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前的維納斯

杜蜀秦

《鏡前的維納斯》是美術史上最迷人的女性人體作品之一，也是１７世紀西班牙杰出畫家委拉士貴茲留下的唯一一幅女性人體作品。它完成于１６４６年前后，為西班牙君主腓力四世消愁解憂而作。國王先是寵后不幸早逝，接著王儲一病歸西，再加時局不安，為此長期郁郁寡歡，有此“美人”陪伴，旦能解一己之憂愁于萬一，這就是創(chuàng)作此畫的初衷。否則，在宗教裁判所殘酷統(tǒng)治、禁欲主義盛行的年代里，除了亞當和夏娃偷食禁果的故事外，畫女性人體就是“淫欲”，就是“瀆圣”，就要受到嚴厲制裁。若再不思“悔改”，就有可能被終生監(jiān)禁，直至死刑。如果沒有國王的授意，權貴的需要，委拉士貴茲即使具有宮廷畫家的特殊地位，受寵于王室，也不敢冒如此天下之大不諱，在宮廷中作此“淫畫”，這可能就是畫家終身僅僅留下這幅女性人體作品的重要原因。

三年后國王另得新歡，娶得十四歲的維也納公主馬麗安納為妻，出于身份和禮節(jié)的需要，自然不敢在身邊繼續(xù)保留這樣的“淫畫”，于是把它賜予寵臣路易斯·德·哈羅（有的說是他的兒子）作為特殊的恩賜。后哈氏衰落，該畫于１８０６年被英國約克郡羅凱比莊園的莫里特先生購得，故又有《羅凱比的維納斯》之稱。一百年后（１９０５年）它又落入畫商麥凱茨之手，次年由國家藝術基金會以４萬５千英鎊的高價購得，并于同年６月轉(zhuǎn)入倫敦國家畫廊，該畫在畫廊的公開出現(xiàn)，立即在藝術界引起強烈的反應。當時的《泰晤士》報就有人撰寫文章指出：“這幅畫十分完美，既非理想主義，又不是浪漫主義的東西，而是絕對的寫實，絕對的純粹。畫面的中心人物是一個背對觀眾的裸女維納斯，她是青春與健美的女神，歡快與活力的再現(xiàn)，猶如一朵含苞待放的鮮花，是女性最完美的象征。從物質(zhì)意義上講，她已不再是羅凱比的維納斯，而應屬于整個人類，完美女性的代表?！?/p>

創(chuàng)造美是藝術家的天職，創(chuàng)造出極為完備的人體美也是藝術家的追求。但誰能知道，正因為這個“完美的女性代表”和“屬于整個人類”的崇高藝術極致，才給這幅畫帶來了一場劫難，幾乎成為滅頂之災。

事情發(fā)生在１９１４年３月１０日，一個禮拜二的上午，按照倫敦國家畫廊的慣例，禮拜二是為貧困觀眾免費開放的日子，以使那些無力購買門票的民眾也有機會領略自己國家的瑰寶和西方各國的藝術珍品。這時有個身材矮小而穿著整潔的女人來到畫廊門前，驗明免費證件之后跨入這一著名的藝術殿堂。她神態(tài)從容，到這個展室走走，在那個展室停停，時而潛心細看，時而低頭沉思，有時又拿出速寫本來，似乎在模寫畫中的什么。最后，她來到１７展室的盡頭處，在一幅擺放在架上的油畫跟前停了下來。此刻時間已接近中午，參觀的人漸漸稀少，突然，什么地方傳來一聲巨響，好象是玻璃被擊碎的聲音。保安人員和觀眾都不約而同地往展室中的天窗看去，因為剛才還有幾個工人在那里安裝玻璃，修理著什么破損之處?？墒侨藗凂R上就明白過來，這聲音不是來自天窗，而是展室的另外一角，那兒有個身穿灰色衣服的小個子女人，已用小錘擊碎了一幅畫框上的玻璃，正掏出身上的小刀向畫面猛刺。一個保安人員即刻奔跑過去，可是在光滑的地板上摔了一跤，及至趕到那個婦女跟前并抓住她的雙手時，畫面的中心人物，那個斜躺著的裸體婦女已被戳了兩刀，一刀刺中頸部，刀口長約４公分；一刀戳在她的腰上側(cè)，傷口為２公分左右。這幅畫就是上述的《鏡前的維納斯》，破壞這幅畫的女人名叫馬麗·里哈爾德松，英國女權運動積極分子。

女權運動是１９世紀后期開始的一次世界性的婦女運動，是覺醒了的婦女為爭取自己合法的選舉權和被選舉權而進行的政治斗爭，在英國和美國表現(xiàn)的尤為激烈。運動的領導者是潘克赫斯特夫人。她領導的發(fā)女社會和政治聯(lián)盟曾遭到政府鎮(zhèn)壓，夫人三次被捕入獄。在審訊中馬麗·里哈爾德松聲稱：“我破壞這個神話繪畫史上最美麗的婦女形象，是為了抗議政府對潘克赫斯特夫人的迫害，因為夫人是現(xiàn)代史中最美麗的一位婦女。盡管這一迫害與偉大的藝術作品毫無聯(lián)系，但它更不應該強加于為正義而戰(zhàn)的領導者，因此我要以牙還牙?！?/p>

