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為止,我國的黨史著作基本上都無一例外地說:經(jīng)共產(chǎn)國際同意,俄共(布)遠東局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參崴)處派代表魏金斯基一行人1920年4月到中國來,會見李大釗與陳獨秀,是推動與幫助南陳北李建黨的第一人。然而,彭述之卻在二十多年前獨持異見,根據(jù)他的所聞所見,認為推動南陳北李相約建黨的第一人,不是魏金斯基,而是荷荷諾夫金。彭述之曾是中共早期領導人之一,后加入托派,1929年被開除黨籍,1948年末離開上海到香港,以后長期旅居法國等地。
1983年4月,法國巴黎出版了《彭述之回憶錄》的法文版第一卷,同年香港《爭鳴》月刊6月號刊登了程映湘翻譯的《彭述之回憶錄》中的一節(jié)《共產(chǎn)國際第一位來華代表》。由于大陸上的史學界對該譯文知者甚少,故摘錄于下,以饗讀者。
《彭述之的回憶錄》說,長期以來大家公認的說法,是在一九二○年初,共產(chǎn)國際派了一位代表魏金斯基來中國,才開始中共建黨。他先到北京見到李大釗,然后到上海去見陳獨秀,從此以后,他幫助陳獨秀建立了未來中國共產(chǎn)黨的核心。事實上,是否這樣呢?不,不完全如此,這一點我是可以肯定的。實在說,魏金斯基并不是共產(chǎn)國際一九二○年派到中國來聯(lián)絡“五四”運動中傾向馬克思主義的知識分子的第一個俄國人,他只是派到中國來的第二個俄國人。在他之前,有一位開路先鋒替他安排好路子,這位開路先鋒就是荷荷諾夫金。這些事實是一九二四年六月李大釗在莫斯科親口告訴我的。
那時我在蘇俄居留已近三年半,在東方共產(chǎn)主義勞動大學攻讀以及擔任教課也共有三年了。那時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大會正在進行,我以中共代表團成員的身份參加大會,李大釗(同志間通稱他李守?;蚴爻#┍闶侵泄泊韴F的首席代表,晚上,我常去他住的房間里長談,我們相處有日,早已不是陌生人了。這一天倒是我在東方大學接待他,因為他要我陪他參觀一下我們的學府。正當我同他一起穿過我們的課室、自修室、庭院……在走廊里偶爾碰上了荷荷諾夫金。當然,這位俄人對我來說也不是陌生人,他是在哈爾濱生長的。他在東方大學的職務就是為中國來的第一年班生灌輸基礎俄國語言和文化。他是我的俄文教授。我正要向守常介紹這位先生時,守常眼睛里露出又驚又喜之色,急忙地撲向他,歡快地擁抱起來,喊道:“哦!可不是你,荷荷諾夫金。不錯,是你!”我正在驚愕,守常放松了俄人,轉(zhuǎn)過頭來向我解釋道:“哎呀!這荷荷諾夫金!就是由于他開始了這一切……”。這句話更加深了我的詫異。當晚在他房間里談心時,守常才把這一段故事講給我聽,使我恍然大悟。
“那是一九二○年年初時節(jié),我同往常一樣,正在北京大學的辦公室里工作,突然有人敲門。我說:‘請進來!’他說:‘我就是鮑(波)立維先生向您提起的俄國人,我名叫荷荷諾夫金,李大釗同志,我向您致敬!……’這位俄人是共產(chǎn)黨黨員,他竟把我也當做一個共產(chǎn)黨人來看待!好一個突擊技術(shù)!我馬上表示抗議:‘哦!不敢當,我不敢自稱是你們的同志,至少目前還不是呢!’可是,我這位客人反駁道:‘好了,好了!不必客氣啦!我們早就知道您是一位真誠的馬克思主義者,您已經(jīng)在中國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對布爾什維克革命的勝利,您又是多么熱烈歡呼,怎么能叫我們不把您當做自己人呢?’”
