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 玫
十八歲是神采飛揚的青春。我的十八歲生活在一個落后封閉的小縣城,但我的十八歲生日 那天卻獲得了一件非同尋常的禮物。母親為了讓她親愛的女兒早日實現(xiàn)她的夢想,為了讓她 的女兒盡情張揚其如歌的青春,傾其差不多是終生的積蓄,送了一輛火紅的木蘭摩托車給我 ,那個時候的縣城里,這樣的車子,并不多見。她如同一只紅色的蝴蝶,扇著多情的翅膀, 飛進(jìn)了我的生活。
當(dāng)時,興奮,炫耀那是自然的,恨不和睡覺都摟著那輛火紅的小車子,飛進(jìn)我的人生夢想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下午,沒有我的課,我卻一直在校園里遲遲不肯回家,和醫(yī)務(wù)室的徐 老師聊著晚上如何過這十八歲的生日,如同狂人一般一步步設(shè)計著我的人生理想。有個學(xué)生 發(fā)高燒,而醫(yī)務(wù)室的退燒藥卻又沒有了,學(xué)生暈針,為顯示摩托車比自行車高級和先進(jìn),我 自告奮勇替她去縣醫(yī)院拿藥??鞓泛团d奮已經(jīng)讓我失去了對道路的正確判斷力,加上的確對 這個小小的機(jī)器欠缺必要的訓(xùn)練,只知道給她加油,她就跑,只要握住剎車,她就停下。
車子行到東風(fēng)商店,一輛紅色的轎車從側(cè)面過來,而一輛白色的金杯大面包卻迎面而來, 我是應(yīng)該拐向側(cè)面的,應(yīng)該握剎車的時候,我卻加了一把油,一種無從把握的力量,或者是 我對美好生活的真正眷戀,讓我開著那輛十八歲的生日禮物迎著白色的面包車而去。在那個 無人值守的十字路口,在那個年代,路面上遠(yuǎn)遠(yuǎn)沒有今天的擁擠,而我卻在這個時候完成了 一個高難度的飛躍動作,生日禮物拐彎了,開向了那輛紅色轎車,而我卻從行進(jìn)中的摩托車 上跳了起來,飛向了金杯面包。
此后的五十多分鐘,是我在人世間的空白,也就是我和死神約會的時間。
在后來的很多年里,母親一直問我,那就是在大家手忙腳亂,甚至都快下達(dá)死亡通知書的 情況下,難道我真的一點思維也沒有嗎?——沒有!興奮和極度的歡樂我是有記憶的,或許它 們一直延續(xù)在我的靈魂中,也或許就是這一段,它在我的記憶中消失了,——真正的寧靜, 安然,連一點嘈雜和喧囂都沒有。
幾年過去之后,曾經(jīng)在一個無人的夜里,我在那個路口徘徊,一次又一次地在想象中演戲 練著當(dāng)時我騰飛的那個動作,我很想知道,就那一刻,我到底想到了什么呢?
皮外傷都很輕,事實上,我的身體幾乎沒有傷痕,車子越我而過。我躲在了金杯面包的車 底下,緊緊地?fù)肀е蟮?。但是,我卻失去了呼吸和心跳。有一個不會說話的醫(yī)生開始安慰 母親不要悲傷,那意思是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生活中部是有意外的。意外就是無從預(yù)料 。誰也逃脫不了意外。意外就是隨時會降臨在每一個人身上。母親從著急悲傷到語無倫次; 她開始求每個醫(yī)生和護(hù)士,她像祥林嫂一樣見人都在哭訴:你們救救我的女兒吧,我求求你 們,她剛剛畢業(yè),她還打算考大學(xué),她到今天晚上十點十分才滿十八歲,她連戀愛都沒有談 過。
病急亂投醫(yī),母親并沒有放棄希望,只要我的身體還沒有變硬,她就還有一線希望。她突 然想起,讀軍醫(yī)大學(xué)的叔叔正好回探家,一個電話就把她的小叔子招了來,說實話,那個時 候的叔叔并沒有多少從醫(yī)的經(jīng)驗,在部隊上也就為那些軍人看個頭痛腦熱皮外傷什么的,他 才讀大學(xué)二年級,在和縣醫(yī)院那些醫(yī)生切磋之后,他決定拿我做實驗品,與其不死不活地這 么躺著,大家都在干著急,不如讓他來救他的侄女。
叔叔決定采用極端的治療方式,那就是強(qiáng)烈的刺激。
山溝里的縣城,條件不是一般的不好,連存放尸體的冰箱都沒有,后來,不知道是誰想的 主意,從縣肉聯(lián)廠要了冰塊,如同冰那些凍豬肉一樣,我被放在了冰塊上,十幾分鐘過去, 我如同那些宰了的芊,一點動靜都沒有,后來,我又被抬進(jìn)了已經(jīng)充滿蒸汽的房間,就這樣 ,我在冰和蒸汽之間被抬來抬去,接受著我叔叔對我的強(qiáng)刺激。同時,叔叔則挨著母親對他 的埋怨和制止,她哭著喊著叔叔要把我凍死了,而一會兒就是又要燙死我,最終,讓我醒來 的,卻是對身體最敏感部位的刺激,——叔叔知道,我從小怕癢,癢極了都會放聲大哭,當(dāng) 大量的冰塊放在了我的腋窩下,我才一下子就有了感覺,而我醒來的第一句話卻是:我這是 在哪兒過生日啊!搞得正在哭泣的媽媽以及周圍的許多人哭笑不得,既而喜極而泣的卻是我 的娘親。
叔叔說,那沒有知覺的五十分鐘,我是找死神過生日去了。我生活在極度的歡樂中,卻把 痛苦留給了他們。我說我都差一點被你架到火上給烤了肉串,還我在歡樂呢!
生神和死神仿佛是同一個人,歡樂和極度的痛苦似乎也是同一個概念。
接受冰火漫游的一次所謂桑拿,是在北京,也就是那天,我才知道叔叔對我的治療并不是 沒有道理,盡管依他自己后來的解釋,他當(dāng)時是一點底都沒有,并沒有把握能夠把他的侄女 從死神那里要回。盡管他在我的母親他的嫂子面前一直在說,你就放心吧,嫂子,她哪兒就 能死了呢,她屬貓的,有九條命。當(dāng)從充滿霧氣的極高溫的土耳其浴室進(jìn)入到冰水之中時, 感覺全身為之一震,我脫胎換骨了一般,所有的神經(jīng)都在顫抖,肌肉緊縮,那個時候,必然 會情不自禁地大叫,只有這樣才能排遣周圍環(huán)境的突變,這相當(dāng)于我醒來的那句:我這是在 哪兒過生日啊!
十八歲的生日一去不返,唯有母親說的那些話,恐怕我真正去死神那里報以也會帶走的: 只要我的女兒身體還沒有變硬,就還有一線希望。更有她那些如同祥林嫂般的念叨:你們救 救我女兒吧,我求求你們,她剛剛畢業(yè),她還打算考大學(xué),她到今天晚上十點十分才滿十八 歲,她連戀愛都沒有談過。
只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們就不能輕言放棄,——是的!——我們。
和死神約會很美,和死神約會很寧靜,那種感覺特輕盈,那是一只青春期的紅色蝴蝶在飛 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