把藝術作品與政治和日常事件聯(lián)系起來，借以進行報復，造成預期的社會影響，這是該畫遭此打劫的主要原因。

在美術史上維納斯裸像可以說比比皆是，與那些富于肉欲與性感的維納斯比起來，委拉士貴茲表現(xiàn)的是青春與健美的女神。他獨出心裁地選取了人物的背部，但也沒有忘記她的面容。側(cè)身斜躺的姿勢，使那并不肥碩的臀部顯得十分突出，既展示了女性特有的優(yōu)美線條，又暗示了一種潛在的生育能力。因為自古以來，生兒育女是女性崇高的天職，也是人類賴以繁衍的重要一環(huán)。所以在文藝復興時期，在波提切利和提香的維納斯裸像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那微微突出的腹部，確有強調(diào)女性生育繁衍之意。

在色彩的使用上這幅畫顯得十分純凈，突出了維納斯肌膚的白皙與細嫩，和背景上的紅色帷帳形成強烈的冷暖對比，而且十分協(xié)調(diào)。維納斯身下是一床黑色塔夫綢床單。塔夫綢是一種質(zhì)硬但細薄涼爽的平紋織物，表面光澤。據(jù)說當時馬德里有個善于賣弄風情的漂亮女演員，就喜歡用這種材料來作為她的床單，睡在上面既能突出身體線條，又能增添皮膚的光澤和細嫩感?；谶@個目的，委拉士貴茲也在畫中選用同樣的材料作為道具，十分成功地把一個剛剛發(fā)育的女性軀體表現(xiàn)得活靈活現(xiàn)。

在盡情地描寫維納斯背部的同時，委拉士貴茲也沒有忘記對人物面部的表現(xiàn)。但令人奇怪的是，鏡中出現(xiàn)的維納斯既不是櫻桃小嘴，杏眼桃腮，也不是高雅矜持的貴婦，而是一個粗線條、大方臉的普通人。美國藝術評論家羅斯·馬里埃在他的《名畫欣賞》一書中指出：“鏡中的維納斯盡管相貌有些模糊，但不難看出，她和畫家１６４３年完成的《圣母加冠》一畫中的圣母十分相似。圣母是西方人崇拜的偶像，她集賢德、智慧、高雅、美麗于一身。這一點我們在文藝復興以來許多杰出的作品中都能看到。在這時她們雖已不再是天神，但常常不失為高雅的貴婦。而委拉士貴茲的圣母是個健康樸實的勞動婦女。這與１６世紀下半葉以來西班牙文藝開始注意下層人民和畫家特有的平民思想，進而自覺不自覺地從平民階級的觀點去觀察社會有關。正如委拉士貴茲所說：“真正的美和健康的力量來自普通人民?！彼裕P下的圣母只能是一位樸實健壯、性格剛毅的勞動婦女。而鏡中的維納斯只是這一圣母的再現(xiàn)而已。

留心的觀眾也許還會發(fā)現(xiàn)，按照方鏡擺放的角度，鏡中的反影只能是維納斯的腰部，最多是胸部，絕不可能是畫中出現(xiàn)的面部。這種合情不合理的現(xiàn)象，在名畫中大量存在，這是為了總體表現(xiàn)的需要。否則維納斯的面像就只能縮成一條長長的側(cè)面，毫無美貌可言。又如鏡框上那條又長又粗的紅色絲帶，顯然并非作為掛畫之用，而是為了打破鏡框呆板的方形。

站在這樣優(yōu)美身材的美女面前，許多觀眾總是不約而同地提出“模特兒是誰”的問題。有的說是國王的寵妾，有的說是畫家的情婦。用情婦作為模特兒來表現(xiàn)維納斯的故事很多，有的甚至廣泛流傳。如公元前四世紀的古希臘雕塑家帕拉西克特列斯，就以自己的情婦胡麗娜作為模特兒，完成了《尼多斯的維納斯》雕像，堪于最有名的《米洛斯的維納斯》雕像媲美。但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古今中外最美的婦女形象都是藝術家長期積累的結(jié)晶，絕不是照抄哪個美人的結(jié)果。

據(jù)說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有個杰出的畫家名叫宙克西斯，他在為克羅托累城的朱諾神廟制作壁畫時，決心創(chuàng)造出一個最完美的女性人體形象，于是號召全城所有的美女到廟前集合，試圖從中挑出一個最為理想的美女來?？墒菐滋爝^去了，始終挑不出一個完美滿意的模特兒來。最后他明白了，藝術家最寶貴的是創(chuàng)造，而不是單純地摹寫。于是他改變主意，從所有的美女中挑出五個在人體上各有所長的美女，把她們的優(yōu)點集中在一起，最后創(chuàng)造出一個極為完美的形象，在當時引起轟動。

拉斐爾在給卡斯蒂里昂伯爵的一封信中，也同樣指出這個問題，他說：“為了畫出極其漂亮的婦女，我必須看許許多多極其漂亮的婦女……，但由于特別漂亮的婦女不多，我只好抓住某種思想作為自己的向?qū)??！边@種非常明智的方法稱為“綜合法”?！剁R前的維納斯》就是這一“綜合法”的產(chǎn)物，因此模特兒究竟是誰的問題在此無關大局，重要之處，在于她是公認的、世界美術史上獨樹一幟的維納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