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渭
一
十幾歲時,由于家庭的緣故,我走進了教堂。這并不是說我早早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而是指我走出了校門,去做了一個神的侍奉者,也就是義工。
這個世界,總讓人要不斷地尋找寄托。有人把自己置身于上帝的庇護下,也有人逃避到深山古剎。而我走進教堂,在當時倒不是要尋求庇護。我的父親是一位教堂牧師,因為我的學業(yè)差,考大學根本無望,父親才讓我謀到這份職業(yè)。
教堂里終年陰森森的。古舊的房子里光線微弱,高高的講臺上垂著暗紅色的帷幔,兩排黑色的長木椅經(jīng)年累月擺放在固定的位置。里面安靜得古怪,高處的窗口,每一縷陽光照進來都會發(fā)出某種聲音,有時我仿佛能聽到空氣的嘆息聲,還依稀聽到過長椅們的哭泣。
我的本職工作是每天早上八點鐘開教堂的門,像所有其它地方的職員一樣,八小時工作制,不同的是,我這個單位的職員只有我一人,我覺得我是一個看廟的人。另外,我每個禮拜三晚上教弟兄姊妹(對信徒的稱呼)唱贊美詩;禮拜天上午和下午領唱兼伴奏;還要做一些閑雜的活兒,比如當信徒們離開后,打掃衛(wèi)生,有傳道人在種道時,端上一杯熱茶。當然,這些事多半時候會有姊妹代勞。他們都非常有愛心,做這事是愛心的最佳表現(xiàn)。我還會偶爾站上講臺去,實習當講道員。我講道時膽子太小,大部分聲音被堵在喉嚨里,最后發(fā)出來的是一只蚊子垂死前的聲音,我知道那是怯場??晌页姴磺訄觯驗槲业母璩煤?,音咬得準,我沒有專門進修過,算是自學成才吧。有時我還會彈起講臺上那架老掉牙的鋼琴,彈得還滿像那么回事的。
二
我到教堂來已經(jīng)有六個年頭了,我十分期望能走出這個地方。而我的父親從來不允許我做圣工以外的事。他已經(jīng)是一個老頭了,在上帝面前低了一輩子頭,祈禱的話語加起來一火車可能都裝不下,可是究竟有幾句話運送到了上帝的耳中,我從來也沒問過這個問題,就是問了,父親也不一定知道吧。
我的家?guī)缀蹙驮诮烫美铮窃诮烫玫暮筮?,有一個后門將教堂和我家接通。我從家里出來上班,其實也是在家里上班。白天,我父親也基本上是在教堂里,有信徒來訪,一般是我父親接待。
我是一天天長大了,父親也看在眼里。我的不出門和我的孤僻也成了他的心事。這里所說的我不出門也不是絕對的,有時也上街買菜,去信徒家慰問(大多是信徒病了或他們家里有了喪事)。但是這種出門遠不是一般意義的出門,所接觸的人還是主里面的人,不是主外面的人。
我對外面的世界簡直是一無所知。
教堂里也有一些男性信徒,但是女信徒居多,而且年老的占半數(shù)以上。大家見面總是說,主保佑你,主與你同在。阿門!所有人的手里永遠有一本《圣經(jīng)》,仿佛戰(zhàn)士手中的武器,上戰(zhàn)場時不會忘記帶上。假如偶爾沒帶,那也沒事,教堂里備有許多《圣經(jīng)》,各種版本的都有,專為沒有或忘帶的人準備著。
有一天,一位男孩子來了,是張姊妹家的兒子,大概剛從學校畢業(yè)。他第一次來,沒有《圣經(jīng)》,但他不好意思上圣臺來拿。他媽媽要他去拿,他不肯,紅著臉坐了一會,就老是向后面的大門看,有想出去的跡象。他如果真出去了,就是我對不起主,因為經(jīng)里說,要結出圣靈的果子,不能讓進到主里面來的人離開主。于是我拿了一本《圣經(jīng)》,交給了他。他媽媽很驚喜,小聲說,這孩子真是,沒長膽似的。我沒說話,離開他們,坐回我的位子上。我看了他幾眼,他聽道很認真,有被感動的意思。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第一次被父親領到這里,也被神的話所感動。覺得那是多么新奇的世界?!吧系蹛凼廊?,甚至將祂的獨生子賜給他們,叫一切信祂的,不至滅亡,反得永生”。這節(jié)經(jīng)文是第一次進教堂學到的,它是一粒種子,在我的土壤里慢慢發(fā)芽。
“信靠上帝的人有福了”!
