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

楊美虹

得獎感言

人生場景不停轉(zhuǎn)換

“為什么寫小說？”許多人問。

“其實(shí)，我……也不確定?！蓖掏掏峦碌卣f著，找不到絕對的理由，創(chuàng)作像生命里的許多事，對我而言，都是順其自然。

有時對創(chuàng)作感到莫名的痛苦，以為自己在坐文字獄，哪里也不能去，但其實(shí)，卻又哪里都能去。一幕一幕，人生場景不停地轉(zhuǎn)換，有著不同的戲碼與角色，而我在一旁看著，聽著，極其可能地想像與揣摩，渴望在平凡的日于里創(chuàng)造不平凡的際遇。

我，在這樣的過程里，開始認(rèn)識那個如陌生人般的我，像在街上偶然照面，匆匆一瞥，卻叫人驚心動魄。

感謝扶持我的父母、師長，以及那些關(guān)心我創(chuàng)作的朋友們，希望這個獎的肯定只是另一段旅途的開端。

傍晚的天氣，烏云沉沉地壓下來，好像要下一場雷陣雨?？諝鈵灍岫鴮庫o，閃電隱沒在厚重的云層后，沒人看見，只剩轟隆隆的雷聲隱隱傳進(jìn)來。兩夫妻坐在車?yán)?，看著黑壓壓的云，不說話。

李國祥與沈青準(zhǔn)備去喝一頓喜酒，兩人六點(diǎn)一到就換上衣服開車上路。結(jié)婚的是李國祥的外甥林展文，他大姐的孩子。

那天接到展文電話的是沈青。

“喂！”沈青在電話這頭說著。

“喂，舅母，我是展文，請叫阿舅聽電話?！闭刮脑陔娫捓镎f著。

沈青在這頭想，我接電話怎么也不寒暄幾句。她好像從來沒跟他們聊上幾句話，每次丈夫那邊的親戚打電話來，總是指名要找李國祥，像是要商量見不得人的事一樣，鬼鬼祟祟的，不讓她知道。

“你阿舅不在家耶，有什么事嗎？”沈青有點(diǎn)不悅地說。她就是這種直脾氣。

“沒啦，沒什么事。不然，我改日再打?！闭刮耐掏掏峦碌卣f。

“這樣喔？好啊，再見。”掛完電話的沈青覺得有些蹊蹺，但也沒怎么放在心上，她不想在這時動火，忙著跑進(jìn)廚房弄晚飯。

隔了幾天，丈夫才說展文要結(jié)婚，喜宴他去就好，要沈青在家看店。

今天就為了展文結(jié)婚請喝喜酒這件事，他們在路上大吵了一架。

“我就知道，你們家的人就是這樣小心眼?！鄙蚯嗾f。

他開著車，沒說話?；乩霞业穆反蠹s一個小時，從臺南到高雄的距離，吵個架綽綽有余。

“你們家的人就沒把我看在眼里，連你外甥結(jié)婚這件事，也不告訴我，分明就是不想讓我去，說什么現(xiàn)在還多一個位子，所以要我去補(bǔ)，什么意思嘛，我是他舅媽耶，哪里有人結(jié)婚只請舅舅不請舅媽的，你大姐到底怎么想的?！鄙蚯鄽夂艉舻卣f，整個人氣憤難平，像爆發(fā)的火山。

他看著臉色因怒氣沖天而紅艷艷的妻，像看著一條慵懶的老貓，五爪一伸，揪住他的衣領(lǐng)，將人勾拉到眼前，聞一聞，摸一摸，瞧瞧是不是可以食用的獵物。雖然大多時候她活像只獅子，猛然向他撲過來，大吼一聲，荒漠的大草原上，這只萬獸之王騎在他身上，齜牙咧嘴地像要將獵物生吞活剝。

他已經(jīng)非常習(xí)慣他的妻每日的吆喝與責(zé)難，更坦白地說，已經(jīng)到了厭倦的地步，所有所有的一切，不斷重復(fù)上演著，一天一天。對于他們的生活，他已經(jīng)沒有感覺了。他知道那些情緒召之則來，揮之即去，來去之間，就像秋風(fēng)落葉一樣，卷起落下，很快就會是一陣平靜。一切只要習(xí)慣就好，習(xí)慣可以讓彼此相安無事。

結(jié)婚前，他以為自己豢養(yǎng)到一只急需呵護(hù)的小寵物，偶爾在他懷里撒嬌，即便再放肆任性的要求，也都可愛極了，但現(xiàn)在，妻的抱怨都讓他覺得窩囊不已。

