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祭肉情

繆新亞

在物質(zhì)供應(yīng)匱乏的年代，人們總是比較注重吃的，而吃肉又被人們當作大快朵頤，大飽口福之最。難怪孟老夫子把“七十者可以食肉”作為實行王道的物質(zhì)指數(shù)，也難怪平頭百姓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作為瀟灑人生的理想境界，更難怪佛門弟子有“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的自我調(diào)侃。時下，人們對吃肉卻表現(xiàn)出一種非常奇怪的心理，不知什么時候開始，不管是被動遭遇飯局，還是主動組織宴請，點菜時，總會有人提出“菜少點些，清淡些，不要點肉”之類的建議。結(jié)果呢，總會有東坡肉、干菜扣肉或魚鲞烤肉之類典型的肉菜被一致通過，保留其中，而且這道菜又總能盤底朝天。人們的借口是“現(xiàn)在家里不做這些了，即便做，也做不出如此美味來”，此時，便當那些平時患有“三高”的禁肉主義者，也會一邊夾著油滋滋的肥肉往嘴里塞，一邊自我解嘲地說：“難得吃一塊，不要緊。”這種對肉說愛不敢、欲罷不能的矛盾心理，實際上是肉根未凈，肉情難了，人之吃肉情結(jié)可謂深矣。每當有此感慨之時，幾十年前在邊疆農(nóng)場中一些吃肉的故事難免會浮上心頭，今錄下其中三則，遙祭肉情，以饗讀者。

吃“米肉”的故事

那年，連隊造反派奪了權(quán)，“革命”形勢好得很，生產(chǎn)與生活的狀況卻糟透了。春節(jié)前“團部要從畜牧連調(diào)撥６頭豬”的消息曾經(jīng)使連隊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情緒亢奮了好幾天，有人暗中已對此作過盤算，平均每頭豬按５０公斤算，連隊３００來口人，每人能攤上１公斤，對于已有半年多不聞肉腥的人們來講，其意義已超出過年本身。但壞消息接踵就來，殺豬６頭，數(shù)量沒錯，豬的質(zhì)量卻大打折扣，６頭豬全是得病的僵豬。也許那是個造反年代的緣故，豬們也學(xué)會了造反，餓得集體跳槽，四處覓野食，吃人糞，似乎得了什么怪?。蛔兂砷L不大、喂不肥，三分像豬，七分像狼的怪模樣。于是連隊肉情指數(shù)大跌，人們的情緒大挫。但安慰還是有的，肉總是有得吃，只是數(shù)量少了，質(zhì)量差了?？蓺⒇i那天傳出的消息，將人們吃肉的希望像泡沫般一下子破滅了，那６頭豬經(jīng)過放血、吹氣、褪毛、開膛等程序之后，發(fā)現(xiàn)這些豬的皮肉間全是米粒一樣的囊蟲（俗稱米豬肉），按連隊衛(wèi)生員的說法，這豬肉絕對不能吃，要全部就地銷毀。由技術(shù)員出身的副連長書生氣十足，竟然聽從了衛(wèi)生員的建議，在查了《赤腳醫(yī)生手冊》之后，下令將１２爿豬身全部澆上柴油，挖地三尺掩埋了。消息傳開，連隊群情激憤，民怨沸騰——那簡直是暴殄天物，怎么能這樣對待肉呢？沒有肉的年怎么過哪！于是連隊為此專門召開全體職工大會，那位副連長照著《赤腳醫(yī)生手冊》中關(guān)于囊蟲與絳蟲的條目，神情嚴峻地給大家作解釋：囊蟲是豬絳蟲的幼蟲，一般寄生在豬、牛等牲畜的肌肉和結(jié)締組織，人誤食后，會在人體內(nèi)發(fā)育成絳蟲，絳蟲呈帶狀，如寬面條，可以長到數(shù)米，囊蟲也會穿過人的腸壁，隨著血液循環(huán)，寄生在肌肉間，如進入人腦、眼睛或心臟肌肉里，會引起失明、抽風，甚至有生命危險……那是個崇尚懷疑的年代，人們什么都敢否定，什么都敢懷疑，《赤腳醫(yī)生手冊》算什么！在一片噓聲中，那位仁兄被轟下了臺。造反派出身的連長，義憤填贗地背誦了那段著名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最高指示，當即宣布：“把肉從地里重新挖出來、洗干凈，用滾油炸，經(jīng)過高溫處理，老子才不信那個邪！”全場歡聲雷動、熱淚盈眶……

