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炎鋒 胡立本
洪學智,1913年2月2日出生于安徽省金寨縣。1929年參加商南起義,同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建國后,曾任中國人民志愿軍副司令員兼后方勤務司令部司令員,解放軍總后勤部部長兼政委,中共中央軍事委員會委員,中央軍委副秘書長。1955年和1988年兩次被授予上將軍銜。是第一、二屆國防委員會委員,第五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中國共產(chǎn)黨第八屆中央候補委員,第十一、十二屆中央委員,第七、八屆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
1969年6月,我們浙江余姚、慈溪兩地的知青登上了北去的專列,千里迢迢來到了內(nèi)蒙古哲里木盟金寶屯勝利農(nóng)場插場落戶。
1970年9月,時年57歲的共和國上將洪學智由于受林彪、“四人幫”的迫害,也被下放到邊疆農(nóng)場,接受勞動改造。從此,將軍和一群江南知青風雪邊疆、患難與共,譜寫了一段鮮為人知的真實故事。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1970年9月,正是北方秋收之時。一天,洪學智將軍在幾名警衛(wèi)的“護送”下來到了農(nóng)場。金寶屯勝利農(nóng)場地處“防修”、“反修”前哨,已經(jīng)全面實行軍事管制,復退軍人、知青、貧下中農(nóng)分別按班、排、連、營編制實行半軍事化管理。初到農(nóng)場,因為上面有指示,將軍和我同住一間土瓦房,同睡一鋪土炕,平時在集體食堂就餐,同在場干部職工同等待遇。開始,并未分配將軍干什么活計??墒?,出身貧苦、有著輝煌戰(zhàn)斗經(jīng)歷的將軍,依然保持著當年老紅軍的作風,自覺地擔負起清掃軍管會大院的任務。每天,將軍“聞雞起舞”,在鍛煉一陣之后,揮起掃帚開始清掃大院里的垃圾,有時還用手撿起地上的樹枝、紙張。他常常一邊打掃,一邊自言自語:“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弄得軍管會的頭頭們尷尬不已。后來,軍管會正式給將軍分配了工作任務:養(yǎng)豬,去當個“將軍豬倌”。
我當時是農(nóng)場的文藝宣傳骨干。軍管會認為我既有才藝,又比較可靠,就讓我和將軍在糧庫旁邊養(yǎng)了50頭豬。將軍很樂意地接受了這項任務。我分析,這大概與他在軍隊里長期分管后勤保障工作有關(guān)。將軍曾對我說,自古至今的軍事史說明,后勤保障十分重要,“兵馬未到,糧草先行”就是這個道理。在戰(zhàn)爭年代,讓戰(zhàn)士用熱水泡上一次腳,吃上一碗豬肉飯,就能夠極大地鼓舞戰(zhàn)士的士氣,提高部隊的戰(zhàn)斗力。
因為飼料供應有限,50頭豬常常吃不飽。饑餓的時候,它們很不安分,能把粗木圍成的豬圈拱倒,然后一哄而散,糟蹋莊稼。我和將軍來回趕攆,十分辛苦。每當這個時候,將軍就會幽默地對我說:“這群‘豬八戒真是難管,連本將軍也不放在眼里,看來非請孫悟空不可了。小孫你也姓孫,快向你的本家?guī)煾登缶劝??!?/p>
沒過幾天,他想出了個主意:讓我每天去酒廠挑三桶酒糟,摻合在豬食里喂豬。因為酒糟內(nèi)仍含有一定的乙醇成分,豬吃了就睡,醒了再吃,不但不再拱豬圈,還長得特別肥壯。
將軍和我養(yǎng)的豬,令軍管會的頭頭們刮目相看。我在感到格外自豪的同時也認識到:三百六十行,行行有學問。
“我不信合情合理搞不過無情無理!”
