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復元
總有人喜歡問我:“你的書法是什么體的?”我就毫不猶豫地問答他:“大字報體?!?/p>
貴為帝胄
我是滿洲族人,簡稱滿族人,屬正藍旗。既然叫啟功,當然就是姓啟名功。
姓啟有什么不好呢,當年治水的民族英雄大禹的兒子就叫啟。有人給我寫信稱我為愛新覺羅·啟功,我索性標明“查無此人,請退回。”我的身份證、戶口本以及所有正式的檔案材料,從來沒有“愛新覺羅·啟功”,而只有啟功這樣一個人。
我不愿意以愛新覺羅為姓,事實證明,愛新覺羅如果真的能作為一個姓,它的辱也罷,榮也罷,完全要聽政治的擺布,這還有什么好夸耀的呢?
一次,我和朱家縉先生去故宮,他開玩笑地對我說:“到君家故宅了?!蔽疫B忙糾正道:“不,是到“君”家故宅了?!币驗榍宄墓蕦m是接手明朝朱家舊業(yè)的,說罷,我倆不由得相視大笑。
我是清代皇室后裔,是雍正皇帝的第九代孫,生于公元1912年,雖貴為帝胄,生下來就是民國的國民。
我的父親有肺病,母親過門一年后生了我,第二年父親便過世了,父親死在南屋,據(jù)傭人們說,他們能聽到南屋里常有(口邦)敲煙袋的聲音,和我父親生前敲的一樣。
有一回,我五叔的奶媽好好的忽然發(fā)起了瘋癲,裹著被褥,從床上滾到地上,嘴里還不斷地念叨著:“東院的大少爺說請少奶奶不要尋死,屋里柜子的抽屜里放著一個包,里邊有一個扁簪和四塊銀元?!蔽夷赣H聽了以后,就要到東院找??蓜e人都嚇壞了,攔著我母親不讓去,我母親本來是想自殺的,連死都不怕,早就豁出去了,沖破大家的阻攔,按照奶媽說的地方,打開一看,果然有一個扁簪和四塊銀元,跟著看的人都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我從小就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氣氛中長大的。
師從名家
十八九歲的時候,我漸漸在詩畫方面有了些小名氣。在一次聚會上遇到了溥儒,當時,他被公認為“王公藝術家”,按姻親關系論,還是我的表叔,現(xiàn)在看來,他對我的教授和影響是全面的。
一回,著名畫家張大千來和他切磋畫藝,當時有南張北溥之說,所以大家都前來觀摩,只見大堂中間擺著一張大案子,兩位大師面對面各坐一邊,這邊拿起畫紙畫兩筆,即丟給對方,對方也同樣。接過對方丟來的畫稿,這方就根據(jù)原意再加幾筆,再丟回去,沒有事先的約定,也沒有臨時的交談,完全根據(jù)對對方的理解,如此穿梭接力幾回。一批精美作品便產(chǎn)生了,幅幅神完氣足,渾然一體,看不出有任何拼湊的痕跡。不到三個小時就畫了幾十張。中間還給旁觀者畫了幾幅扇畫,我還得了大千先生的其中一幅。
我有一個遠房的四叔祖,開棺材鋪,曾給齊白石先生做過一口上等好壽材,他就讓我向齊先生學畫。他總管我叫小孩,常念叨:“那個小孩怎么老沒來?”我跟他確實學了不少東西,比如他擅于畫蝦,沒見他親筆畫之前,我不知道那些神采飛揚的蝦須是怎么畫的,及至親眼所見,才知道他不是轉動手,而是轉動紙,把紙轉向不同的方面,而手總朝著一個方向畫,這樣更容易掌握手的力量和感覺,這就是竅門。
一次我看他治印,他是直接把反體的印文寫到石料上,對著鏡子稍微調整一下。在刻一豎時,他對我說:“別人都是這邊一刀,那邊再一刀,我不,就這么一刀,就是所謂的單刀法?!闭f完,一刀下去,果然效果極佳,一邊光順順的,一邊麻渣渣的,金石氣躍然刀下,這就是功力。
如此師長