他真想把妻的舌頭割下來，揣在懷里，一步一步走在路上。那舌頭不斷蠕動，顫顫發(fā)抖，紅色舌頭淌著水像冒著冷汗的犯人，開始向他求饒。

“請你不要丟棄我吧。”那舌說，“我只不過是你妻的工具啊?！?/p>

“對啊，殺人不眨眼的武器啊?！彼淅涞卣f。

“可是即使把我藏起來，你的妻子還是你的妻子，這個事實(shí)是不會因?yàn)槲业氖й櫠淖兊?。更何況，你太太這么愛你，即使你把我丟棄了，她還是愛你的?！币?yàn)樘^緊張而略微呈現(xiàn)紫色缺氧狀態(tài)的舌頭如此說道，讓他覺得更加的厭惡。并不是求饒這件事，而是求饒的嘴臉太諂媚。

那時他周遭的空氣因?yàn)榻佑|了舌頭全身黏稠的口水而發(fā)出腥臭的味道，讓人更想把全身發(fā)紫的舌頭丟棄在路邊，任其腐爛分解；翻開一看，也許還會有白色的蛆覆蓋在底下，一團(tuán)一團(tuán)不安地蠕動著。

他想著當(dāng)妻發(fā)現(xiàn)舌頭不見時，該有多憤怒。也許她會拿起她的皮包歇斯底里地打著他，眼珠因?yàn)楸┡馔黄?，像個外星人一樣，沖到廚房拿把菜刀架在他身上，威脅他把舌頭還給她。但沒有舌頭的她要怎么說話呢？

也許她兩眼一翻，雙手一揮，頓時變成一只猛禽，眼光灼灼地望向他，就像月圓時分就會從人變成狼的怪物，機(jī)警而冷靜，神出鬼沒地往他身上一跳一抓，撕破他整齊的白襯衫黑長褲，咬斷脖子里的頸動脈，鮮紅的血汩汩流出，越來越多的溫暖血液淹沒了厚實(shí)的手掌和舌頭，他在氣絕身亡前會看到那口如銀月般發(fā)亮的利齒。

李國祥一路開車盯著前方，悶悶地沒說什么。他們家里對這個媳婦很有點(diǎn)意見，雖然他媽媽不是會苦毒媳婦的那種人，不過老人家偏心得厲害，讓當(dāng)時剛結(jié)婚的沈青在鄉(xiāng)下待不住，每天吵著要搬出來。

剛嫁過去時，她這個外省女子一句本地話也不會說。那時，他家是鄉(xiāng)下地方保守的大家族，有點(diǎn)土地和錢，算是略有名望的人家。一大家族共四房鬧哄哄地住在一起，他們一家五口擠在三樓的房間里，很辛苦。

因?yàn)樯蚯嘞氚岢鋈プ?，他們遂與家族里的人鬧得不愉快，后來索性也沒什么聯(lián)絡(luò)，偶爾過年才回去。

沈青她總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場荒謬的游戲里，每個人的位置都恰如其分，只有她被排擠在外，總是格格不入，即便在這個家里也一樣。

他丈夫以前總喜歡和兒子玩打打殺殺的游戲，他們拿著水槍，在客廳的各個點(diǎn)做好埋伏，電視機(jī)后面是丈夫的據(jù)點(diǎn)，沙發(fā)后面則是兒子的堡壘，她走過客廳遂成了父子倆喊打的靶子，但其實(shí)是爸爸要射兒子，兒子要射父親，她夾在中間成了最好的屏障，但這突來的水柱總是讓人嚇得一大跳，她驚魂未定回過頭就給兒子一巴掌，拉下臉，聲音也開始大聲起來。

“你們搞什么？”她是說給丈夫聽的。

父子倆頓時泄了氣，悻悻然地坐在沙發(fā)上不說話。

“不過是陪他玩玩?！闭煞蛘f，一副怪她開不起玩笑，大驚小怪的微慍臉色。

“要玩不會出去玩？在家里多危險，噴得到處都是水，讓人滑倒了怎么賠，你到底有沒有大腦？”

就是類似這樣無辜的感覺，她在某個未知的時刻里，被卷入一場避不掉的紛爭里。

進(jìn)入喜宴會場里，時間剛到，但人還稀稀落落的，大家總是遲到。他們找了位置坐下來，李國祥的大姐看到他們，遂朝他們走來。

他大姐總是向這個弟弟借錢，每次都好幾千塊，有借無還。沈青遂找她兒子問去，她的兒子們也不替她還，只說不要借她，他們每個月都有給母親好幾千塊的零用錢，四個兒子湊一湊也都有好幾萬，他們想不透母親干嘛到處跟人借錢，明明不愁吃穿。