在與將軍朝夕相處的日子里,我倆跨越了兩代人的鴻溝,成了忘年交。在我的心目中,他不僅僅是一名咤叱風云的將軍,而且還是一位可敬可愛的長者。
一次晚飯后,我倆散步到菜園旁邊一塊剛收獲過的玉米地,忽然看到農(nóng)場護青人員正在追趕一群撿拾玉米的老鄉(xiāng)。將軍問,這是怎么回事?我說,農(nóng)場專門組織了護青人員,不讓附近的老鄉(xiāng)去撿拾丟棄在地里的玉米。將軍沉思了一會兒,斷然說:“這個規(guī)定不行,我得找軍管會說說去?!蔽艺f:“你別多管這種事,太平點算了。”他說:“那不行。我不信合情合理搞不過無情無理!”在回來的路上,碰巧看到軍管會張主任也出來散步。將軍讓我去請張主任過來,然后一臉嚴肅地對張說:“這塊地已秋收完了,過幾天就要秋翻,不去拾它不是白白浪費了嗎?為什么老鄉(xiāng)們拾點落下的玉米就要趕他們?要知道,這里的老鄉(xiāng)連粗糧都吃不飽,你們不能這樣做。你是個軍人,你別忘了軍人的生命線是保護人民,為人民服務,永遠別忘了人民是我們的再生父母!”
很快,農(nóng)場為附近挨餓的老百姓放寬了拾撿玉米的政策。消息一傳開,方圓幾十里的老百姓都由衷地說,洪將軍是個好人啊,敢為咱們農(nóng)民鼓與呼。
1971年春,我突然遭到莫須有的批判。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在勞作一天之后,空閑下來無所事事,我們幾個知青玩起了用撲克“算命”的游戲,沒想到有人將此事捅給了軍管會。在那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的非常時期,我被當作“階級斗爭新動向”的典型而遭到大會小會的批判。當然,我也覺察到事情的本身并非那么簡單。因為軍管會開始安排我與將軍同住一間房,同睡一鋪炕,他們的意思就是讓我掌握將軍的動態(tài),將他的言行及時報告給軍管會,以便他們及時向上面反映。沒想到,我卻切切實實地被將軍的凜然正氣所感動,哪里還會去打什么小報告!
一次挨批判回來,將軍十分憤怒地說:“小孫,他們是對著我來的,不怕的。兵來將擋嘛,我找他們?nèi)?。?/p>
第二天,將軍果真找到了負責批判我的那個指導員,對他說:“孫炎鋒才二十來歲,二十來歲的小知青也變成了階級敵人?軍管會信,我不信!他有缺點大家?guī)椭幌?,讓他提高認識不就行了嘛!為什么要大會小會地組織批判他?他何罪之有?人家千里迢迢從南方來到北方,從魚米之鄉(xiāng)來到茫茫草原,離開家庭父母,與工農(nóng)兵相結(jié)合,接受再教育,是響應主席號召而來的,行動是革命的。不僅小孫是好知青,絕大多數(shù)知青都是好知青。”說完以后,將軍補充道:“如果你還有正直之心,請你這位指導員把我的話原原本本匯報給軍管會?!?/p>
在將軍的幫助下,后來軍管會不僅不再難為我一個人,同時也解脫了一批與我有相同境遇的知青。將軍的這一舉動,無不讓知青們拍手稱快。
“我不是三反分子,我是三忠于分子!”
