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影清碎園深處

我愛建筑

周末的這兩天，靜坐在公寓里一心一意地繡十字繡，又用銀青的絨線系了水藍(lán)小墜子，一并懸在小繡屏上，寄到阿民哥哥那里去，刺繡時的那一份心情，覺得自己真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在秋天的陽光里，一座大園子里暢游。舍友笑了說，那你不如去大觀園吧！大觀園里好景致，你又一向是個愛極了雅致的女子。

大觀園在宣武區(qū)，從定慧寺坐56路車，半小時就到，是無人售票車，車上人也不多。這一處地方果然僻靜，長長的林蔭道，往前走，路況漸漸開闊，又有迎面一座牌坊，青綠彩畫，分外的雄偉，上書“北京大觀園”五個大字，大觀園門外張燈結(jié)彩，紅綢挽花，游人來往，頗有生氣。

進(jìn)門看見一片山石綠蔭，五六米高，八九米長，石上滿是紅葉地錦，這種植物在北京現(xiàn)在是經(jīng)?？梢姷?，深秋的時候葉子會晶瑩剔透的鮮紅，清心悅目，這便是當(dāng)日寶玉題為“曲徑通幽”的那座假山了。如果按《紅樓夢》里賈政等人當(dāng)日的行蹤，是應(yīng)該從東邊一個幽深的小洞口處，穿過石洞，然后，看見“佳森蔥蘢，奇花閃爍，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然而游園的人一心記掛著寶黛，不穿洞，繞過假山往東去瀟湘館了。

莫搖清碎影，好夢晝初長。

瀟湘館在大觀園正南門的東邊，園門朝西，入門便是曲折游廊，階下石子漫成甬路，滿園的竹影搖曳，隱隱透著徹骨的冷意，試想林黛玉那樣一個姿容絕世，性格孤僻的女子，住這樣一所涼意溶溶的園子，就算身體好好的，怕也要冷出一種冰性子呢，更何況，蓄淚而生的一株絳珠仙草！

園子里竹子綠得很盛，一明兩暗兩間房舍，也是淡淡的青綠門窗，門扇上淺淺地雕了竹紋，每年的每天，黛玉和雪雁、紫鵑幾個，就在這園子里，讀書，刺繡，說笑兒，有時候姐妹們會來，大家就一起坐在南窗下。

屋里一張花梨木的如意大桌幾，上面放了文房四寶，又有古琴一張。阿民哥哥說，林黛玉撫琴是第八十四回以后的事，但我想清朝的女子已經(jīng)不撫琴了吧?即使林黛玉是揚州來的女子。里屋與外間用一幅大大的雕花落地窗間隔開來，一盞宮紗燈暗暗的亮著，照在屋里粉紅紗帳的繡床上。

對這張床的記憶，我是有點酸酸的感覺，應(yīng)該是黛玉十二三歲的時候吧，那天她睡著，晴雯過來，手里拿了兩方舊手帕。

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

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

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

林黛玉何等冰雪聰明的女子，寶玉的心意，讓她心里暖和，但想到自己的身世飄零，她眼淚一涌，揮筆題了三首詩，這三首后來是在《紅樓夢》里配了曲子傳唱的，開頭一句是：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為誰呢?身在凡世，自然記不得前生的種種，很多很多年前，三生石畔的絳珠仙草，一個清逸的神瑛侍者，日日的苦心灌溉，一心的隨世報答，所以有了今世的淚水不盡。

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

好，還他。

于是絳珠草就變成寄人籬下、處處小心的揚州女子林黛玉，悲慘的身世，天生細(xì)弱的身子。愛上一塊轉(zhuǎn)世石頭，意癡癡不能說出來，眼看著一位佩帶金鎖的玲瓏女子薛寶釵，帶著金玉良緣的傳說，走進(jìn)他們的生活。

五內(nèi)一股纏綿不盡的憂郁之氣。

這樣，還了多少淚水?

瀟湘館的西邊，不過一條沁芳渠水的距離，是寶玉居住的怡紅院，這一所院子比別處的都大一些，院門前植兩株灌木，一株海棠，一株芭蕉，暗合了紅香綠玉之意，屋里也寬敞，許多古董珍玩，以隔扇的墻樣間開里外，迎面一面鏡子。《紅樓夢》第三十回里劉姥姥過大觀園，酒醉后亂走，撞到怡紅院的一面鏡子上，想來就是這一面了，院里兩個出眾的女子，襲人和晴雯，性格不同，做事各有千秋，襲人的委曲忍讓，晴雯病中勇補孔雀裘，都是這院里的故事。

寶玉住在這個院子里，他既深愛他的林妹妹，就不該四處留情，看見好女孩兒總想一睹芳澤。

也許男孩子，終究該是有所作為的，不論誰也好，沒有入世的精神，心里永遠(yuǎn)不會快樂。

那一年是十一月，怡紅院里的海棠忽然開了很好的花，非常奇怪的事，接著寶玉丟了通靈玉，二月里，賈母執(zhí)意為寶玉擇了薛寶釵，傻大姐在假山后哭泣，黛玉一口氣上不來，病倒在床，魂歸離恨天。奄奄一息的時候黛玉讓丫鬟取了手帕子來。

只見黛玉接到手里，也不瞧詩，扎掙著伸出那只手來狠命的撕那絹子，卻是只有打顫的份兒。

………將絹子拿在手中，瞅著那火點點頭兒，往上一撂，雪雁忙要搶時，早已燒著了。

想起這些種種的故事來，總讓人有不盡的滄桑感，從第一次見面，賈寶玉七歲，林黛玉六歲，兩小無猜的兩個孩子，寶玉一句：“這個妹妹我是見過的”，到后來，兩人一腔心事，不能言說，再后來，曲折反復(fù)，曲折反復(fù)，總以為是必在一起的，卻不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啊!