沈青遂不準(zhǔn)李國祥拿錢給大姐，他們家里還要養(yǎng)三個孩子，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都是一大筆錢，更何況還有房子的貸款。她不知李國祥有沒有跟大姐提，但之后錢再也沒借出去了。

大姐來了，臉上堆滿喜氣，笑臉盈盈，難得地化了個濃妝，把那雙鳳眼描得更加犀利，像所有的親家母一樣穿金戴銀，好似只花蝴蝶飛來飛去。

“唉呀，怎么坐這里，去親家席坐啊。”

“沒關(guān)系，坐這里就好。”沈青笑吟吟地說。她感覺有只蚊子叮了她，讓人全身紅腫，想拼命抓癢，難受得很。

大姐在她眼里逐漸膨脹成巨大的怪物，嘴巴不斷膨脹露出一口金牙，血盆大口一張似乎就能吃掉她。她轉(zhuǎn)頭過去看著丈夫，發(fā)現(xiàn)丈夫也逐漸縮小，且變成了和大姐一般的怪物。

這兩個又像恐龍又像蜥蜴的怪物站在原地，像在觀察周遭情形，一動也不動，兀自吐著像蛇一般的舌頭，發(fā)出吸、吸、吸的聲音。它們臉上濕濕滑滑一副剛從水里游上岸的樣子，使沈青覺得一陣惡心，她就怕兩棲類動物。

“怎么這么見外，好久都沒看到你們夫妻兩個，怎么也沒帶小孩來？”大姐說著，頰上的兩片肉隨著說話的語氣不同而忽大忽小地微微顫抖起來，眼神銳利地閃著刀劍刺人的光。

“他們在臺北還要上學(xué)，沒回家?！崩顕檎f。他們坐了下去，順手打開飲料。

“你們也要?；剜l(xiāng)下來啊，都不回來，老人家也會想孫子啊?！贝蠼銓χ蚯嘤悬c(diǎn)責(zé)怪地說。

“有啊，有啊，我有叫他們?nèi)メt(yī)院看奶奶。”沈青趕忙地說。

李國祥的母親住在療養(yǎng)院里，前年中風(fēng)就一直躺在病床上，家里沒有人要照顧老人，遂往院里送，請?zhí)貏e看護(hù)，一個月八萬塊五個女兒兩個兒子一起分?jǐn)偂?/p>

“對了，新娘是哪里人？”沈青一邊問著，一邊啃著瓜子。

“唉，是大陸妹啦，本來不想讓他娶的，哪知道懷孕了。他爸爸說，要懷孕才讓她進(jìn)門?！?/p>

“娶大陸人，很麻煩啦?！贝蠼阌幸淮顩]一搭悶悶說著。

“沒辦法。”李國祥在一旁附和地說，沈青瞪了他一眼。

當(dāng)初李國祥娶沈青的時候，大家的說詞顯然也沒變多少，要不是因?yàn)橐呀?jīng)有了小孩，也許一切都會不同，他們或許根本就不會湊在一起過日子。那時，她匆匆忙忙過門，也沒辦喜宴，兩個人只去公證結(jié)婚。

艷陽天，她穿著一襲借來的白色小禮服站在法院外等他，天氣悶熱得讓人受不了，背后全給汗水浸得濕透，然而已經(jīng)過了約好的時間，他的人影還遲遲沒有出現(xiàn)，白花花的陽光像把利刃割在她身上，頭發(fā)有如一盆熊熊燃燒的火，燒得她全身上下傷痕斑斑，好似投火自焚的女子，那樣壯烈，也那樣不堪。

她以為他不會來了，一個人坐倒在臺階上，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咸咸澀澀螫得眼好痛，她的唇碰到了那咸味，以為是血，流了滿頭滿臉。

筵席還沒開桌，他們胡亂啃著桌上黑色的瓜子。桌上還有一瓶紹興，一瓶啤酒，兩包香煙。沈青拿起了紅色菜單隨意地翻。

一只大蒼蠅嗡嗡地飛過沈青的眼前，蒼蠅很大，大概是她見過的最大只的蒼蠅。鄉(xiāng)下地方辦喜酒，在戶外草草地搭個棚子就是廚房，灶頭移到馬路邊，兩個大鍋爐轟隆隆地炒著菜，一旁就是垃圾桶。這約莫招來了一堆蒼蠅，嗡嗡嗡地很煩人。沈青揮起白皙豐腴的手，不耐地驅(qū)趕蒼蠅。