對于初信者,這是多么有誘惑力的話,好像一枚新鮮的果子,掛在樹上,讓樹下這個人無法不抬頭去仰望它。
三
我在教堂里呆得太久了,漸漸感覺到里面的一切都在霉變,用福音的液汁浸透了,浸得太久了終久會變質的。我對神的話無動于衷,只能是機械地行使職責。我的內(nèi)心一片蒼白,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壓抑著我。對經(jīng)里所說的話我只是記得而已,像是一些粘貼在緞面上的花朵,并沒有融合到這塊布的里面去。教堂里的空氣也沉重起來了,當灰塵揚起在一片陽光里的時候,我總覺得那些灰塵最終進入到了我的體內(nèi)。那些木椅一天比一天陳舊,而且散發(fā)著腐朽的氣息,紅色的帷幔也漸漸失去了色澤。一切都讓我不認識了。我也越來越覺得我不是我了。我不知道我是誰?我經(jīng)常長時間地發(fā)呆,在鋼琴前面能坐整整一個上午或一個下午。
這時,我的父親就對我說,你出去走走吧。我說,我到哪里去呢?父親說,去找同學玩玩。
我的同學在哪里?他們都離開了我。其實我是沒有同學的,從學校出來后,他們就與我成了兩個世界的人。當然也有一二個來過,但是他們以后不來了,我們無法溝通。你知道,神的世界和人的世界畢竟不是那么容易相通的。
父親不做聲了。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母親。
母親在我印象中是一個漂亮的女人。當我記事的時候,她就沒有再來看過我,也不來照顧我了。她的影子只是在我的眼前一閃而過,她的面容在我的腦海中卻怎么也成不了像,我的家里也沒有母親的相片。我知道母親早已在墳墓中安息了,她在等待主耶穌的第二次降臨——“那時候,你們要從墳墓里起來,在空中相遇”。
我父親就我一個女兒,他結婚很遲,大概在四十歲的時候。等我生下來,母親就走了,等我長大了,父親就老了。他看上去似乎并不孤獨,因為他有我天天在他的身邊,還有上帝在他的心里。但他的內(nèi)心世界究竟是怎樣的,我沒法弄清楚,也沒有必要搞清楚??傊?,我們父女倆天天在一塊,可相互不太說話,他只與上帝交流,而我只與自己交流。我實在無聊的時候,多半是去彈琴,我用琴聲說話,用琴聲表達我的思想,傳達我的感情。我覺得我就是生長在祭壇上的一朵花,是用神的話語、用上帝的智慧培養(yǎng)成活的一株特殊的白色蘭花,它長在自己寂寞的深谷里。
過了不久,那個張姊妹家的兒子就常來做禮拜了。他已經(jīng)從我父親的手中購買了一本《圣經(jīng)》,再也不用我為他拿了。他有時和他媽媽坐在一起,有時一個人單獨坐。但他不管坐在哪里,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一直盯著我看,好像聽道也不專心了,仿佛他來到圣殿的目的不是為了聽經(jīng),而是為了看我。我不明白自己有哪個地方值得他看。我是孤獨的,也是樸素的。我只在梳頭的時候照鏡子,化妝品不屬于我,我認識的只有奶液之類的護膚品。由于常年不曬太陽,我的皮膚白皙,卻沒有一般少女的紅潤光澤。我不需要增白霜,如果再增白的話,我會把人家嚇著的。我長期梳著一個馬尾,有時也讓它們飄下來,但那絕對不是祈禱的日子。
他看我很專注,也很方便,我在臺上,或站著唱詩或坐著彈琴,沒有什么能擋住他的視線,他要怎樣看就怎樣看。我并不敢去看他,我只知道他的臉很有棱角,個子不算高。
禮拜散了,他就跟他媽媽一路走了,從來沒有與我單獨說過話。
一天,吃飯時,父親冷不丁說,那個小同怎么樣?
我并不知道他叫小同,就一臉的茫然。問,小同是誰?
父親抬頭看了我一眼,說,那個張姊妹家的兒子。
哦,不知道。
父親說,你同意就跟他多接觸接觸。
什么意思,我為什么要跟他接觸?
你也長大了,要離開我了。
我不離開你,我說,我對別人可沒感覺。
父親不笑,說,他是個好孩子。
我心里說,他好不好與我有什么相干?
