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木棉花開。
我坐在公共汽車的最后排,百般無聊地看著窗外,有稀稀落落的木棉花散落在地上。木棉花。眼前似乎記憶依稀,浮現(xiàn)那偏僻的村莊院落,有棵木棉樹,獨自存活。
奶奶對我一味好的,每次見到我的時候,那布滿皺紋的臉總是一直帶著慈祥的笑:“囡囡,囡囡,囡囡……”
奶奶的幼年很坎坷,我只是依稀記得大人們說過,奶奶小時候被家里人遺棄,是一個康姓人家收養(yǎng)長大的。所以奶奶的眉頭總是皺著,擔(dān)心這樣,擔(dān)心那樣。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看到過奶奶蹲在后院里獨自發(fā)呆的情形,眉頭深鎖,眼里有撥不開的憂郁。以前看到這些的時候,我總會粘在奶奶背上,要她背我起來摘果子。小時候不知道那棵是什么樹,只是那青色的鵝蛋果子很吸引我。一直以來我都是個很嘴饞的人。奶奶說,囡囡,果子還不熟,不要吃哦,吃了晚上會有黑熊來吃你的哦。盡管每次奶奶都會這樣說,但是我從未見過那黑色的熊。因為我很聽奶奶的話,轉(zhuǎn)身就把果子丟了。
奶奶對我接近溺愛,盡管我是女孩。那年我只有六歲,弟弟剛出生。村子里有人結(jié)婚,到了第三天晚上的時候就會派糖粥,香香甜甜的糯米粥混雜著紅棗和蓮子。那晚我軟磨硬泡媽媽都不肯帶我去領(lǐng)糖粥,我開始吵,開始哭。起初奶奶也不肯帶我去,說在家里煮給我吃。我不情愿,非要去吃新娘派的。后來我還是心滿意足地伏在奶奶背上去吃那小碗的糖粥。農(nóng)村的夜晚總是很安靜的,在繞過一棵很大的樹的時候我問奶奶,為什么天上的月亮一直跟著我們。奶奶說,那是你爺爺,你爺爺一直在看我們。其實我對爺爺完全沒有印象,我剛滿周歲的時候他就離開了。我不曉得當(dāng)年奶奶說這些話的時候是否在想念爺爺。只是現(xiàn)在看天空的時候,我覺得那月亮像奶奶的眼睛,有時憂郁,有時清亮。
奶奶總會去拜家里的觀音和村里各個廟的神,我總是在她后面提著小小的酒瓶跟著,盡管一路上瓶里的燒酒不斷地灑出,但是瓶子總會很神奇地在走出每間廟的時候變得滿滿的。奶奶拜神的時候一臉莊重,誠心誠意地祈禱老天爺賜福,三跪九拜的,我也跟著她起身,下跪。額頭和那早就沾滿沙土的席子碰撞,在她呢喃的嘴唇中我聽到了自己的名字,盡管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菩薩是做什么的,但是奶奶說他很厲害,會讓人心想事成,我也就相信了??墒牵瑸槭裁丛谖仪笏灰屇棠屉x開的時候,他不如我所愿。
后來,因為長年不與奶奶生活在一起,便逐漸疏遠(yuǎn)了。在年深歲久的日子里,對童年時代的記憶也早已被埋藏。
去年回到老屋的時候,天已經(jīng)開始轉(zhuǎn)涼了。我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回到這個裝滿我童年記憶的村莊,盡管我明白,人總會有死去的一天。只是,我真的沒有想過,會如此突然。
爸爸打電話讓我收拾行李回家,我以為要起床上學(xué)了,但是看看墻上的掛鐘,才四點多。我以為自己在做夢,但是,我再看看來電顯示確認(rèn)是真的以后,開始穿衣,回家。我開始有不安的感覺。我站在門口沒有勇氣按門鈴,因為我聽到大姑媽的聲音,媽媽的聲音,悲痛。我知道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一路上都倚靠著車窗,我很奇怪自己為什么沒有眼淚,她不是我最親、最愛的奶奶嗎?我為什么麻木到?jīng)]有任何感覺呢?看著窗外呼嘯而過的汽車和快速倒退的樹木,看到眼睛疼痛也不想停歇。
那是一場冗長而又規(guī)矩的葬禮,整個下午我都跪在靈堂前的一條草席上。一個穿黑色袍子的老人在一邊念誦悼詞,是我聽不懂的古老的方言和音調(diào)。很長的時間里,我一直跪著,我想如果以前我也這么虔誠的跪拜菩薩,他是否會如我所愿?
我的耳朵里一直充斥著嘈雜的聲音,很多哭聲,沒有眼淚的那種,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上演,作為一種傳統(tǒng)的儀式而存在。我的腦袋塞滿了各種古怪的想法,我只是一直想那些堆在我身邊的奇奇怪怪的東西和人。渾渾噩噩中,我被人拉起,跟著爸媽圍成一個圈,繞著靈床緩緩移動。我覺得一切都平靜起來了,我親愛的奶奶,她就躺在里面。她看起來很安詳?shù)臉幼?,不用像以前一樣?dān)心受怕了。
我發(fā)現(xiàn)后院那棵果樹被一棵單薄的樹取代了,我問二嬸那是什么樹。她說,你奶奶幾個月前買回來的木棉樹,還沒來得及開花,她就已經(jīng)看不見了。木棉樹,木棉花,嬌艷欲滴。我突然覺得它們是不愿經(jīng)歷這場死亡,害怕自己的血液會被迅速抽干,流失在人們的不安中。
黑衣老人念誦的經(jīng)文很冗長,我已經(jīng)不記得繞了多少圈,跪拜過多少次了,香熏得眼睛干澀,有液體開始濕潤,只是依舊疼痛。我開始有點恍惚,似乎看見一群天使披麻戴孝,踐踏著我的意識不斷前進,在十字路口分裂蔓延。
送奶奶上路的時候,我看見天空有很多星星,比任何時候都要明亮。棺木被抬下車的時候,我聽到了碰撞的聲音,心被絞得疼痛,我知道我的奶奶很不舒服,可我無能為力。隊伍前行的同時,我依稀看見了奶奶憂郁的眼睛。身邊的人告訴我,等跪拜儀式開始不用真跪,只要假裝蹲一下就行了。但是,我沒有。我膝蓋落地,額頭貼著那些細(xì)碎的石子,我不覺得疼痛,只覺得無措。媽媽說,等棺木下冢的時候不要看,她讓我背對著那個似乎深無淵底的洞??墒?,我還是偷偷地看了,我怕他們會弄痛奶奶,就看了一眼而已,真的。泥土稀稀落落地將那深洞掩蓋,什么也看不見了。我知道,奶奶終于離我而去了。
我一直很安靜,不哭,不鬧,不笑,只是倚在那棵無花的木棉樹下。奶奶,我不會再要你背我起來摘果子吃了;奶奶,我不會再要你背我去別家吃糖粥了;奶奶,我不會再把酒瓶里的燒酒灑掉了。奶奶,您還會一聲一聲地叫我“囡囡”嗎?
我一直很快樂地和周圍的人共同生活,只是在我手上的珠子無故斷裂的時候,我才知道我的回憶要回來了,通通都回來了。童年時代的記憶不斷涌現(xiàn),令我措手不及。巨蟹座的人不會把自己的愛丟掉,只是我比較遲緩,但即使隔了千山萬水,隔了重重塵土,愛還是會存在,回憶還是會回來。
三月,清明,木棉花開,奶奶你看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