蒼蠅停在李國祥的背上，她這時才看清這蒼蠅有普通蒼蠅的兩倍大，綠頭紅眼，很是威風(fēng)，前頭的雙腳似乎不停地舔來舔去，像似已經(jīng)飽餐一頓。

她想那蒼蠅的手腳可不是剛剛?cè)ミ^垃圾堆嗎？現(xiàn)在停在他背上真不知沾了多少細(xì)菌，真讓人惡心，她遂不由自主地往他背上打去。

“你干嘛？”李國祥被沈青一個巴掌打在背上，吃了一驚，轉(zhuǎn)過臉問她。

“我打蒼蠅。”沈青發(fā)現(xiàn)自己動作太慢，蒼蠅早已飛走，覺得懊悔不已。

“打蒼蠅，不要用手，多臟啊，只要趕走就好了?！?/p>

“就是臟，才要打死啊。”沈青覺得他的話有道理，但總不能就這樣說自己是錯的。

進(jìn)來的人越來越多，鞭炮劈哩啪啦地放了起來，終于開桌了。

大姐坐不住，像花蝴蝶一般又飛到別處打招呼。沈青松了一口氣，把僵硬的笑容收起，悶悶地拿起了筷子。剛剛車上吵了一架，都吵飽了。

喜宴請來了一組歌舞團(tuán)，唱歌的小姐個個穿得清涼。她看著一字排開的小姐，像是一只只穿上鑲著碎鉆比基尼的母牛，露著白晃晃無辜的胸部與大腿。

臺上唱歌的小姐照例在脫完衣服之后要下臺與來賓親友握手，她們一手拿著麥克風(fēng)唱著輕快的歌，一邊將纖纖玉手伸到男人面前。李國祥盯著那手一直看著，像蒼蠅看見食物一樣，但仍猶疑著要不要伸出手去。

唱歌的小姐笑盈盈地看著他，全身細(xì)皮嫩肉，像是一掐就能捏出水來。

沈青的耳邊又飛過了那只蒼蠅嗡嗡嗡的聲音，那聲音進(jìn)去了她腦子里，不斷作怪，先是飛到東，然后又飛到西，明明就知道蒼蠅在她身邊飛來飛去，也看得到飛行的路線，但怎么說也要克制打蒼蠅的沖動，這讓人非常不舒服。

“全世界最臟的昆蟲就在你的眼前，卻怎么也弄不死?！鄙蚯喾薹薜叵搿?/p>

她揮揮手趕蒼蠅，但顯然沒什么用，蒼蠅還是在她身邊飛來繞去，嗡嗡嗡地恣意叫囂著，光是那副耀武揚(yáng)威的樣子，就叫人火冒三丈。

突然，那蒼蠅停住不動，像是被奇妙的吸引力所吸住一般，隱隱地停住。

蒼蠅，不動了。

沈青遂眼明手快地往那里打去，結(jié)果蒼蠅仍是沒打到，卻打了一只纖纖玉手。

“唉呀，痛死我了。”唱歌的小姐一邊甩著發(fā)紅的手臂，一邊叫著。

“抱歉，打蒼蠅，不小心打到你的手。”沈青尷尬地笑著，臉上浮現(xiàn)一層羞赧的紅潮。

李國祥原本伸到半空中準(zhǔn)備握住小姐的手也悄悄地縮了回來，他以為沈青全是沖著他來的，因而也悶不吭聲。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鄙蚯嘤谑谴嬲煞?qū)⑹稚炝顺鋈?，握了握小姐，表示道歉。那小姐也不便再說什么，遂走到了鄰桌，繼續(xù)唱下去，但臉上已不見笑容。

李國祥張大著眼睛，瞪著沈青。

“你在干嘛？”他壓低著聲音對著沈青說，一副就是她無理取鬧的樣子。

沈青看著丈夫眼里的怒火轟然地?zé)似饋?，卻一點(diǎn)也不怕，倒覺得瞧不起這種小家子氣扭扭捏捏的男人，只會對家里人大呼小叫，凡事都以他的面子為最高原則。想到這，她對眼前的這張臉感到十分輕視與厭惡。

沈青心想：“如果把他的眼睛偷走，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

人們說眼睛是靈魂之窗，沒有這雙眼睛的臉孔該是空空洞洞像被白蟻蛀光的腐朽支柱，輕輕一拉，便砰一聲地頹然倒下吧。

失明的丈夫大概會暴怒不已，說不定會揪起她的頭發(fā)，猛力拉起她的頭，要她還眼來。那張生氣的臉因?yàn)闆]有眼睛的關(guān)系，顯得十分的荒謬可笑，像是對著天空跺腳生氣的小孩，沒有著力目標(biāo)的茫然失措才是那張臉應(yīng)有的表情。