“他說是受到在伊爾庫斯克第三國際遠東局的委托前來同我聯(lián)系的,目的是在中國創(chuàng)立一個共產(chǎn)黨。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設想,心緒頓時被攪動了。他提出的問題,我必須有點時間來思考一下,我即將這個意思告訴他,并向他說明反正我不是他心目中的適當人物?!?/p>
“他表示很不同意我的看法,像個雄辯家似的,大發(fā)議論道:‘據(jù)我所知,自從‘五四’以來,在中國出現(xiàn)了許多刊物,長篇大論地研討社會主義,有些刊物已經(jīng)明目張膽地掛起社會主義的招牌,您呢,您是‘五四’領袖中的佼佼者,不但公開贊揚俄國革命勝利,而且還毫不遲疑地接受了馬克思主義,在這樣的情形下,難道不該是在中國成立共產(chǎn)黨的時機嗎?難道您不是發(fā)動這一事業(yè)最可勝任的人嗎!李大釗同志,沒有共產(chǎn)黨,社會主義只是一句空話!’”
“荷荷諾夫金的話打動了我的心,我感覺到他說得有理,但是他提到的這件事情太嚴重了,我不能單獨地解決,于是我這樣答復他:‘在中國惟一有魄力發(fā)動創(chuàng)立共產(chǎn)黨這一壯舉的人物是陳獨秀。陳獨秀是一位社會主義者,或者更確切地說,他是傾向社會主義的。然而,我曉得他同我一樣,還從來沒有起過組織什么政黨的念頭,可惜他已離開北京去上海了,因此我只能用通信方式同他商討您代表共產(chǎn)國際向我們提出的建議。這是需要一些時日的,您是否可以延長在北京的居留時間,以便讓我們作出一個決定?一有著落,我會馬上通知您?!?/p>
“荷荷諾夫金叫我放心,他有耐心等待我們的答復,我就立即去信給獨秀,起初,獨秀的反應也是慎重的,表示要好好考慮一下,然后才決定是否‘下水’。不久,他的猶疑漸漸地消散了,我們一致認為對于共產(chǎn)國際的建議再也沒有什么嚴肅的理由加以推卻了。我一收到他肯定的答復,立即告知荷荷諾夫金,他欣喜極了,急忙趕回伊爾庫斯克,成為陳獨秀和我倆人接受共產(chǎn)國際建議這個佳訊的傳遞者。不多日,我在京見到另一位第三國際代表伍廷康(即魏金斯基)同志,我催促他即速啟程去上?!?/p>
正如守常最后向我提到的,當時第三國際尚在幼年,還未滿周歲呢!列寧很急切地指望它朝著亞洲大陸發(fā)展,特別是促使老大中國的新生力量活躍起來。正因此,他曾要求共產(chǎn)國際設立遠東局,而且認為遠東局的首要任務就是要通過一位在滿洲生長、精通中文、政治上又可靠的俄人,同中國“五四”運動中最激進的分子建立關(guān)系。
以上是彭述之的回憶,需要說明的是,過去我們習慣性地稱魏金斯基為共產(chǎn)國際的代表,實際上他是俄共(布)遠東局派來的代表,所以荷荷諾夫金可能也不是共產(chǎn)國際的代表,而是俄共(布)設在伊爾庫斯(茨)克的遠東局的代表。
我翻查了一下彭述之的另一部著作:《彭述之選集》中文版第一卷(1983年香港出版),其中收入了他的《中國第一個共產(chǎn)主義小組是怎樣形成的?》作于1964年,敘述了和上述的回憶錄中完全相同的內(nèi)容,即荷荷諾夫金是推動南陳北李建黨的第一人。不過,《彭述之選集》中不用荷荷諾夫金的譯名,而用“哈哈諾夫金”。我認為用荷荷諾夫金的譯名,可能更好一些。彭述之并且在注釋中說:“哈哈諾夫金(HOHONOVRY)生長于哈爾濱,能說很流利的中國話,并頗能了解中國在‘五四’后所發(fā)生的情形,故被共產(chǎn)國際的遠東局派他到中國活動。他后來擔任東方勞動者共產(chǎn)主義大學中國學生班的俄文教授。當李大釗1924年6月到莫斯科參加共產(chǎn)國際第五次大會時于無意中又碰到他。因而同我談起哈哈諾夫金1919年(應為1920年——引者)來到北京大學訪問他,并向他建議在中國組織共產(chǎn)黨的這一段故事?!?/p>