在林彪、“四人幫”倒行逆施、肆意踐踏民意的日子里,將軍的內(nèi)心十分痛苦。
一天晚飯后,我和將軍正在下棋時,負責審查將軍的專案組組長帶著4名警衛(wèi)員來到我們的住處。將軍讓我為他們倒了幾杯白開水,并請那位專案組長坐下。我認為“來者不善”,像有什么重要談話,便說了一句:“首長,你們慢慢聊吧?!比缓?,拔腿要走,但被將軍喝?。骸靶O,別走,你還要添壺續(xù)水?!睂④娬f這句時仍然端坐在下棋的位置上,紋絲不動,堅如磐石。他抬頭問那位專案組長:“有什么事嗎?”專案組長連一句客套話都沒有,一臉板正地說:“你的思想?yún)R報寫了沒有?”將軍平靜地道:“沒什么好寫的。你們說我是三反分子,我到底反了些什么?我一不反對毛主席,二不反對毛澤東思想,三不反對黨,要我寫什么思想?yún)R報?現(xiàn)在不寫,以后也不寫!你們看著辦!”然后,他接著說:“我不是三反分子,我是三忠于分子!我是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澤東思想、忠于黨的。歷史會證明的。”在沉默幾分鐘以后,專案組長又問:“你這段時間的勞動態(tài)度怎么樣?”這下將軍發(fā)火了,一拍桌子說:“你別問我!我在這里怎么樣你去問軍管會,你去問這里的群眾,以后再不要來問我!”
懾于將軍的一身正氣,專案組長只好帶著4名警衛(wèi)員怏怏而去。
將軍對那些靠造反起家的人敢怒敢言,凜然不可侵犯,而對那些貧者弱者,將軍則是另一副心腸。
1970年冬天的一天,將軍的夫人張文來農(nóng)場看望他。傍晚時分,有個貧下中農(nóng)帶著14歲的女兒急匆匆地頂風冒雪從我們的住房門口經(jīng)過,恰巧被將軍看見。這個小女孩背著書包,穿著非常單薄的外套??吹竭@一情景,將軍急忙喊住這對父女,又朝他的老伴喊道:“張文,快把你的短呢子大衣拿來?!彼H手給女孩子穿上了大衣,并說:“你每天上學來回好幾里地,這件衣服就給你擋擋風吧。你要好好學習,做個毛主席的好學生?!?/p>
雖然這只是一件半新半舊的呢子短大衣,但在物質(zhì)條件極差的“文革”期間,它也算得上是一件珍品了。
“主席還沒有忘記我洪學智呢!”
1971年11月,鄧小平在得知林彪自我爆炸后說了一句話:“林彪不死,天理難容?!边@是一大批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的共識,也是將軍的企盼。
將軍在1971年10月前后這段時間里,每天催我早點到場部傳達室去拿報紙和信件,而且每天密切注意和按時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的新聞廣播。在那些日子里,除了完成勞動任務外,他也破例取消了早、晚的散步,也不和我下棋、開玩笑了。這使我感到有些奇怪,被他的異常舉止搞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天晚上,在收聽完晚間新聞后,將軍突然問我:“這段日子,‘永遠健康的那個人的名字怎么聽不到了?”問完以后,他又陷入深深的沉思中,一言不發(fā)。而以我當時的年齡和政治閱歷,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對當時的政治形勢作出分析判斷的。又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將軍的“奇怪”神情似乎消失殆盡,朗朗的笑聲多了起來,又恢復了早上和傍晚的散步習慣。后來我才知道,是將軍對最近一段日子新聞、報紙的分析,從中隱約感覺到林彪可能“出事了”。果然,沒過多久,林彪叛國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九一三”事件后,根據(jù)中央的意見,調(diào)整了對將軍的監(jiān)管,吉林省委把他接到了長春。然而,“四人幫”在吉林的代理人仍然不給他自由,繼續(xù)對他進行審查、監(jiān)管。離開農(nóng)場幾個月后,我去長春探望他,發(fā)現(xiàn)他還沒有完全“解放”。但因為林彪集團的覆滅,將軍的處境畢竟好多了。那天在吃飯時,將軍很高興地對我說:“小孫啊,主席還沒有忘記我洪學智呢!”他還向我介紹了有關(guān)情況。原來,毛澤東在林彪事件之后曾向周恩來和韓先楚上將打聽過將軍的情況,并問:“洪學智在什么地方?”
聽完將軍的話,我感到很高興。我覺得將軍的完全“解放”,為期已經(jīng)不會太遠了。
1976年10月,在黨和人民一舉粉碎“四人幫”反革命集團后,將軍從吉林省調(diào)回北京,擔任國家國防工辦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