“哼，要生氣也得等下輩子吧?！彼唤@樣想著。

如果她躲起來呢？他約莫會氣急敗壞地到處找她，用不靈敏的鼻子到處嗅著她的體味，東摸摸，西碰碰，也許會撞倒桌子、椅子，甚至從樓梯上滾下去，跌個四腳朝天。

想到這幅畫面，她不禁笑了。

“但，丈夫會哭泣嗎？”她不禁想到這點(diǎn)，從認(rèn)識到現(xiàn)在，她從未見她的丈夫掉過淚，“可這時他哭泣的理由會是什么？”她捏著他眼睛的手掌不禁開始冒汗。

會是沮喪，挫折？還是只因?yàn)槭撬钠尥盗怂麑氋F的眼睛而哭泣？

李國祥頹然坐在樓梯下，全身有著多處碰撞后的瘀傷，然而并不以為意。他的臉上盡是汗水，過長的發(fā)絲一綹綹垂在眼上。臉上委屈的神情使得他緊咬著雙唇，鼻孔張大，噴著怒氣。如果雙眼還在臉上，該是布滿血絲，蓄著淚水，不由自主地流出眼眶吧。

她會把眼睛還給他，抑或就此收藏著這雙眼呢？

她不知道。也許就像多年前她發(fā)現(xiàn)丈夫的外遇一樣。她會放過他。

她從沒有報復(fù)的決心。因這不會讓事情變得更好。

“你干什么？”他在夜里的床上，對著她吼著，像條失去控制的狗，在無人的街道上狂吠不止。

那天早上，沈青帶著警察去旅館捉奸，那間旅館十分地破舊不顯眼，連招牌“龍鳳大旅社”的“龍”字的藍(lán)漆都掉了，變成了“鳳大旅社”，就這樣差點(diǎn)讓人找不到，錯過捉奸的最佳時機(jī)。

旅社里，就是暗而濕，老有一股發(fā)霉的臭味，那是排水管經(jīng)年滴答滴答的漏水和廁所里廉價的清潔劑味道，那些日夜匯集起來的獨(dú)特氣味，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幽黯國度的印記。幽黯的房間里混合了長久以來的煙味和酒味，藏在地毯里、發(fā)黃的白色壁紙上，嗆得人頭昏。

她領(lǐng)了兩個警察走進(jìn)了旅社那條黑暗的甬道，沒有光，只有吞沒人的暗、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整個人被吃了進(jìn)去，連骨頭也不剩。

有成群的蒼蠅迎著他們飛過來，蒼蠅好多好臟，從四面八方飛出，在她身邊嗡嗡作響，包圍著她，怎么趕也趕不走。嗡嗡嗡，蒼蠅停在手臂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把臟亂的細(xì)菌傳給她；嗡嗡嗡，蒼蠅鉆進(jìn)了腦里，想要擾亂她所有的一切，什么都是臟臟臭臭的，屬于蒼蠅的地盤，不是她的。

只剩那雙在空中飛舞的雙手，像溺水的人拼命掙扎的、一雙狼狽狂擺的手，想要胡亂抓住一點(diǎn)什么，但到頭來，卻是抓住一把把看不見的細(xì)菌病毒。

那時她剛生完最小的女兒，怎么樣也不能說離就離。小孩可能不會歸她的，她也沒錢沒工作，只好就這樣過下來，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

只是他們再也不睡同張床，只要他一靠過來，她的腦里總是嗡嗡嗡地響個不停，像裝了定時炸彈。

一道道菜依著時間順序慢慢出現(xiàn)，沈青無心吃飯，只想趕快離開。

到了新郎新娘敬酒的時候，一大群人，除了大姐和她先生之外，還有他們家其他小孩一起陪著倒酒敬酒，一群人鬧哄哄像海里的漂流木，慢慢地浮泳，人群是海里的浪花。一波波地舉杯、放下、點(diǎn)頭、離去，一站一站地往前飄流。

沈青看著新娘，五個月的身孕穿起婚紗來仍掩不住肚子，瘦瘦小小的身軀挺了個肚子，怎么看都礙眼，好像被妖魔附身一樣。

她總覺得自己聽見肚子里小孩踢打著小手小腳凄厲地哭喊，就是那么突然的，那個肚子會發(fā)出哭聲，哇哇哇地，嚎啕大哭，肚皮滲出淚來，像個獨(dú)立的小人兒，站在你面前。

