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忘記

祝秀飛

已經(jīng)記不清第一次見面時薇的表情了，只記得那天她穿得是牛仔褲，白球鞋，頭發(fā)很長。 正是我喜歡的那種。

那天外面下著大雨。

地鐵里。

她坐在靠近門口的地方，我站在她邊上。

她一直低著頭玩弄著手機，偶爾也發(fā)幾條短信，我從她的背包上發(fā)現(xiàn)了她的名字，叫薇。

我喜歡這個名字。

有地鐵的城市節(jié)奏一般都很快，人們匆匆忙忙地上班，匆匆忙忙地下班，不像火車，來來 去去都那么的迂回。

所以，火車上能生產(chǎn)出各種各樣的艷遇，戀情。膽小的也有機會遇上一兩次神交什么的。

而地鐵只能給你制造一個暖昧的眼神，運氣好的話最多能來個一夜情。

地鐵這東西，只知道繞著一個圈子不停地轉(zhuǎn)，要想跳出這個圈子，必須下車。

是了，到站了。薇下車了。

我沒有跟下去，我在她的下一站。

一個星期后。

西單商場二層。

我在做一個女性用品的問卷調(diào)查，我用了一上午的時間才完成三份問卷。其中一份是一個 三十歲女性填的，正是性欲旺盛的年紀(jì)。或許這就是我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能和她嘮叨這么長 時間的原因吧。我不是很帥，甚至有人說我丑我也沒有足夠的證據(jù)和人家辯白。不過我某些 地方還是有一點雄性美的，而她可能恰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還有價值九毛錢一包的洗發(fā)水兩包 。

兩點，至少有一點是吸引她的吧。我更希望是前者。

另外兩份是結(jié)伴而來的兩位老太太填的，不用說，她們肯定是為了那兩包廉價的洗發(fā)水。 為此她們還想多填幾份，我感動得手都抖了好一陣子。

看到薇，是先看到她的白色球鞋。

我微微抬了點著，看見了她提在手里的背包——寫著名字的背包。

最后，四目相對。

我臉一紅，忙把調(diào)查表塞了一份在她手中。

“薇，耽誤你幾分鐘時間?”

“你怎么知道我叫薇的?”她滿臉疑惑。

我指了指她的背包。

她笑了。

十天以后，我撥通了薇的電話。

我說：“晚上有時間嗎?”

她說：“干什么?”

我說：“想請你看咖啡。”

她笑著說：“看咖啡?”

我很夸張地咬咬牙說：“那就喝吧。”

她說：“喝還差不多。”

第三次見面。

我們是在什剎海一個叫斷橋的酒吧。

薇點了咖啡。

我要了杯水。

我花了一分鐘的時間做了個自我介紹，姓名，年齡，籍貫。我著重強調(diào)了我未婚，也沒有 女朋友。

她說：“是嗎?”

沉默了十秒鐘左右她舉起了手中的杯子向前一晃，我說“干?！?/p>

我先干為敬了。

“你喜歡貓嗎?”

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我多少有點吃驚，但我還是如實地告訴了她，我不喜歡貓。

她問為什么。

我說以前的確喜歡過一只貓的，后來它丟了，自己把自己弄丟了。之后又遇到過很多，但 是沒有以前的那種感覺了。喜歡上一只貓和讓一只貓喜歡自己都是很困難的事情。

她說看來你懂的很多。

我舉了舉空杯子對她說貓?zhí)焐球湴恋膭游铩?/p>

她說未必。

“貓?zhí)焐枪陋毜膭游?。”說完她就不再理我了。

我又續(xù)了一杯水。

“你也喜歡貓?”我問她。

“我就是貓，不像嗎?”

“你是貓?”我裝出很驚訝的樣子。

“我是故意把自己弄丟的貓。”她一本正經(jīng)的說。

“女人，哎?！蔽覔u了搖頭。

“其實男人女人都一樣。”

“你說我也是貓?”我真的有點吃驚了。

“公的?！彼f。

說完她又笑了。

隔了三天。

我們又見面了。

這次是她約我。

依然是老地方——叫斷橋的酒吧。

她一口氣喝完了兩杯啤酒，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錢包。

“我們分手了。”她說完就搶走了我手里的杯子。

“我的是水。”我無辜地說。

她瞪了我一眼，然后一口把杯子里的水吞了下去。

我說你醉了，她說我才喝了三杯，醉不了。

我說最后一杯是水。

她說女人傷心的時候喝什么都是酒。

我想對她說酒和水的價錢是不一樣的，但是始終沒敢說出來。

如果和一個只有兩杯酒量的女孩喝酒，我建議應(yīng)該多帶點銀子，至少打壞別人東西的時候 有零錢打發(fā)那些討厭的服務(wù)生。

那天晚上我是背她上出租車，背她下出租車的，也是背著她回家的，背著她上了我的床。

和一個喝醉酒的女人做愛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至少我是這么認(rèn)為的。特別是在接近高 潮她嘔吐的時候，真不知道是繼續(xù)討伐還是全身而退。