我曾經(jīng)訪問過鄭超麟,他當年和彭述之等很多人都在莫斯科東方大學學習。他說:他認識荷荷諾夫金,這位俄國人出生于哈爾濱,漢語講得很好,還負責一定的行政工作。我知道他去過中國,和李大釗見過面,但不知道是在何時。他的中文名字叫霍東(樂)勤,系李大釗所起。
彭述之的回憶很具體,不可能失實。但人們可能會問:為何人們只知道魏金斯基是推動南陳北李建黨的第一人,而不知道有荷荷諾夫金其人呢?答案很簡單,因為荷荷諾夫金是一個人秘密會見李大釗的,除了李大釗、陳獨秀知道外,并不為其他中國人所了解。魏金斯基則顯然不同,魏金斯基一行人以俄國通訊社記者的名義到北京與上海,既進行秘密的建黨活動,也公開或半公開地進行宣傳活動,他召開過多次座談會,會見過我國的一些共產(chǎn)主義者和各派的社會主義者。也個別會見過一些革命與進步人士,都給他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很多人都有回憶述及,在共產(chǎn)國際與俄共(布)檔案中也留下了一些檔案資料。
《彭述之回憶錄》與《彭述之選集》既早已在1983年問世,那么,我們的史學界就不能回避這個事實,應該在史書上反映荷荷諾夫金其人其事。
關(guān)于荷荷諾夫金會見李大釗的時間,可能是在1920年2月中旬,根據(jù)北京當年京師警察廳的檔案中,監(jiān)視陳獨秀的情報,李大釗護送陳獨秀離開北京的時間估計是1920年2月。李護送陳到天津后,陳獨秀一人乘船到上海,其時間當在2月中旬,也即李大釗在北京獨自會見荷荷諾夫金的時間。
這里再談一下介紹荷荷諾夫金去見李大釗的鮑立維(又譯作柏烈偉等),后來介紹魏金斯基去見李大釗的也是他。他只是一個介紹人而已。
關(guān)于鮑立維,我國史學界對他的事跡了解并不多,故略再介紹幾句。
鮑立維是俄共(布)派在天津的文化聯(lián)絡專員,1920年秋開始在北京大學擔任俄文教員,和張西曼教授是同事。鮑經(jīng)常往來于京、津兩地。他曾和李大釗等商議組織革命青年赴俄國學習的問題。1920年初,毛澤東在北京從事驅(qū)逐湖南軍閥張敬堯運動時,李大釗就和毛澤東談過組織青年赴俄國留學的問題,后來毛澤東就從原先的提倡赴法留學而轉(zhuǎn)向提倡赴俄留學,以便實地考察俄國革命與建設的實況。
張西曼在1949年1月出版的《歷史回憶》中說:“于民國十年前后秘密從華北進入蘇俄的中國青年(瞿秋白、李仲武、凌鉞和其他多人),都給以綢制長方小塊的秘密入境證件,但對中國境內(nèi)的路費等絕未發(fā)過絲毫補助?!睆埼髀€說鮑立維冒報虛領共產(chǎn)國際的經(jīng)費,后被發(fā)覺要調(diào)他回國查處,他聲明脫離蘇聯(lián)國籍。1937年日軍侵占北平,他似乎短期被日方拘捕。以后他加入美國籍,赴美國定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