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紹生
魏晉文體論興起之后,對詩歌體式的探討就成為詩歌理論家關(guān)注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認(rèn)真梳理各家對詩歌體式的探討,不難發(fā)現(xiàn),在各體古典詩歌的起源問題上,大抵存在著兩種傾向:一是以零星出現(xiàn)的散句為依據(jù)追溯詩歌體式的起源,一是以出現(xiàn)較為完整的詩歌體式為依據(jù)論述各體詩歌的起源?,F(xiàn)今所能見到的六言詩起源諸說,大抵也表現(xiàn)為上述兩種情況。
六言詩起源于《詩經(jīng)》說
《詩經(jīng)》是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它雖然是以四言為主,但也有三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西晉文論家摯虞以每句字?jǐn)?shù)多少劃分詩歌形式,最早提出六言詩起源于《詩經(jīng)》說。他在《文章流別集》(見《全晉文》卷七十七)中說:
《書》云:“詩言志,歌永言?!毖云渲局^之詩。古有采詩之官,王者以知得失。古之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為體,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后世演之,遂以為篇。古詩之三言者,“振振鷺,鷺于飛”之屬是也,漢郊廟歌多用之;五言者,“誰謂黃雀無角,何以穿我屋”之屬是也,于俳諧倡樂多用之;六言者,“我姑酌彼金”之屬是也,樂府亦用之;七言者,“交交黃鳥止于桑”之屬是也,于俳諧倡樂多用之;古詩之九言者,“酌彼行潦挹彼注茲”之屬是也,不入歌謠之章,故世稀為之。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jié)。然則雅音之韻,四言為正。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
摯虞論古典詩歌的各種體式,與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其他文論家一樣,采取的是“宗經(jīng)”的態(tài)度,即一切都以西漢時確立的“五經(jīng)”為準(zhǔn)。所以,他不僅先引《尚書》之語,以為詩歌就是言志之作,而且以《詩經(jīng)》中的三字句、五字句、六字句、七字句和九字句作為各種詩歌體式的源頭。出于“宗經(jīng)”的態(tài)度,他認(rèn)為只有四言的《詩經(jīng)》才是“雅音之韻”,而其他各種詩歌體式雖然在抒發(fā)情志方面?zhèn)錁O曲折,婉轉(zhuǎn)多姿,但也不能視為詩歌之正體。這些觀點顯然是有失偏頗的。五、七言詩興起之后,不僅很快成為眾多詩人所喜愛的詩歌體式,而且成為古典詩歌中最為重要的兩種體式。四言詩歌的正統(tǒng)地位,正是隨著五、七言詩的興起而喪失的。但在摯虞之前,四言仍是詩歌正體,而五、七言詩的廣為流行則是在摯虞之后,所以,摯虞以四言為詩歌正體也就不足為怪了。
應(yīng)該指出的是,摯虞論述各種詩歌體式,是從音樂的角度來論述的。他所說的“夫詩雖以情志為本,而以成聲為節(jié)”,強調(diào)的就是詩歌的音樂特征。他以四言為雅音之韻、其他各體“非音之正”,也是從詩歌可以歌唱或歌詠的角度來論述的。由此可見,至少在魏晉時期,詩歌用以歌詠的這種基本功能依然還保存著。