然而，喜宴太過吵鬧，沒有人聽見那小孩的哭聲。

一桌一桌敬完酒的新人和雙方家長被主持人請上了臺，再來一遍敬酒的儀式。

主持人操著一口流利的閩南語，粗獷的噪音像在發(fā)表政見，不斷說著百年好合早生貴子的吉祥話。臺下的人不禁莞爾，不是都有小孩了嗎？

新郎被迫在臺上吻了新娘之后，兩人終于在眾目睽睽下走回酒席里。李國祥想，還好當(dāng)初結(jié)婚沒有宴請賓客，不然站在臺上被刁難出丑的就是自己。

沈青懷孕完全就是一場意外。

他有時覺得自己掉進(jìn)了一個陷阱了，策劃許久的陰謀悄悄地在他身后進(jìn)行著，然而他一點(diǎn)也沒發(fā)覺。

那是一個悶熱的黃昏，郊區(qū)的鐵道旁沒有人也沒有車，他們兩個默默地走在鐵軌枕木上，再走個半小時，就會到他們經(jīng)常約會的那個旅館。那時他們都在郊區(qū)的工廠里上班，有一次兩個工廠集體聯(lián)誼，沈青湊巧抽中他的機(jī)車鑰匙，她坐在后座抱著他，緊緊地。風(fēng)從旁邊呼嘯而過，一陣一陣的狂風(fēng)，吹亂了兩人的發(fā)和心，把人牢牢地擠在一起，像坐在暴風(fēng)里的小船上，或是潮濕的旅館床上，蕩來蕩去，顛簸搖晃。于是，他們就在一起了。

前方的那座小旅館就開在鄉(xiāng)下小車站旁，生意十分冷清。當(dāng)他們在二樓的房間做愛時，總還會聽見火車行駛在鐵軌時喀搭喀搭的聲音，極有節(jié)奏和韻律，像是一首重金屬的背景音樂，嘈雜卻又有震撼力，聲音一陣又一陣，轟然響起，到達(dá)，停住，然后，緩慢地消失，像高潮一樣。

他們就往旅館的方向走著，手挽著手，像單純的戀人，然后，沈青就說，我有了。淡淡地，像沒發(fā)生什么事。他不高興也不憂愁，只是有點(diǎn)失落。

認(rèn)識不到半年，他們就結(jié)婚了。

有時，跟沈青大吵一架后，他躺在夜里的床上靜靜想著，一切是不是早就是沈青算計好的陰謀，先懷孕，然后逼他結(jié)婚？畢竟他們個性差太多，怎么看都不像是夫妻。

但其實(shí)當(dāng)初要結(jié)婚，他們沒有一絲懷疑，兩個人都覺得甜蜜而相愛。只是一切消逝得太快，讓人留不住。

“如果新郎和新娘換成我和沈青，那會怎么樣呢？”他心里想著，因?yàn)闆]有拍結(jié)婚照的關(guān)系，他已經(jīng)不記得那個小孩還沒出生的新婚生活，連面孔也模糊不清，想要回憶也無從回憶起，眼前的沈青好像從一開始就是這般老。

他們這一桌還有其他三對年輕夫妻和一個小孩，小孩約莫上小學(xué)了，但仍是坐不住，每十分鐘便站起來往鄰桌走去。

“回來坐好?！弊鰦寢尩呐藸C著頭發(fā)，不斷對小孩喊著，越來越大聲，很不耐煩。

小男孩又跑到前面幾桌去找同年齡的玩伴，一點(diǎn)也沒放在心上。沈青想，還好自己的小孩都大了，出去念大學(xué)了。

又有菜上桌，一道滋補(bǔ)的羹湯。李國祥把湯上的保鮮膜撕掉不久，便傳來小孩的哭聲，剛剛跑到前頭的小男生撞到了上菜的小姐，熱湯應(yīng)聲摔下，濺了兩人一身。

小孩的母親沖上前去，啪一聲，小孩的臉頰印了紅紅的掌印。

“叫你回來坐好，你是沒聽到是不是！”臉上盡是氣急敗壞的煩躁，好在筵席上本來就是嘈雜不堪，沒有人會注意到那母親臉上扭曲懊惱的表情，像是她自己砸了那碗湯一樣。

摔了湯的小姐見小孩的媽當(dāng)場發(fā)飆，也沒說什么，把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繼續(xù)忙著端下一桌的湯。

小孩哭得更大聲，坐在走道兩側(cè)附近的四張桌子顯然已經(jīng)注意到小男孩的哭聲，紛紛抬頭張望。他媽媽遂拉起他的手，把小孩拖到外頭去，一臉堅毅果決的神情，好像再也沒什么可以阻止她。小孩被她快速的步伐給拖得倒在地上，但那個媽媽仍沒有停下來的意思，等于是把小孩連滾帶爬地拖出去。