于是，那年除夕，伙房里多了一道油炸豬肉炒白菜的葷菜，雖然那肉像油渣似的，但畢竟是肉呀，無葷不成年嘛，大家如愿以償，皆大歡喜。

一年后，有人因為絳蟲病，住進了醫(yī)院，當然只是個別案例，且是后話了。

吃腐肉的故事

鄰居老王收兔夾子時，偶然在沙包里發(fā)現(xiàn)一頭鹿，死了好幾天了，肉的表面已經(jīng)發(fā)綠。他剁了條后腿回來，看看還能吃不，經(jīng)過仔細研究，這肉經(jīng)處理還有食用價值，他在第一時間里把這天大的好消息傳遞給我。我趕快從柴火棚里推出獨輪車，帶上劈柴的鋼板斧，嘴里哼著“呦呦鹿鳴”的詩句，咂摸著鹿肉的美味，按照老王指點的方位，好不容易找到了那頭死鹿。然而，面對跟前的景象，我不禁傻眼了：一地狼藉，仿佛剛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別說鹿腿，就是鹿頭也連脖子一起被齊刷刷地砍到了第一根肋骨，——凡是有肉的部位都被肢解剁走了，只剩下一段軀干，肚子破了，發(fā)綠的內(nèi)臟和著散發(fā)出惡臭的發(fā)黑的血水流了一地，肋骨已經(jīng)與漚爛的皮肉完全脫離了，齜牙咧嘴般地裸露著，一群綠頭蒼蠅有的圍著這發(fā)臭的骨架飛舞盤旋，有的叮著腐肉沒命似地吮吸著血水，白生生的蠅蛆在腸子深處蠕動。目睹眼前的情景，我馬上意識到，有人搶在我前面了，我簡直喪氣到了極點；但終不能空手面歸呀！我圍著那死鹿發(fā)臭的軀干繞了三圈，終于想到那脊柱上不是還有肉嗎？而且是上等的里脊肉。我不覺一陣鼓舞，三下兩除二，把一根根肋骨砍去，連皮帶骨把那段脊柱裝上獨輪車。

回家后，連夜把皮剝掉，把那段脊柱剁小，把表面發(fā)綠粘兮兮、滑膩膩的肉連拉帶剔地撕掉，里面的肉還是有些血色，只是黑紫的，不知洗了多少遍，放上水煮滾后把湯倒掉，再洗，再煮，直到那臭味不再明顯，然后放上八角茴香、花椒、辣椒、孜然、洋蔥……凡是能用來調(diào)味的佐料都放上了，煮了滿滿一大鍋。

有肉吃，終不能一人獨享哪。次日，邀了二三知己，炒上幾只家常小菜，捧出大碗濁酒，挑燈夜戰(zhàn)，能如此大塊地吃肉，而且是大補精氣的鹿肉，在那個缺葷少肉的年代里真是可遇不可求，千載難逢！可能是因為刺激性的調(diào)料下得太猛的緣故，那鹿肉一入口，整個口腔便被辣味和麻味麻痹了，倒也吃不出有什么特別的異味來，也有可能是經(jīng)過多遍煮洗的緣故，那鹿肉也絕對沒有肉味，更或許是頭老鹿的緣故，雖然燒煮多時，那肉卻也不見酥爛，入口后還需大力咀嚼，不像在吃肉，倒像是在嚼著橡皮輪胎。這些對我們這幫餓漢們來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實實在在地在大塊吃肉哪，感覺好極了！夜闌人乏，酒足肉飽，心滿意足，那種感覺，在以后的幾十年中再也沒有找到過，也許永遠不會再找到了。

