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wǎng)

魚王在皈江里長大。魚王不記得自己在皈江微暖的江水中看了多少次傍晚的太陽，那時的陽光仿佛有了質(zhì)感和厚度，融融的，在浪尖上躍起又落下。魚王只記得，自己的確是活了很久了。在魚王相對漫長的生命里，它只被捉住過一次。

那時的魚王還不是魚王。那是一個夏天的早晨，魚王和很多小魚一起追逐嬉鬧著尋食。魚王剛用嘴碰了碰一只浮在水面的蜻蜓翅，忽然間魚群就驚慌了起來。那是魚王第一次見到網(wǎng)，一張暗沉發(fā)紫、堅韌猙獰的網(wǎng)。魚王被扔在舢板上，它看見了無數(shù)魚兒一張一合的嘴巴和越睜越大的眼睛。太陽炙烤著魚王，它拼命蹦跳著，漸漸感到死亡正一點一點擠壓進(jìn)自己的身子。魚王聽見有個聲音說：“呀，這是什么魚？好漂亮！”有人答道：“是條小菊花魚……還小得很呢。你若要，我找個袋子給你，兜回家去吧?！薄啊涣?。”魚王被一雙手捧起來，那雙手帶著陰涼的水氣。魚王掙扎著?！盎厝グ桑|西。明年還要游回來啊！”在魚王躍入水中的那一瞬，它看見了那個十五六歲少年的眼睛，很柔軟……魚王記住了那雙眼睛。

漁王在皈江邊長大。漁王的爹，漁王的爺爺，漁王的爺爺?shù)臓敔敹家源螋~為生。漁王從小就跟著父親在皈江的浪里打魚，鋪滿舢板的白花花的蹦跳的魚，映著皈江上邊青色的天。漁王折一只葦在指尖繞弄著，白色的飛絮蕩開在晚風(fēng)里。漁王的父親給漁夫們定下了鐵規(guī)矩：四五月間下海時，不準(zhǔn)撈小魚和懷孕的魚，撈到了，也要放回皈江去。

漁王曾見過一只菊花魚，在他還不是漁王的時候。炙熱的八月，漁王拎了早飯來到父親的船上。有幾條船已撈上了第一網(wǎng)。漁王跳上其中一只，用赤著的腳撥開一條條歡跳的魚。忽然他看見一片紅銀交織的鱗光，二叔告訴他那是菊花魚，是很弱小的一條菊花魚。漁王觸了觸它細(xì)滑的鱗，捧起來把它放了。在那條菊花魚落入江水的那一瞬，他覺得那條魚好像在看著自己。那是多么柔軟的一雙眼睛啊……漁王呆呆地看著它消失，打了個呼哨，回家去了。漁王以后見過很多條菊花魚，但不是缺了幾片鱗，就是鱗上的紅色不鮮艷。漁王這時就會想起那條目光柔軟的魚。

漁王接下父親的網(wǎng)已有三年。那是一張暗沉發(fā)紫的結(jié)實的網(wǎng)，浸透了父親和漁王的汗和皈江的水。漁王第三次站在舢板上向江口望，今年的魚很少，已經(jīng)是進(jìn)入四月的第十天了，魚群還沒有經(jīng)過這里。漁王看著漁夫們愁苦的臉和腳下躺著的網(wǎng)。

正午的陽光刺得漁王瞇了瞇眼。

來了，來了，漁王看著遠(yuǎn)處翻涌的浪，差點歡叫起來。他打了個手勢，漁人們不禁都握緊了手中的網(wǎng)。漁王要先下第一網(wǎng)。近了，近了……漁王看見一個很大的陰影正在向他的船涌過來。漁王看見一個滾圓的肚子，便清楚那是一條懷孕的菊花魚。漁王咽了口唾沫，咬了咬嘴，還是下了網(wǎng)。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那網(wǎng)拉上來。幾十條錦鯉，還有那條很大很大的菊花魚。漁王剛想張嘴說些什么，它已經(jīng)在哄鬧聲中被肢解了。菊花魚圓圓的魚仔流到舢板上。漁王張著嘴看著那條菊花魚，他覺得那魚好像也在看著他，是一種很柔軟、很熟悉的目光。菊花魚最后擺了擺它膩如粉的扇面羅紗似的尾巴。

漁王愣了一陣，搖著船回家了。

這一年漁人們豐收了，皈江上也洋溢著喜氣。九月，魚群沒有經(jīng)過。第二年，魚群仍沒有出現(xiàn)。漁夫們勉強地維持著生活。漁王知道，它們是不會再來了。

那天晚上，月光如水。院子里的小丫頭捧了一本薄薄的書，咿咿呀呀地念著：“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fā)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jié)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支一支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菱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

漁王便剪了那網(wǎng)。

【作者系河南省鄭州中學(xué)高三（5）班學(xué)生】

點評

本文以“網(wǎng)”為線索把“魚王”和“漁王”的命運緊密聯(lián)系起來，結(jié)構(gòu)上亦“花開兩朵，一一對應(yīng)”。全文用含蓄的、詩意的語言營造深邃、略帶感傷的意境，探討身為“萬物靈長”的人類如何與動物、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命題。

“漁王知道，它們是不會再來了”“漁王便剪了那網(wǎng)”等句子，平淡中蘊涵哲理，啟迪讀者去深思“生態(tài)可持續(xù)發(fā)展”這一嚴(yán)峻的社會問題。

【特邀點評：王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