小孩的父親仍舊坐在酒席上，舀了一碗湯，吃著，喝著，卻是老神在在的模樣，好像早已經(jīng)習(xí)慣，對小孩的哭鬧、媽媽的斥責(zé)，全然無動于衷。

沈青見那女人小腹凸起，頂著一頭剛燙好但顯得老氣的頭發(fā)，加上一臉粗糙黯沉的膚色，看起來就像她丈夫的老媽子，偏偏她的小孩又跑來跳去，惹人厭，更是讓她看起來未老先衰。

蒼蠅嗡嗡嗡地飛到那做先生的身上，那小孩子的爸爸仍舊窸窸窣窣地喝著湯，那湯里有豬肚、干貝、香菇，一些滋陰補(bǔ)陽的藥膳，還有大量的味精。那丈夫像從沒喝過如此美味的湯一般，大口大口地喝著，狼吞虎咽像非洲饑民，更像豬圈里吃著剩菜的豬。

她回頭看看李國祥，舀了兩湯匙的湯，還沒喝。她就喜歡他這種慢慢來的個性，溫溫吞吞的，不疾不徐，至少吃相好。要她跟吃相不好的人生活在一起，怎么樣也令人無法忍受，光看眼前這男人的吃相，她就覺得飽了。

其他另外兩對夫妻，年紀(jì)比沈青要小一輪，大多時候都靜靜地吃飯，夫妻間也沒什么話好說，大都是太太對著大家說，吃啊，吃啊，這菜不錯。有一位先生比較細(xì)心還會幫太太夾菜，可是那太太不領(lǐng)情，把菜夾還給先生。

她先生李國祥就從沒做過這種事，連買菜洗菜都沒做過。

結(jié)婚之后，她就辭了工作，住進(jìn)李國祥家里，整天除了帶小孩還要照看店面招呼客人。她整天把小孩背在身上，走來走去，一下子進(jìn)廚房，一下子做生意，常常累得腰酸背痛，后來長了骨刺約莫是那時累出來的。那時他先生從沒幫她帶過一天的孩子，做過一件家務(wù)事，現(xiàn)在還是一樣。

生了小孩之后，她才知道人是自私的動物，不要指望別人會幫你的忙，一切都要靠自己，世上沒有什么可靠的東西。她常看著全家福的照片，意味深長地告訴女兒，東西不要挑好看的，實(shí)惠的東西總是比較好，丈夫也是一樣。

有時手里拿到了別人認(rèn)為的好牌，但是沒有好運(yùn)，一切都是枉然，手上那副牌，中看不中用，倒不如不玩這場牌戲。但她終究玩了。

那個小孩還在哭，哭聲忽大忽小，抽抽噎噎的，她坐在那里還隱約可以聽到，小孩子的媽賭氣似的站在門口，絲毫不為所動。

已經(jīng)上了最后一道甜湯，新娘準(zhǔn)備回去房間換最后一套衣服。她們一群人從李國祥前面走過，他看了一眼新娘的側(cè)面，突然覺得好熟悉。他定定地看著，不敢置信，這女孩的側(cè)臉多么像他的初戀情人。

那次，他帶著沈青參加初戀情人的喜宴，新娘子在敬酒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和挺著大肚子的沈青，眼睛水汪汪像口井，他直直望過去看不到底。

他覺得自己只心痛過那么一次。

那個時候，女孩還在上中學(xué)，他每天和她一起搭火車去城里，一個上學(xué)，一個進(jìn)工廠上班當(dāng)學(xué)徒，在火車還沒靠站前，他總?cè)o她一個面包一罐牛奶，然后吱一聲地，火車停了，他跳下車，揮揮手，不看女孩消失的背影。

其實(shí)什么都記不清了，只有那個側(cè)臉?biāo)冀K沒有辦法忘記。像外國人一樣輪廓分明、五官深刻的臉，從電影海報里啪噠一聲蹦跳出來，就在他的旁邊。那時，女孩總是憂愁地看著窗外，一格一格的風(fēng)景不斷地往后退，女孩長長卷卷的眼睫毛落下，張開，世界沉睡其間，樹不見了，街道也消失了，陽光慢慢照進(jìn)來，畫花了那張白凈的臉，一黑一白，斑斑駁駁。女孩一直沒有醒過來。