我吃完了飯,拿過《圣經(jīng)》,翻到新約約翰福音,那里面寫著一些關于婚姻的話。我將這些話重新學習了一遍?!澳銈冏髌拮拥?,當順服自己的丈夫,如同順服主。因為丈夫是妻子的頭,如同基督是教會的頭。你們作丈夫的,要愛你們的妻子,正如基督愛教會,為教會舍己……”
四
我還很年輕,才二十一歲,是一朵花開到最茂盛的時候,然而,我缺少日光的照耀和雨水的滋潤,理所當然就少了幾分光輝。我是開在陰暗處的花朵,開得緩慢而且持久。我在寂寞的深谷里開放,我現(xiàn)在還不想被人移植到熱鬧的花市。
很多日子過去了,小同還是每個祈禱日都出現(xiàn),就像是我預訂的一樣東西,到時就會送到我的面前。他從來不與我說話,也不表示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呆呆地盯著我看。時間久了,我就想,我有什么好看的,再后來,我就不希望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
秋天來了,秋雨不停地飄落下來,連同落葉一起飄得滿街都是。我用琴聲讓秋天多了一些活氣,我一遍又一遍彈奏那些動聽或不動聽的贊美詩曲調(diào),簡直到了不厭其煩的程度,我甚至暗地里估計整個城市的上空差不多都彌漫了我的琴聲。我想,上帝啊,你一定能聽到我唱給你的歌聲吧。
有一天,我穿了一件黑色的上衣——我是很少穿黑衣的,不知為什么這些日子忽然愛起黑色來了。我正在認真地彈著琴,忽然,從外面進來了一個人,是個陌生人,我相信他從來沒有進過教堂的門坎。他邁進來的腳步有些遲疑,當時我的目光正好落在門口那個方向。他一直往里走,穿過長長的通道,他有著修長的身材,穿著月白色的襯衫,一頭稍長的拳曲的頭發(fā),步子沉穩(wěn)。我的琴聲沒有受阻,仍流淌著如月光流瀉般的聲音。他沒有說話,坐到最前面的一排木椅上。
我不能不停下來了,我的手指在白鍵上彈完最后一個尾音,就習慣性地反掌用指甲在白鍵上劃出一串長音,由高到低,是鋼球在水泥地上由近處向遠處滾去的過程。他忽然拍響了巴掌,同時站起來走向我所在的高臺。
你是誰?
作曲家。
回答得簡單明了。他的年紀大約有三十,或許不止。他站在我的身邊,我正好也站起來了。他的眼睛里有一種我從未看到過的東西,我不明白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就問,你有什么事?
我正在搜集音樂素材,你的琴聲讓人感動。他又補充說,是你的琴聲讓我走進來的。
這是贊美上帝的聲音。
非常特別的曲調(diào)!能借你的曲譜給我看看嗎?
我把《贊美詩》唱本交給他。他急速地翻閱著。
我想把它拿回去,過兩天送還給你,你同意嗎?他的聲音很有磁性,帶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我說,沒關系,就送給你吧。
他笑了,轉過身去,走出兩步,又停住。他側身向我說,你的琴彈得不錯,可是聽得出是沒有經(jīng)過專修的,我可以指點指點你。怎么樣?
我沒有說話。
不信?我來一曲,如何?
我讓開了位置。
他坐下,沖我一笑,揚起手,很修長的手指,有力地落下去,澎湃的江水就嘩啦啦地奔涌向前。他微瞇著眼睛,一會兒,手指的力度減弱,呈弧形地升降著,一股柔情便立即升騰在我的心中。他的左手在靈活地移動穿梭,聲音的層次和質感令我震驚。我感到無言的羞澀。我的琴聲是秋天遍地的落葉在風中的喧鬧,是一只小麻雀在不知死活地聒噪,而他的琴聲是白云在藍天的歌唱,是百靈鳥在深谷的縱情。
我的臉紅透了,我知道我的臉是不容易紅的,因為缺少血色,也因為沒有過任何激動。但我的臉現(xiàn)在一定紅得像一朵真正的花。
他說,你真美。我還會來的。
他離開鋼琴,丟下這句話,就朝教堂的大門走去。
五
我還呆在琴聲里,一時沒有走出來。我如行走在云霧中,迷失了方向。我在夢里聽見他的琴聲,又看見他正邁著穩(wěn)健的步子向我走來。我整夜整夜地做夢。我被他的琴聲所折磨。
很多天了,他還沒有出現(xiàn)。