一生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應該是歷史學家陳垣先生,他是廣東新會人,從前,他是輔仁大學的校長,我沒有文憑,他看真本事,讓我做了老師。我去聽他的課,最初看他板書時每行(豎寫)只寫四個字,非常奇怪,就問他為什么,他說,你坐到教室最后一排就知道了。我坐過去,才明白寫到第四字,最后一排恰巧能看清、看完整。再多寫一個字,就被講臺擋住,學生只有站起來才能看得見。僅此一件小事,就能看出老師是多么用心。
還有一次,輔仁大學的教授英千里出任北平市某一局局長,想從輔仁的教師中找一個“自己人”做幫手,幫他管一個科室,不知怎的,想到了我。我當時有點動心,但又拿不準,和一些人商量,也莫衷一是,便去請教陳垣老師。
老師先問:“你母親愿意不愿意?”我說:“她不太懂得,讓我請教老師。”
老師又問:“你自己覺得怎樣?”我說:“我少無宦情。”
老師捋著胡子哈哈大笑道:“既然你并無宦情,我就可以直接告訴你:學校送給你的是聘書,你是教師,是賓客;衙門里發(fā)給你的是委任狀,你是屬員,是官吏。你想想看,你適合干哪個?”我恍然大悟,寫了一封信,婉轉謝絕。寫好后,拿去給老師過目,他看了看,只說了一句話:“值30元。”這話真是大有禪意。
陳老師還很有手段。一次我花了20元,買了一張破山和尚的條幅,掛到教員休息室供大家欣賞,正巧,陳校長推門進來,看了十分喜歡,便對我說:“你這是給我買的吧?”我當然連聲說:“是”,他便高興地笑納了。其實我真有點舍不得。
后來,我住黑芝麻胡同,花四元錢買了一幅陳蘭甫的對聯(lián),寫得非常好,陳校長聽說后特意坐他的專車到我這兒來看,進門一看又說:“你這是給我買的吧?”我又連忙堅定地說:“是。”他知道,如果給我們錢,我們也不會收,不如用這種開玩笑的方法,彼此更融洽。
大字報體
1958年,我被補劃為右派,而且劃定單位也不是我關系所在的北京師范大學,而是中國畫院。大約過了一兩年,我的右派帽子又摘掉了。當時對摘帽分子有這樣一句非常經(jīng)典的話,叫“帽子拿在群眾手中”——不老實隨時可以給你再戴上。
我十分清楚這一點,日久天長就成了口頭語。比如冬天出門找帽子戴,如發(fā)現(xiàn)是別人替我拿著,我會馬上脫口而出:“帽子拿在群眾手中?!比缱约喝砻弊?,馬上會脫口而出:“帽子拿在自己手中?!笔煜の业娜硕贾肋@個典故,冬天出門前都詢問:“帽子拿在誰的手中?”
抄大字報是我的強項,我不管起草,只管抄,我覺得這段時間是我書法水平長進最快的時期。抄大字報不用刻意地挑好紙、好筆,也不用講那么多的排場,一只禿筆,幾張彩紙,甚至報紙,邊抄邊聊即可。越是這樣,越?jīng)]負擔,越可以揮灑自如。
相反,到我后來出名之后,人們給我準備了最好的湖筆,最上等的撒金烏絲格,甚至名貴的蜀絹,一大隊人簇擁著,有的要給我抻紙,有的要給我研墨,有的要給我照相,一邊還不斷地評論著贊美著,我倒心理別扭,放不開,寫不好,總怕浪費了這么好的材料,對不住這么多的人情。
所以我對抄大字報情有獨鐘。后來,總有人喜歡問我:“你的書法是什么體的?”我就毫不猶豫地問答他:“大字報體?!?/p>
“文革”以后,我住在北師大紅六樓宿舍,前來造訪的人絡繹不絕。早晨六點多鐘就有人搶占地形,有到晚上九十點鐘還不肯勸退,有的當然是公務,有的純屬私訪,有的事先約定,有的突然襲擊,公務當然耽誤不得,但私訪有時也不好得罪。后來我實在支撐不了,就在門上貼張條子:“啟功因病謝客”,但很快就被人揭去。只好躲到招待所,沒幾天,消息靈通者又聞風而至。最后索性躲到釣魚臺去。
平心而論,我是愿意為我能盡力的事業(yè)貢獻一切力量的。這是難得的春天,雖然它來的有些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