摯虞的六言詩起源于《詩經(jīng)》說,不僅影響到了《文心雕龍》的作者劉勰,而且亦為后世的一些文論家所接受。清人趙翼就是摯虞的堅定支持者,他說:“任云:‘六言始于谷永。然劉勰云:‘六言七言,雜出《詩》《騷》。今按《毛詩》‘謂爾遷于王都、‘曰余未有室家等句,已開其端,則不始于谷永矣?;蚬扔辣敬梭w創(chuàng)為全篇,遂自成一家。”(趙翼:《陔馀叢考》卷二十三)
六言詩起源于《詩》《騷》說
主張此說的是劉勰。劉勰論詩歌起源,不僅像摯虞那樣“宗經(jīng)”,而且遠(yuǎn)溯上古。他在《文心雕龍·章句》中說:“尋二言肇于黃世,《竹彈》之謠是也;三言興于虞時,《元首》之詩是也;四言廣于夏年,《洛》之歌是也;五言見于周代,《行露》之章是也;六言七言,雜出《詩》《騷》?!痹凇段男牡颀垺っ髟姟分?,他又提出了“三六雜言,則出自篇什”之說。由于六言之句僅是散見于《詩經(jīng)》和《離騷》,所以,劉勰沒有舉例加以說明。
劉勰兩次言及六言詩的起源,一說“三六雜言,則出自篇什”,一說“六言七言,雜出《詩》《騷》”。乍一看這兩種說法似乎有些矛盾,但實際上只是出于表述的需要而有意加以區(qū)分。前者論三言和六言,而三言和《離騷》無涉,故而僅舉《詩經(jīng)》;后者論六言和七言,而《詩經(jīng)》和《離騷》中皆有一些六言和七言散句,并且《詩經(jīng)》和《離騷》產(chǎn)生的時間前后相距并不太遠(yuǎn),所以將《詩經(jīng)》與《離騷》并舉,以為二者同是六、七言詩的源頭。
六言詩起源于西漢谷永說
稍早于劉勰的任在其所著《文章緣起》中,對六言詩的起源提出了另一種說法:“六言詩,漢大司農(nóng)谷永作?!比嗡f的谷永,字子云,長安(今陜西西安一帶)人,漢元帝建昭中,御史大夫繁延壽舉為太常丞,累官至大司農(nóng)。歲余,以病免,數(shù)月后,卒于家。班固《漢書》有傳。
檢《漢書·谷永傳》,谷永精通五經(jīng),善為文章。他的《舉方正對策》,盛言陰陽災(zāi)異,有董仲舒遺風(fēng)。在《災(zāi)異對》中,他把災(zāi)異與人事對應(yīng)起來,以為災(zāi)異是上天對人世的譴告,所謂“上天震怒,災(zāi)異屢降”。不過,班固《漢書·谷永傳》僅僅載錄了谷永的應(yīng)對之文,卻未曾言及其能詩。任說六言詩為谷永作,不知何據(jù)?;蚴枪扔来_有六言之作,而后世不傳,亦未可知。
盡管谷永的六言之作不傳于世,但任之說卻甚有影響。南宋詩歌理論家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詩體》中論及詩歌體式時,接受了任的觀點。他說:“五言起于李陵、蘇武,七言起于漢武《柏梁》,四言起于漢楚王傅韋孟,六言起于漢司農(nóng)谷永,三言起于晉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貴鄉(xiāng)公?!眹?yán)羽的《滄浪詩話》是一部很有影響的詩歌理論著作,受其影響,一些詩論者接受了任的六言詩起源于谷永說,如明人謝榛曾明確指出“六言詩起于谷永”,徐師曾以為“六言詩于漢司農(nóng)谷永”,清人冒春榮論六言詩,亦主“六言詩自漢谷永始”之說。
六言詩起于東方朔說
東方朔,字曼倩,西漢武帝時人。22歲時待詔公車,尋待詔金馬門。拜太中大夫,給事中。被劾免為庶人,后復(fù)為中郎。司馬遷《史記·滑稽列傳》有傳。東方朔擅長滑稽搞笑,以詼諧幽默著稱,亦能詩。其詩今僅存《歌》和《嗟伯夷》,另有七言一句,六言二句。