吃“人肉”的故事

那是個崇尚革命、流行造反的年代，生產(chǎn)促不上去，改善生活當然就無從談起了。因此，那時連隊的伙房除了過年過節(jié)有一些肉絲、肉片、肉湯之類的葷菜之外（老少無欺，一人一勺），可以說終年不知肉味。也許是與古人“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教誨背道而馳的緣故，連隊的豬餓得精瘦，狼似的，跳出了豬圈，整天在連隊里“狼”奔豕突，覓野食、吃糞便。吃豬肉是沒盼頭了，養(yǎng)雞是最典型的資本主義尾巴，無人敢頂風“作案”。羊倒有幾群，羔皮是重要的外貿(mào)物資，據(jù)說具有反修防修的重要作用，所以是絕對宰不得的。因此，殺豬宰羊，主動吃肉不是過年過節(jié)絕無可能，難得有病豬死羊、瘐牛斃馬，才可打一頓牙祭，所以只要有豬羊牛馬斃命（不管是病死、毒死抑或不明原因的死亡），那就是連隊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大家都會將“今晚伙房吃肉”的消息奔走相告。工地上，餓得眼睛發(fā)綠的漢子們有人已急不可耐地將晚上那份肉菜，透支作為賭注，與別人賭起輸贏來；托兒所門口那些面帶菜色的婦女們，一面呼兒喚女，一面臉上綻著笑容向孩子傳遞“晚上要吃肉了”的喜訊。

連隊給水員的女兒小菲長得乖巧伶俐，十分惹人喜愛，在托兒所上大班。一天，連隊死了個老頭，收工時，婦女們照例嘰嘰喳喳地去接孩子，小菲興沖沖地拍著手說：“哦——，今天可以吃老頭子肉嘍！”她搶先向媽媽報告吃肉的好消息。那些婦女們先是一愣，接著便笑得前仰后倒?！澳愫f什么呀！”媽媽給了女兒一巴掌。小菲“哇”地哭開了，大家馬上斂住了笑，心里磣得要掉淚。

童言無忌，小菲只盼著死了東西就有肉吃，可她不知道老頭子不是牲口，是不能吃的，人肉哪能吃??！

寫了那么多，無非是說明人們?nèi)狻扒椤鄙钪?，雖然是扭曲的。民以食為天，食以肉為重。且不說缺油少葷的年代，即便是有人視肉為百病之源的今天，肉，對于人們的膳食結(jié)構(gòu)來講仍是不可或缺的，就是到了共產(chǎn)主義也如此，問題是如何科學(xué)地吃肉。

拜讀新近出版的厚厚《戴盟詩詞選集》，尊敬之情油然而生。戴盟先生是老革命、老干部、老前輩，早年參加革命，曾在魯迅藝術(shù)學(xué)院華中分院學(xué)習；解放后來浙江，先后擔任過省委農(nóng)村工作部副部長、浙大黨委第一副書記、省委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省臺辦主任等職。在繁忙的政務(wù)之余，居然陸陸續(xù)續(xù)寫下了上千首詩詞，編入《戴盟詩詞選集》里的就有７００多首古體詩、１００多副楹聯(lián)。我深深為戴老所感動，他對詩歌是那樣摯愛，吟誦不絕、筆耕不輟，八秩老人，青春詩心。正如同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從小愛詩、讀詩、背詩、抄詩到動手寫詩，詩歌伴隨了戴老一生，從青春年華到古稀高齡。

戴盟先生年輕時寫過新詩，出版過《女游擊隊員》、《蠶姑娘》、《雨過天晴出太陽》等詩集。后來主要寫作舊體詩詞，是浙江詩詞學(xué)會會長。舊體詩詞不容易寫，要有古文功底，懂格律，又能出新意。擅長舊體詩詞的毛澤東曾勸年輕人不要去學(xué)舊體詩詞，否則只會“味同嚼蠟”，沒有詩味。而戴老卻能“舊瓶裝新酒”，用舊體詩詞的形式，表達新穎的內(nèi)容，而且詩意盎然。記得１９８９年前后，海峽兩岸剛開始溝通，三毛第一次回大陸，到舟山來掃墓探親。身為省臺辦主任的戴老設(shè)宴歡迎，我這個作家也欣然相陪。一見面，戴老就取出一首親筆書寫的詩（戴老也是書法家），送給三毛：“臺灣島望舟山島，碧水環(huán)環(huán)抱。扁舟萬里任飄蓬，多少鄉(xiāng)愁織入夢魂中……”一開頭上闋就寫得情景交融，既有政治，又有人情，令三毛熱淚盈眶地收下這件珍貴禮物。當時在場的我為戴老的舊體詩詞修養(yǎng)所折服，我雖中文系科班出身，當時也發(fā)表過不少新詩；可絕對寫不出這樣的舊體詩。