我看《圣經(jīng)》,讀那些經(jīng)典的章節(jié),讀大衛(wèi)的詩?!吧系郯?,求你聽我的呼求,側耳聽我的禱告。我心里發(fā)昏的時候,我要從地極求告你,求你領我到那比我更高的磐石……”
我在圣臺上做著禱告,希望平息心中的波瀾。我睜開眼時,看見了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的圣像,多少年來,我一直是看著耶穌的圣像長大的,許多時候,他能給我力量給我安慰??墒乾F(xiàn)在,當我抬頭的一剎那,我的心中陡然悸動了一下。我并沒有犯罪。
秋的寒涼一重重地加深了,每個日子,秋風會揚著它手中的閃亮冰刀,從門外沖進來,它劃過教堂中一切有生命的物件,也將刀扎在我的胸口。我有些害怕在森森的暗光里坐著,時常走到門外去,呆呆地看過往行人。他們匆匆的腳步在街道上拍打出雜亂的節(jié)奏,我又讓秋陽多多少少地照在我的身上,這樣我心里有了一絲暖氣。
父親走出來,說,外面風大,進來吧。
我沒吭聲。
父親又說,你這個圣日還要講道,要多看《圣經(jīng)》。主能給你力量。阿門!父親說著,慢慢走了。
我就進來了,坐在又長又笨的木椅上。
你好。這個聲音響在我的身后。它的磁性和力度像閃電一樣擊中了我。我急速立起,轉過身來。他一臉笑容地站在兩排木椅的過道上。我驚愕地瞪大了雙眼。
我是站起得太急了,頭上某個部位的血液突然斷流,我一陣眩暈,險些摔倒。他上前扶住了我。我在一片漆黑中,仿佛失去了自我,我的整個意識中只有他摟住我腰部和抓住我胳膊的手。我嗅到了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男人氣息,一種從未聞到過的淡淡的煙草氣息。
他說,你怎么啦?
我漸漸蘇醒過來,臉開始發(fā)燒。我掙脫了他攙扶的手,站在距離他50厘米外的位置。
他又說,你不要緊吧?
我搖了搖頭。
他彎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書,都是一些與鋼琴有關的書。他說,這書送給你,你對著它練琴,很管用的。
我說,你……你去哪里了?
我去云南了,去找音樂素材去了,沒辦法,我要寫出一點曲子來。
為什么要寫曲子?
他看著我,說,為了完成我的工作。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這樣傻,竟問出如此無知的問題來。我再沒問他什么。我們靜默著坐在長木椅上。
后來,他又說要教我彈琴。我說,我再不敢彈琴了,我好多天不彈琴了。他大笑了起來,拉著我走上圣臺上的鋼琴前,把我按在座位上。
琴聲又在教堂里飛揚起來,它流動著,翻飛著,秋風揚刀的氣勢也被琴聲威懾了,它們在門外張望徘徊。
六
我的小房間里,除了我的那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單人床外,還有一張書桌。書桌上擺放的除《圣經(jīng)》、《講道集》、《天風》之外,還有一些文學類刊物。我晚上看書一般看到十點多,我的伙伴就只有這些書了。我的父親不同意我過多地浪費時間,家里的彩色電視機基本上是閑置物。好在我對電視的興趣不大,沒有電視我也一樣生活。晚上我躺到床上,這些文學書就伴著我入眠。我的睡眠很好,從沒有失眠的煩惱。
一天,我躺在床上,突然看見天空中一道電光閃過,光芒直射到我的房間里,一位長著白色翅膀的天使降臨下來,他的聲音仿佛響在遙遠的夜空。他說,孩子,不要被情欲蒙蔽了雙眼,趕快脫離魔鬼的深淵吧!深淵吧……我說,主啊,我只是想乘上愛情的火車去旅行,我有罪嗎?他不答話,面有慍色。他飛出了窗外。我急忙起身。我醒過來了,這是一場夢。我夢見神的聲音了。我坐起來,披著衣,散亂了頭發(fā)。我整夜未眠。
我從此經(jīng)常整夜不眠。我的父親發(fā)現(xiàn)我精神狀態(tài)不佳,他的擔憂掛在臉上。
我的父親說,那個經(jīng)常來教你彈琴的人,是誰?
我說,是一個音樂教師。
他叫什么?
我搖搖頭。
他多大了?
我又搖搖頭。
父親說,你對他一無所知,怎么能天天在一塊?
沒在一塊,他只是想教我彈琴。
下次見到他,把這些都問清楚了。問問他結婚了沒有。
我怎么好問?