東方朔的二句六言詩,皆見于《文選》李善注?!段倪x》卷四左思《蜀都賦》“合樽促席,引滿相罰。樂飲今夕,一醉累月”句下,李善注云:“東方朔《六言詩》:合樽促席相娛?!薄段倪x》卷二十一左思《詠史詩》其八“計策捐不收”句下,李善注又引東方朔《六言詩》中的“計策捐棄不收”。
東方朔的生活年代在谷永之前,且李善注明言其有《六言詩》。如果任的“六言詩,漢大司農(nóng)谷永作”可備一說的話,那么,把生活在谷永之前的東方朔視為六言詩體的創(chuàng)立者,同樣可備一說。另外,李善注《文選》還引有董仲舒的《琴歌》二句,亦為六言。東方朔與董仲舒是同時代人,二人皆有六言詩句流傳,他們在六言詩體的創(chuàng)立過程中都產(chǎn)生過一定影響,應(yīng)是可信的。不過,如果以為六言詩起源于東方朔或董仲舒,與認(rèn)為六言詩起源于谷永一樣,證據(jù)顯然不足。完整的五言詩和七言詩都是東漢以后才出現(xiàn)的,六言詩自然不可能獨立于五、七言詩而出現(xiàn)于西漢時期。
以傅玄為六言詩之祖
以傅玄為六言詩之祖說,是明代張溥首先提出來的。他在《漢魏六朝百三家集·傅鶉觚集題辭》中這樣評價傅玄詩歌:“晉代郊祀宗廟樂歌,多推傅奕休。顧其文采,與荀、張等耳。《苦相篇》與《雜詩》二首,頗有《四愁》、《定情》之風(fēng)?!稓v九秋》詩,讀者疑為漢古詞,非相如、枚乘不能作。其言文聲永,誠詩家六言之祖也?!?/p>
張溥所說的“讀者”,即《選詩拾遺》的作者。在言及《歷九秋篇》時,《選詩拾遺》的作者說:“此篇惜不知何人之詞,非相如、枚乘,其誰能為之?”以反問的語氣表達(dá)了這首詩歌可能出自司馬相如或枚乘之手的看法。不過,張溥對這種說法并不認(rèn)同,他既然把《歷九秋篇》與《苦相篇》、《雜詩》二首等相提并論,則表明他對這首詩歸屬于傅玄是沒有異議的。
張溥以傅玄為六言詩之祖,顯然是一種偏見。傅玄之前,已經(jīng)有不少完整的六言詩歌,建安時期的孔融有六言詩三首,曹丕、曹植亦有六言之作,魏晉之際的嵇康有六言詩多達(dá)10首??兹诘热嗽诹栽姼璋l(fā)展史上都占有相當(dāng)重要的地位。張溥對他們的六言詩歌視而不見,卻把在他們之后的傅玄稱為六言詩之祖,顯然是有失公允的。
六言詩起源諸說辨
在六言詩起源諸說中,摯虞和劉勰是以六言散句的出現(xiàn)為六言詩之始。尤其是摯虞,把《詩經(jīng)》中的“我姑酌彼金”之類的六言句視為六言詩,這種看法顯然有失偏頗。眾所周知,《詩經(jīng)》是以四言為主,間或有三、五、六、七、九言。但四言之外的句子皆是偶爾一見,且多是散見,很少有連續(xù)出現(xiàn)的情況。因此,對這些散見的非四言句,只能作散句看,而不能視為一種詩歌體式的起源。摯虞出于“宗經(jīng)”的目的,向《詩經(jīng)》追溯六言詩的起源,雖情有可原,卻于理不通,只可聊備一說。
與摯虞之說相比,劉勰的六言詩起源說雖同樣以“宗經(jīng)”為基本出發(fā)點,但有三點明顯不同。其一,劉勰把《離騷》與《詩經(jīng)》相提并論,視其為六言詩的另一源頭,故有所謂“六言七言,雜出《詩》《騷》”之說。其二,劉勰出于追本溯源的目的,上溯六言詩的源頭至《詩經(jīng)》和《離騷》,而不是把《詩經(jīng)》和《離騷》中的六言散句作為六言詩形成的標(biāo)志。第三,劉勰以為,六言詩和七言詩形成于兩漢,這樣就把六言詩的起源與六言詩的形成當(dāng)作兩個問題來看,分而論之,比較切合實際。