終歸還是結(jié)束了那場哭笑不得的床上運動。

凌晨四點的時候，她醒來了一次，又吐了。

我給她遞了杯冷水，她漱了漱口，又把水吐在了杯子里。然后她把杯子還給了我。我接過 杯子就看她死死地盯著我。

她問我有沒有碰她。

我說是你先碰我的。

她說我醉了，和一個喝醉酒的女人做愛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我說你的確乘人之危。

她掐了我一下。

她說我去洗個澡。

我指了指洗手間。

她說我們一起洗。

我說好。

浴室里她的身體像是會發(fā)光的白玉，質(zhì)白而光滑。她的每一寸肌膚都像極了嬰兒的小屁股 。聽小時候抱過我的人說我那時候的屁股比姑娘的臉蛋還要嫩。摸她的時候我想起了兒時的 種種，那段純真的年代，怎么都忘不了。但是現(xiàn)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雖然我一度試圖想讓 那種感覺多停留幾秒。但她似乎并不滿足讓我的手漫無目標(biāo)地游走。她先是把我的手帶到了 一個高聳的地帶，我在那里想起了曾經(jīng)有一座機場，因為要建兩個弧形的展覽館而搬走了。 我想這就是已經(jīng)建好的展覽館吧，而那個機場也內(nèi)能在兒時記憶里不斷懷想了。

我們用了一個半小時的時間完成了兩件事，準(zhǔn)確地說是三件事。因為除了洗澡和做愛，她 還講述了她和另外一個男人的故事。

他們的故事很平凡，或者說很庸俗。要不是因為當(dāng)時在做愛我想我一定聽了幾句就睡著了 。如果譜上曲，她和他的故事一定是一個很不錯的催眠舞臺劇。但我還是堅持把他們的故事 聽完了。

他們是大學(xué)同學(xué)，和所有的大學(xué)戀情差不多。相識，相戀，同居，造夢，夢破了。要么結(jié) 婚，要么分手。

他們就屬于后者。

“其實也沒有什么好難過的，不就是男人嗎?”

我試圖安慰她。

她轉(zhuǎn)了個身，用她的屁股回應(yīng)了我的好意。

九點十分，我泡了兩碗康師傅。

她從在床上吃。我先吃完了，看著她吃。

“你相信愛情嗎?”她突然問了我這樣一句話。

“先把面吃了我再告訴你?！蔽翌D了一下：“吃泡面的時候不要談?wù)撨@些問題，關(guān)于愛情 ?！?/p>

她問：“為什么。”

“一碗夠你吃的嗎?”我答非所問。

“夠吃。”她說。

“我很喜歡你穿衣服時候的樣子!”

“你趕我走?”她把吃到嘴里的面吐了出來。

“不，我的意思是說，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你，你的那身衣服?！蔽艺f。

“被你脫光了你反倒不喜歡了?”她干脆把面碗放在了床上。

“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不一樣，”我想了一下，說：“有些事情男人的想法通常有一個由上 而下的轉(zhuǎn)變過程，而女人相反。”

“還有呢?”她一臉壞笑地看著我。

“還有?沒有了。”

“還有就是女人也會由上而下地思考，不光如此?！彼话褤ё×宋业牟弊?。輕輕吻著我 的耳朵，一寸一寸地移動。而她的舌頭更是放肆，像是一條喝醉的蛇，迷亂，狂野，迅速地 游走。

我不知道她說的由上而下和我說的一不一樣，但是她的行為告訴了我她可能誤解了我的意 思。被愛傷害的選擇這樣的方式解脫或者說是報復(fù)明顯是一種極其愚蠢的做法，它最終傷害 的不光是她自己。很明顯，我也成了間接的受害者。起碼第三次做愛的時候我是這么想的。