《戴盟詩詞選集》共分《屐痕處處》（上、下）、《戰(zhàn)地黃花》、《墨緣詩誼》、《西湖短笛》、《海峽詩情》、《心香一瓣》、《茶影詩痕》、《花果漫吟》、《雜詠集錦》、《鄉(xiāng)戀親情》《楹聯(lián)一束》等篇章，可謂洋洋大觀。其中的《西湖短笛》我讀來尤為親切。

戴老剛到杭州，先住在西泠橋下北山街１０９號，與蘇小小可算是“鄰居”。春夏秋冬，每天花晨月夕，他都會從蘇小小的墓前經(jīng)過，或上班下班、或早晚散步，讀著“慕才亭”石柱上眾多楹聯(lián)：“湖山此地曾埋玉，花月其人可鑄金”……發(fā)思古之幽情，激電光火石詩心，當年袁枚（子才）刻了一方圖章“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而戴老則名副其實“錢塘蘇小是近鄰”。所以他在詩中寫道：“錢塘蘇小是鄉(xiāng)親，一語曾令俗客驚。油壁青驄傳韻事，何妨名士結(jié)芳鄰?！彼渤３Ｒ贿吷⒉揭贿叺鸵鳌澳讲排紤洸杌ㄅ瑢伴L懷油壁車”。

２０世紀５０年代后期，戴老還在外西湖２號（逸云寄廬）住了３年，就在平湖秋月斜對面，白堤北首，這座三層別墅今已改為茶室。他覺得自己真正住在西湖里邊，而且是湖的中心；但門牌卻寫著“外西湖２號”。因此他調(diào)侃地填了一首《卜算子》：“家住西湖里，號稱西湖外。家在湖中外于湖，別有深意在。早出外歸來，視湖如不解，身在湖中不識湖，說‘外又何怪。”字面上，戴老說自己不識湖，其實千余個日夜與湖波相伴，前后左右均是西湖勝景，焉能不識西湖？

２０世紀６０年代以后，戴老遷居到保俶路７０號，這兒也離西湖不遠。每天，他到六公園的單位上班，開會常住大華飯店、新新飯店，仍在西湖邊打圈圈……“這些如眾星捧月，都散處在西湖周圍。我常想：身在杭州者，未必住在西湖邊；家住西湖邊者，開會、活動又未必在西湖邊。我則三者兼而有之，天公惠我，可謂厚矣！不寫點詩詞，實在愧對西子！”

這是戴老心情的真實寫照。出于對這種天時地利的感恩，他歌詠西湖的詩源源不斷流出。那時，我們《西湖》文藝編輯部在六公園，與省臺辦隔著一條馬路，我常到戴老辦公室去組稿、聊天。那段時間，戴老為《西湖》寫了不少有關(guān)西湖的詩話。

歷代歌詠西湖的詩詞很多，要寫出新意并不容易。戴老努力把自己對新西湖的新感觸訴諸筆端，編了一本《西湖短笛集》，由沙孟海先生題寫書名?！岸痰选?，是作者自謙，既是篇幅較短，嬌小輕盈，剔透玲瓏；也表達了作者自由奔放的思緒和情感。

“十里蘇堤作洞簫，指端輕按六重橋。聲波緊伴湖波漾，無數(shù)湖光射九霄?！薄氨m亭亭立，西湖一鏡開。碧波搖倩影，疑是浣紗來?！薄吧奖骱剑馍缴珒设偳?。風光還是天然美，草染雙堤月印潭?！薄牐@些全是戴老心靈中飛出的短笛。因此，著名詩人許白鳳曾寫過一闋：《金縷曲戴盟先生＜西湖短笛集＞讀后》贊曰：

短笛飛來也，俏西湖，無邊風月，有錢難買。笛比蘇堤橋孔孔，獨覽梅花雪臘，好吹徹音波瀟灑。……古調(diào)料量新意境，更不辭老去鶯喉啞。能幾個，如君者？

這是對戴盟先生詩詞的最好評價。身在湖中最識湖，戴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