在六言詩的起源問題上,任之說最具影響力,但也最經(jīng)不起推敲。理由有四。其一,班固《漢書·谷永傳》記述谷永生平事跡,并無其能詩的記載,倘其有詩歌創(chuàng)作,班固當(dāng)不至于失載。其二,任之前的摯虞和之后的劉勰在論及六言詩的起源時,皆不曾言及谷永有六言之作。設(shè)使谷永有六言詩歌流傳,摯虞和劉勰在論及六言詩時,當(dāng)不至于熟視無睹。其三,假如像某些論者說的那樣,谷永之作在任之后已經(jīng)亡佚,那么,任之前的摯虞對谷永之作應(yīng)該有所留意,可是遺憾的是,摯虞論及各種詩歌體式時卻是對所謂的谷永六言詩只字未提。其四,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中論及各種詩歌體式的形成時,皆舉有篇名,而只有六言詩和七言詩,僅說雜出《詩》《騷》和成于兩漢,卻例外地沒有舉篇名來說明。這是一個十分反常的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可以啟發(fā)人們從另一個角度來思考六言詩的起源問題。
劉勰既然說六言詩形成于兩漢,則兩漢時期已有較為完整的六言詩出現(xiàn),應(yīng)是較為可信的。然而,翻檢兩漢時期的詩歌,卻無一首完整的六言詩,流傳下來的只有東方朔、董仲舒的六言詩句和散見于樂府民歌中的六言詩句。劉勰說六言詩成于兩漢,則是應(yīng)該看到了兩漢時期的六言詩。但在《文心雕龍》中,他卻沒有言及東方朔、董仲舒等人在六言詩方面的貢獻(xiàn)。這或許是無意之中的疏忽,或許是出于行文的需要而有意識地沒有言及,但最大的可能則是,劉勰論詩以四言、五言為正體(關(guān)于這點可從《文心雕龍·明詩》中清楚地看出來),其他各體詩歌則一概被視為雜言,不是論述的重點,故而語多簡略,致使今人無法窺知六言詩歌在兩漢時期的發(fā)展概貌。
受“宗經(jīng)”觀念的影響,前人探討詩歌體式的起源,存在著理念上的誤區(qū)。不少人以為“五經(jīng)”是中國文化的淵藪,后來出現(xiàn)的各種文化形態(tài),都可以在“五經(jīng)”中找到最初的形態(tài)。這樣一種觀念引出的結(jié)果就是一切文化形態(tài)都是愈早愈好,以至于出現(xiàn)了追蹤尋源到三皇五帝的情況。劉勰認(rèn)為二言肇于黃世、三言興于虞時、四言廣于夏年,即屬此類。但事實上是,今天可識的漢字以殷商時期的甲骨文為最早,它主要用于占卜和記事,且以卜辭居多。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沒有詩歌這種形式。劉勰論述二言、三言、四言詩歌,是以傳說為據(jù),而不是據(jù)事實而言,所以沒有多少可信性。同樣,以為六言詩起源于《詩經(jīng)》,僅僅是著眼于六言散句,而沒有顧及到全篇。僅憑《詩經(jīng)》中偶爾一見的六言散句,就認(rèn)為六言詩起源于《詩經(jīng)》,不免失之武斷。
應(yīng)該承認(rèn),六言詩的起源是有一個過程的。這一過程具體可以表示為:零星可見的六言散句→六言連句→連續(xù)四句以上的六言句。從零星可見的六言散句到連續(xù)四句以上的六言句出現(xiàn),經(jīng)歷了漫長的發(fā)展歷程,具體而言則是跨越了西周至兩漢這樣一個歷史時期,這可以說是六言詩的萌芽期或濫觴期。正是因為經(jīng)歷了這樣一個漫長時期的發(fā)展演變,六言詩才隨著五、七言詩的興起而興起,到了建安時期,才出現(xiàn)了孔融、曹丕、曹植等六言詩作家。
(作者單位:河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