有人說，時間是記憶的逃兵，總以為時間可以忘記一切。

是了，我的確記不清那天薇是什么時候走的。

只記得我醒來的時候床前的那張紙條，寫著：“忘記我，忘記發(fā)生的一切?！?/p>

就這樣，我選擇了將薇忘記。就像忘記以前所有的女朋友一樣，一年的前的，兩年前的。

忘記一個人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依稀記得第一個女朋友，直到和第二個女朋友上了一個 月的床才將她徹底忘記。

后來我總結(jié)了一個經(jīng)驗，要想忘記一個女人，首先要忘記她的身體。而要想忘記一個女人 的身體，最好的辦法就是盡快熟悉另外一個女人的身體。

事實證明這個辦法是可行的。

至今我已經(jīng)忘記了四個女人，不包括薇。

北京的秋天總是很短，沒什么緣故，天突然就冷了。

我依然和以前一樣，坐同一趟地鐵，來來回回。只是再也沒有遇到過薇。

牛仔褲，白球鞋，長頭發(fā)的女孩倒是遇上過幾個，每次遇上我都會多看幾眼，但是每次遇 上都會遭受同樣的白眼。好像在說：“把你的臟眼拿走?！蔽抑缓没伊锪锏匕蜒酃廪D(zhuǎn)移到別 處。

就這樣旋轉(zhuǎn)不息的車廂記載了我三個月的早晨和傍晚，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在車廂里渡過這一段 時間。上午八點二十至八點四十，下午的十八點至十八點二十。

十一月的一天，我接到了一個已經(jīng)五年沒有聯(lián)系的高中同學(xué)的電話。他說他要結(jié)婚了，時 間是兩天后。我已經(jīng)習(xí)慣接到這樣的電話了，一個在自己記憶里消失的朋友，要么是婚禮， 要么是葬禮，再要么就是借錢。通常都是這三種情況他才會主動聯(lián)系上你的。

我決定找一件合適的衣服出現(xiàn)在他的婚禮上，畢竟結(jié)婚是一件很莊重的事情。我翻遍了我 的衣柜，唯一算的上體面的衣服就是去年參加一個葬禮前在華倫天奴買的打折的一套西服。 我系好領(lǐng)帶，對著鏡子轉(zhuǎn)了好幾圈，隱隱覺得有點不妥，但是又說不出在哪。

婚禮我如約而至，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那都是以前的同學(xué)，大家互相交換名片，互相 重新認(rèn)識現(xiàn)在的樣子。那情形很像我以前參加過的一次征婚派對。

我找了個相對安靜的角落坐了下來，抽煙。我試圖找一個能讓自己眼光能多停留幾分鐘的 場景或者面孔，但是我很失望。我首先看到了我以前的那個班長，那副走狗的嘴胸我已經(jīng)看 得麻木了，聽說他現(xiàn)在在一個公司做一個人事主管。我又把眼光轉(zhuǎn)移到了一個女人的臉上， 透過她濃厚的粉底我依稀能辨認(rèn)出她是我們班的班花。那個一度讓我們班男生意淫的對象。 她穿著時尚的職業(yè)女裝，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一個被人包了的小蜜。

我最感興趣的其實還是今天的新娘，聽說她是個包工頭的女兒。她的滿身掛滿的不知道是 鉆石還是金銀銅鐵的閃爍著刺眼光芒的首飾讓我后悔沒有帶上上次參加葬禮的墨鏡。

我只得把眼光從她的身上挪開，我想出去走走。在門口，我遇到了薇。

“怎么出來了?”薇說。

“還沒有開始，出來抽支煙。”我說：“你也是來參加婚禮的?”

“是的，他就是那個男人?！彼戳艘谎坌吕伞?/p>

我掏出了一品梅，薇說：“給我一支?！?/p>

我給她點了一支，然后又為自己點了一支。

薇抽煙的樣子很奇怪，尤其是站在我身邊。看她的模樣就像是一個大學(xué)生和一個剛買了西 服的小混混在一起學(xué)抽煙。我有一點點負(fù)罪感。

“什么時候開始抽煙的?”我問她。

“那天從你家出來以后，你沒發(fā)現(xiàn)你的半包香煙沒了嗎?”薇笑著說。

“火機也讓你拿走了吧?”