林黛玉的故鄉(xiāng)，一個桃花香影里的文人，后世傳名的孔尚任，清朝末年時他曾填過一句詞，正好用來表達(dá)此時此地的感受：

眼見它起高樓，眼見它宴賓客，眼見它全塌了！

從瀟湘館東邊小門出來，一徑兒朝前走，是一渠平靜綠水，嶙峋白石砌岸，蜿蜒而行，又有一路的垂柳飄搖，顯得分外清明，游園的人不少，多是深情依依的一對，也有年輕媽媽帶了小女孩走過的，寶玉和黛玉剛認(rèn)識時，兩個無邪的小孩子，也就這么大吧?小姑娘們都是留了長長的頭發(fā)，梳兩個大辮子，眼睛清亮清亮，可愛之極。走幾步看見紅香圃，這一處房舍隔水而建。像在一處小島上，記得有一天，寶玉、寶琴、平兒、岫煙四人同一天生日，大家聚到一起來拜壽，那應(yīng)該是大觀園里最盛的一天吧，湘云、探春、迎春、襲人、香菱、鴛鴦、侍書、素云、晴雯、麝月、芳官、蕊官、鶯兒，大家都到紅香圃里喝酒取樂，后來湘云醉了酒，睡著在山石后的一塊青石上，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也半被落花埋了，惹得眾姑娘們笑起來。那一天，大觀園里洋溢著溫暖的快樂。

暖香塢稻香村都是緊挨著花香圃的，是開敞的青綠房舍，園子的東北角是蘅蕪院，薛寶釵住的地方。院里的裝飾都是冰裂紋狀，這是不是暗示薛寶釵正是一位冰美人呢?做事不動聲色，其實她若是個男子，也當(dāng)真是個英雄，不過太有心計，難免讓人心里不自在。滴翠亭里那一場撲蝶往事，至今想來讓人心寒。

從蘅蕪院出來，折回向西，便是園子的主殿大觀樓，是兩層的高大樓宇，彩畫的富麗堂皇，又有白石的牌坊一座，是元春當(dāng)日題寫的“省親別墅”。坊前是一片水域，元春探親時是坐船登岸的，而今天我們只能繞著園子走。

園里有展覽館，歷代名家飾演過的紅樓經(jīng)典片段，比如，梅蘭芳在1916年，演過的劇目：千金一笑。黛玉葬花。尤三姐。湘云醉酒。我禁不住想，紅樓夢里形形色色可愛的女子很多，為什么傳世的經(jīng)典，偏是這幾個呢?這幾個女子，或小姐，或丫鬟，沒有一個如寶釵般會做人的。

我覺得是因為她們的真性情與善良，與敢想敢做。

其實所有的人，不論誰也好，都是渴望自由自在，隨心所欲的，只是每個人在世上，免不了有自己的責(zé)任，當(dāng)前方有了目標(biāo)時，便不能閑下心來任意自已。

所以看見那些年輕的女孩子，她們隨意的一笑一顰，舉手投足，都讓人心里悄悄的無限歡喜，無論什么樣，都是那么美麗，年輕，是多么美好，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

花冢在園子西南角，是一片小小的土丘，一片樹木遮著，極僻靜的一塊地方，當(dāng)日里寶黛在這里一起葬花，兩人又躲在一處看《西廂》的，無限的情意。但是那年四月二十六，餞花的節(jié)日，黛玉一個人躲在這里幽幽的哭泣：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這一首《葬花詞》里的句子，相信有很多人喜歡，但是阿民哥哥說，太悲了呢，弱者才會這樣，雖然林黛玉值得同情。

我自己是十三歲起讀《紅樓夢》，對書中的社會背景沒什么理解，卻獨獨愛那一種女孩子的氣象萬千，姑娘們穿的衣服，什么玉色紅青緞子斗的水田小夾襖，挖云鵝黃片金里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吃的小碟兒胭脂鵝脯，還有茯苓霜，玫瑰香露，我都是喜歡的。阿民哥哥不是這樣，他心里總裝著他的鴻圖理想，不過他愛上我這樣閑閑淡淡的女子，嗯，為什么呢?不知道，但是我也愛他。

紅樓夢是一場悲劇，有愛的人不能廝守，偌大的繁榮昌盛轉(zhuǎn)眼成了空，賈家敗落，表面上是因為被人參了一本，不過我看來，最根本是因為賈家后繼無人吧，寧榮兩府里，賈家的子弟，下一代中沒有愛讀書的，雖然寶玉是作者贊賞的對象，不似世上的人一般那么迂腐，但是，大觀園的這一大群人，沒有任何謀生能力，每日里，在這美麗的大園子里，賞花吃酒，安閑度日，試問，這種“幸福”的生活能持續(xù)多久呢?

誰在世上生存不需要奮斗?縱然家族再大，但不可能長宜子孫啊!

巴金在《愛爾蘭的燈光》里寫道：財富并不“長宜子孫”。

“家”這個小圈子只能摧毀年輕心靈的發(fā)育成長，倘使不同時讓他們睜起眼睛去看廣大世界；許多可愛的年輕生命被摧殘了，許多有為的年輕心靈被囚禁了。許多人在這個小圈子里面憔悴地捱著日子。

這不正是寶玉的寫照?

年輕人，總該出去走走，做務(wù)實的事業(yè)，能自立，才有資本爭取自己想要的，是不是?

夢影清碎園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