喜宴上的她把頭別過去，看著腳底的白色婚紗，似是要拉起笨重的衣服，然后一步一步走過他眼前，沒有回頭，也沒有說什么。

后來他曾去找那女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她，然而只認(rèn)出聲音，認(rèn)不出臉來。扎著一條馬尾的她正拿著掃把打小孩，小孩凄厲的哭聲傳出了午后的街道，飄得好遠(yuǎn)。他看著那女人的臉上落了一綹綹的發(fā)絲，一臉惡狠狠的模樣，以為看到妻子，把心里一點(diǎn)一滴的愛戀根莖慢慢地連根拔起，不留痕跡地，刮干凈，丟棄在一旁。

于是，他便逃走了，連打聲招呼的勇氣也沒有。以后再也沒見過那個人，徹底死了心。

沈青推了他一把，這個悶人的酒席總算結(jié)束了，她想快快離開這地方。

大姐的二兒子展信朝他們叫了一聲阿舅，接著就提了兩袋菜走來。

“阿母說，這要給你們吃?！?/p>

“免啦，免啦，家里才兩個人，吃不完?！崩顕檎f。

“不要緊，我們可以吃?！鄙蚯嘞?，提著這兩袋可以抵三餐，至少一天不用煮飯，遂接下食物。

賓客紛紛站起來，準(zhǔn)備走出酒席，時間已經(jīng)快九點(diǎn)，該是回家的時候。席間的兩對夫妻已經(jīng)走了，小孩被母親牽著手朝桌子走來，那先生還在吃。

小孩到了桌邊，拿起了碗要喝甜湯，卻也不說，拿著湯匙不斷地敲著那碗，喀、喀、喀、喀，湯匙落在碗上。嗡、嗡、嗡、嗡，蒼蠅又飛來，停住，隨著碗筷起落的聲音而不斷地飛上飛下。小孩拿了自己的湯匙往前舀去，衣袖卻沾了一碗黑色醬油綠色芥末。

“你要干嘛，不是叫你坐好嗎？你現(xiàn)在站起來干嘛，我等一下叫你爸修理你?！眿寢屨f，眼睛恨恨地瞪著小孩，像要吃人一樣，母子之間似有不共戴天之仇。

小孩不理，仍舊堅持要舀那甜湯。

女人遂伸手打向那只空中的小手，湯匙啪噠掉在湯里濺了一桌子，也濺了小孩整個身子。

蒼蠅嗡嗡嗡地欣喜若狂，開始停在桌上準(zhǔn)備好好大吃一頓，一桌子的殘羹剩飯，堆起來是座垃圾小丘，越來越多的蒼蠅飛來，嗡嗡嗡，沾沾染染，繞著圓圈不斷回旋，回旋，像沒有腦袋的人，愚蠢。

沈青不忍看了，拉著李國祥的手就往外走。

李國祥看著沈青說，“我去跟大姐打聲招呼，你先到外面車上等我吧。”他掏出了鑰匙交給沈青，徑自走向前去。

沈青拎了兩袋菜菜湯湯，走進(jìn)人潮里，往屋外的停車場走去。

夜里的街道被涌出的人潮掀起一陣陣喧鬧的笑語，遠(yuǎn)處傳來幾聲狗吠。他們已經(jīng)很久不在夜里出門，總是一個又一個晚上地看電視。

她坐在車上看著晚上的月光，很想下來走走。

走在月光里，整個人被淡淡的光浸透，柔柔亮亮的，這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時比較有閑情逸致，一個人就這樣愉快地走著，大概也比較快樂。

然而，她終究沒下車來，守著那湯那菜，等丈夫上車。

沈青從后照鏡里看出去，同桌的那對夫婦和小孩也走了出來，一家三口上了停在路旁的小車，小孩依舊被媽媽牽著。她看著那女人的臉，給月光照得模模糊糊，黃黃綠綠，眉頭蹙起，一副心事重重的憂慮臉色。她看了出神，人影生生滅滅，在月光下虛虛實(shí)實(shí)，真假難辨，讓人以為鏡子里的那端是自己的臉。

同樣那頭今早去發(fā)廊吹燙的鬈發(fā)，那生了小孩后再也瘦不下來的小腹，微微突起而下垂的乳房，豐腴而多肉的手臂、大腿，以及那臉習(xí)慣憂慮煩躁的神色。這不就是她嗎？

人潮轟然散去，街道又復(fù)靜謐下來。她閉起了眼睛，感覺筋疲力盡。

這對夫妻，在回去的路上，默默無語，坐在位子上沒有交談半句話，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與委屈。車子在黑夜的路上奔馳，載著兩袋喜宴里的菜肴往家的方向持續(xù)前進(jìn)。

（選自《羅盤邊緣的標(biāo)記》 / 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該作獲第二十三屆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評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