“早丟了。”她擺了個妓女吐煙的姿勢，一把勾住了我的胳膊。我們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了 下來。在我屁股貼到凳子上二十秒以后我就開始后悔選擇在這樣一張桌子前坐下了。這張桌 子上坐的全是新郎和薇的大學(xué)同學(xué)。

他們聊著校園里的種種生活，聊著畢業(yè)以后的種種際遇，聊著對將來種種設(shè)想。聊著種種 我聽來無聊的話題。

我只能從餐桌上的一道道裝扮得精美的菜肴里尋找一點樂趣，但是很快我就飽了。

終于新郎新娘來敬酒了，薇沒等他們開口就率先拉我站了起來。我無可奈何地跟著他站了 起來，稍微有點良心的人當(dāng)時一定能從我的眼里看出我無辜的表情。

“干，為了你的新娘，為了你的狗屁夢想，為了你的……”薇撐著身子盡量站直。我抵了 抵薇，示意她不要再說話了。

“她喝多了，來，我們先干為敬!”我忙搶著說。

“來來來，大家一起干!”新娘陪笑著說。

只聽到玻璃碰玻璃的聲音絡(luò)繹不絕。

我依稀從新娘的臉上看到了她輕蔑的眼神在我的華倫天奴掃過。還有，她臉上被氣的抖落 的粉底，紛紛落在了杯子里。

那天，薇醉得很厲害。

我背她上樓的時候她還吐了我一身，可憐的華倫天奴就這樣參加了兩個葬禮——一個是別 人的，一個是它自己的。

那一夜，我們沒有做愛。

薇睡著的時候我就坐在她旁邊看著她，薇睡著的時候很迷人。像個孩子，一會輕聲地叫著 “媽媽，媽媽”，一會又喊著我高中同學(xué)的名字。我以為她也會順便叫出我的名字，但是很 失望?？赡芤驗槲揖驮谒磉叺木壒拾?，她不需要喊。我就在她身邊。

我輕吻著薇的額頭，吻她的小手。我試圖給她一點安慰，也試圖給自己一點，就好像睡在 身邊的是自己。

但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徒勞。

薇還是哭了。

我也哭了。

那天我醒來薇已經(jīng)給我做好了早餐，她坐在在床前看著我?？次已劬Ρ犻_，她說：“傻瓜 ，你哭過?”

我說：“沒有?！?/p>

她笑了。

我也笑了。

我們一起吃完了早餐。

從那天以后，我經(jīng)常吃到薇給我做的早餐。

我慢慢地習(xí)慣了早上醒來的時候看到薇坐在我的床前看著我，有時候是我看著她，等她醒 來，一起吃早餐。

天氣好的時候，我們也一起去公園，釣魚，野餐。坐在長椅上聊天，接吻，或者各自發(fā)呆 。

我們還一起看了幾次午夜場，回去的路上她總是會反復(fù)跟我說電影中令她感動的無聊情節(jié) 。我不需要多說什么，我只要準(zhǔn)備好足夠多的面巾紙就行了。

天冷的時候薇還買了毛線給我織了件毛衣，雖然有點大了。但是穿起來很暖和。

我也送了薇一付手套。

我們還領(lǐng)養(yǎng)了一只小貓，早上的時候小貓就和我們一起吃泡面，晚上它就睡在我的毛衣上 。

薇說毛衣本來就是它的。

我以為我和薇已經(jīng)在戀愛了，直到有一天薇接到了我那個高中同學(xué)的電話。

那一夜，薇沒有回來。

第二天中午薇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薇說他們結(jié)婚以后經(jīng)常吵架，他受不了她了，他想離婚 。

他還說，他還愛薇。

我不記得我是怎么掛斷那天那個電話的。

我知道，薇還愛他。

我試圖問薇有沒有愛過我，隨即我就打消了我的想法。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愛的是薇還 是自己。

三天以后，薇丟下了我和我們的貓。拿走她的衣物和我送她的手套。

薇吻別了我們。

或許熟悉另外一個人的身體并不是忘記另外一個人的最好辦法。我開始懷疑我自己最初 的想法了，我甚至想起了兒時的玩伴，想起了我的初戀，想起了我和上過床的所有的女人。

我試圖用酒精來說服自己，我常常在酒吧拼命地喝酒。拼命地一包一包地抽煙，隨便地找 一個又一個女人的回來睡覺。

我換了好幾個地方住，換了一個又一個工作和手機號碼。

我剪了新的頭發(fā)，刮干凈了胡子。

我對著鏡子唱最新流行的歌。

我累了。

但我始終沒有忘記薇。

我知道，我愛上了薇。

冬天終于結(jié)束了，我接到了那個高中同學(xué)的電話。他說，薇走了，永遠(yuǎn)地走了。我沒問他 為什么，我知道薇不是為我而死。從那天起，我終于知道了七樓的窗口離地面到底有多高了 。

春分的第二天早晨，我抱著我的貓，在積水潭第一個地下鐵出口，丟掉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