèn)上人們茶余飯后的熱門話題。甚至有人有鼻子有眼地說,他親自看見小菡老師和林連老師抱在一起。
我不知道小菡老師沒露面的幾天她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一個禮拜后她又重新出現(xiàn)在教室里。依舊穿著花格子的襯衣,腋下一如從前地夾著講義夾。她把講義夾放在講臺上,教室里頓時靜極了。我們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這種安靜使小菡老師局促了一會,不過她好像不是很驚異。大概這種聲音她早就預想到了。所以,她接著就攤開講義開始講課。但教室里即刻又變得嘈雜起來,就像剛才她去過教室那刻,教室里頓時安靜下來般迅速。仿佛大家都在自言自語地說什么。我不記得誰誰說了什么,只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小菡老師沒有制止這種吵鬧,她什么也沒說,自己趴在講臺上哭了起來。但這種哭聲很快就被教室里的嘈雜淹沒了。臺下的學生們很快地提高了自己的分貝,就像沒聽見小菡老師的哭聲一樣。我那時正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什么也沒說,只是麻木的坐在那里,遠遠的注視著講臺上小菡老師傾瀉下來的秀發(fā)。
后來,我試著去體會小菡老師那刻的心情。我想,當她趴在講臺上哭,而臺下卻更加嘈雜的時候,她是最傷心的。就是在今天,當我曾經(jīng)多次地回想寫下“小菡老師”四個字時,我想,如果當時同學們停止吵鬧,用一種年少時的赤誠去安慰她的話,也許就會改變小菡老師的命運。因為還有學生理解她、需要她。可是沒有,沒有人對她說一聲“小菡老師,別哭了。”包括我。
那節(jié)課以后,我再也沒有見到小菡老師了,學校里說:小菡老師被除名了。沒有人問為什么。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她和那個體育老師抱在一起,甚至是上過床。小菡老師走的時候,正是桂花開的季節(jié),微風陣陣,校園里的每個角落都飄散著濃郁的桂花香味。而小菡老師的名字,連同一個字典上查不到的字,依舊刻在那棵桂花樹上。
后來聽說小菡老師出嫁了,嫁到隔縣。這時,桂花正在漸漸凋零。金黃細小的桂花勻稱的鋪在樹下,香味似乎比它剛開時還要濃郁。黃家鎮(zhèn)有個風俗:凡在婚前不潔的婦女出嫁不能經(jīng)過修有祠堂的鎮(zhèn)上,而要從鎮(zhèn)子后面的一條河里淌過。我沒有看見小菡老師出嫁的場面,沒有看見她出嫁時的大紅傘,沒有看見有嗩吶樂隊的迎親隊伍。她的婚禮成為我一生的猜想。
緊接著,我家搬家,像小菡老師遭遇的這一切那么迅速和匆忙。只經(jīng)過一個花開花謝的時節(jié),就離開了黃家鎮(zhèn)。
10年之后,我大學畢業(yè)了,回到黃家鎮(zhèn)工作。從再次踏上黃家鎮(zhèn)這片土地的第一天起,我就不可遏止的想找小菡老師。于是,我到處打聽,你知道10年前小學里有個叫小菡的老師嗎?他們大多數(shù)都對我搖搖頭。他們當中許多人應該10年前也生活在黃家鎮(zhèn)上,肯定聽說過關于小菡老師的事,甚至還有可能參與了對這件事的評論。但是,10年,他們都忘記了。小菡老師只不過是10年前他們在某頓飯后閑聊的話題。誰還會記得10年以前曾經(jīng)閑聊起的一個消磨時間的話題呢?
后來,我也碰到了還記得小菡老師的人,但他們也不知道小菡老師在哪里。我就問,小菡老師的家在哪里。他說,家啊,早就搬了,聽說好遠。
我沮喪極了。
我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走在黃家鎮(zhèn)的小學里,糞水的臭味塞滿我的鼻腔。依舊沒有小菡老師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