你?!父親有些生氣了,他終于沒再說什么,顧自離開了。
七
他好些天都沒有來了。
在又一個主的圣日,即禮拜天,信徒們絡繹不絕地從四面八方來到了教堂。我正在圣臺上彈琴,說句實話,我的琴聲的確比我認識他之前動聽多了,我的彈奏技巧有了很大提高,但也許信徒們聽不出來,他們只需聽到琴聲響起來就滿足了。我想,如果真有上帝,那上帝是一定能夠聽出來的,神應該為我的進步而高興。唱詩班悠揚的歌聲響徹教堂,我也癡迷地陶醉在我的琴聲里。等唱詩班的獻唱結束后,我看了臺下一眼,看見他正坐在第二排的那個位子上。他的眼睛里閃射出一種光芒,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那種東西。他對我笑了一下,我用臉紅來回答他。我又看見了小同,他也坐在第二排,兩人正好是兩個方向。小同也在盯著我看。我扭過頭去,不再看他。
今天講道的是吳牧師,他是我們教堂里的權威,是我父親一手培養(yǎng)起來的?,F(xiàn)在我父親老了,外面許多事都是由他去操持。講臺上有個麥克風,麥克風將他的聲音傳送得很遠。他的聲音洪亮,激情飛揚,他似乎要將對上帝的感情都蘊藏在這聲音里。
吳牧師講的是“信心”。經(jīng)文是:“我們?nèi)粽J自己的罪,上帝是信實的,是公義的,必要赦免我們的罪,洗凈我們一切的不義?!?/p>
虔誠的信徒們都低頭默禱著,他們的眼里含著一股熱淚,心頭涌動的是無邊的感恩。這真是個莊嚴的地方。我也在默禱著,但我不那么感恩了,我是有點麻木了。
當我再一次抬頭去尋找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在那個位子上了。他走了嗎?也可能是有事離開一會兒??墒侵钡阶詈?,牧師給我們祝福完了,他還是沒有出現(xiàn)。
他再來這里的時候,是一個初冬陰冷的雨天。我們坐在木椅上,里面陰暗而冷清。
我說,那天你為什么走了?
我無法接受福音,我是在試著接受,但我不能強迫自己。
你不認為《圣經(jīng)》里的話是真理?
我沒有想過。
那你為什么還來?
我來只是為了找你。
過了一會,他又說,你去買一部手機吧,與你聯(lián)系真不方便。
我很尷尬。他不知道我在這兒做義工,每月的報酬是從信徒捐款的總額中提取三分之一,有的時候只能拿到二百元左右。
我說,以后再說吧。
我送你一部,行嗎?
那怎么行,我不能要的。
他轉過身來,拉過我的手,放在他溫暖的手中,我的手立刻感覺出一股暖意,隨之又冒出一層冷汗。我想抽出我的手,但我無法抵擋那種美妙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是什么感覺,難道這就叫愛情,這就是幸福,這就是我渴望已久的東西嗎?我的血液在河床里勇往直前。我想逃離他的手掌了。他抓住我,不讓我像魚一樣滑開。他又用另一只手,用力摟過我的身子,他的氣息直沖我的鼻孔,一直浸透到我的心里。我心跳得厲害。
他低下頭來,看著我,說,我喜歡你,你明白嗎?然后,他就將嘴唇印在我的額頭上,又慢慢地向下移動。當他的嘴唇快要觸到我的嘴唇時,我掙扎了一下,他固執(zhí)起來,急切地吻住了我。我有點發(fā)抖。我又一次失去了自我,只覺得自己在云霧中飄飛。他將手伸進我衣服的下擺,從里面向上游走。我立即整個清醒過來,我彈跳起來,驚恐地逃走。我快速走到耶穌的圣像下,我要認罪,在神的面前我褻瀆了神。
他跟過來,說,你在做什么?
我在懺悔。
你并沒有做錯什么,為什么要懺悔?
他不明白,我的上帝說過,“凡看見婦女就動淫念的,這人心里已經(jīng)與她犯奸淫了。”我翻開《圣經(jīng)》,將經(jīng)文指給他看。他瞪大了眼睛。我知道我們有許多地方說不到一塊去。
難道上帝還不允許你們談戀愛?
我搖了搖頭,說,我們的愛人都必須是信徒,婚姻必須是在主里面的。
他忽然大笑起來。
我說,你結婚了嗎?
他點了點頭。我吃驚地倒退三步。
我并不愛她。我喜歡你。
我流下了滿臉的淚水。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哭。
我在圣壇,你知道嗎?
他又點了點頭。
你回去吧!
他長嘆一聲,離開了這里。
他就這樣離開了。像空氣中一縷青煙,飄散得無影無蹤。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生活。最初的孤獨又伴隨著我,而不同的是,最初的孤獨是有形的,現(xiàn)在的孤獨是無形的。我被憂郁和孤獨侵蝕吞噬。我終日縮在給人福音和光明的圣壇的角落,像一朵由圣水澆灌成活的畸形的花,正在一天天枯萎。
我的生命是曇花一現(xiàn)的輝煌,短暫而凄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