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龍:1962年生于浙江寧波,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現(xiàn)在湖州市文聯(lián)供職。在《青年文學》、《小說家》、《電視·電影·文學》、《江南》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篇,出版有小說集《白色棕櫚》、《DIY時代的一次出行》等,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系中國作協(xié)會員。
荷花我兒,男人不在家,可苦著你了。婆婆呷一口黃酒,一邊嘟嘟囔囔說。婆婆一生好越劇,學“袁派”唱腔,雖然沒有登過戲臺子,但平日說話拖腔拿調(diào)的,像是唱著戲。
玉水河一帶,男女老少都好越劇,還好紹興黃酒。荷花也能喝幾盅,但上臉,幾小口下肚,俊俏的臉頰上就像開了兩朵淡紅的荷花。荷花給婆婆盅里倒?jié)M了酒,笑了笑,說,能走的男人都走了,村里女人都一樣苦著哩。
夕陽把玉水河的微波染成紅鯉魚的錦鱗一般時,荷花從村東水田里收工回家,端一只白搪瓷臉盆在樹墻上摘荊樹葉。碧綠的荊樹葉一瓣瓣漂浮在清水里,手一搓,綠汁變成了胰子沫沫。
婆婆看在眼里,叫小孫子細毛去村小店打來一斤紹興黃酒。院地里灑了水,擺上飯桌,桌上多添了二個菜:一盤火紅臘豬腿、一碟青殼咸鴨蛋。
婆媳倆你一盅我一盅,就把一斤黃酒喝了。婆婆絮絮叨叨說起了在南邊城里打工的兒子,攪得荷花心里有點亂,但又不好打斷婆婆的話頭,就踢了一腳身旁的蒼耳。蒼耳受了委屈,嗚嗚叫了兩聲。
荷花就有些心疼,看婆婆低頭呷酒,飛快地挾一筷子臘豬肉扔在院地上。蒼耳懂得默契,悄無聲地吃了,把碩健的身子在女主人腿上蹭了蹭。
暮色仿佛一條薄薄的紗幕罩蓋下來,新月還沒有起來,墨綠色的夜空里幾顆星星在眨眼。荷花撤下飯桌,伺候婆婆和兒子進了廂房,來到青條石洗衣臺邊。
臺上白搪瓷臉盆里荊樹葉汁把清水染綠了,荷花撈出樹葉,把烏綢子似的一頭秀發(fā)浸到盆里,荊葉水柔膩得讓荷花在心里輕輕地叫了一聲。
荷花嫁過來那年,新起的三間青磚瓦房前植下密匝匝一圈荊樹。第二年春上,荊樹躥到了荷花的胸脯那么高,她撐著大肚子,和男人一起,用叉子剪齊齊地修剪了,在事先留出的豁口那兒,左右埋下兩根原木,按上杉木門,就把一座簇新的小院圍成了。
這是玉水河一帶農(nóng)村風俗,壘建院墻不用泥,不用磚,三排四排的荊樹密挨著,擠不進人,鉆不出雞狗。荊樹是小灌木,落葉時節(jié)短,幾乎四季常青。夏季院墻上開滿紫色荊花,真?zhèn)€是好看。
老輩女人常年用荊樹葉洗頭,現(xiàn)在雖然有了香胰子和洗發(fā)水,但每到農(nóng)歷七月初七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全村女人還是要摘了自家院墻上的荊樹葉洗頭,據(jù)說不但能“乞巧”,讓拙婦變成巧女,還能向遠在異鄉(xiāng)的情郎遙寄相思呢。
西廂屋里傳來電視機調(diào)換頻道的嘈雜聲,婆婆在尋找越劇頻道,可兩個地方臺都在播新聞。一會兒,電視就熄了。
新月不知什么時候爬過山頭幾竿子高了,荷花在院子里靜靜坐著,讓山風吹干了頭發(fā)后,起身進屋。月光水一樣跟進東廂屋里,把幾件簡單的家什洗得清清白白。大衣櫥的鏡子缺了一個角,那是讓淘氣的兒子細毛用彈弓打的。三屜矮柜上,彩電的天線仿佛一根驕傲的猴尾巴,爬過木窗格子,一直翹到屋頂上去了。三屜柜顯得窄小了,那是對著那臺黑白機的尺寸打做的,去年臘月,男人從南邊城里的建筑工地上回家,置購下這臺新彩電,把黑白機換到西廂屋里去了。
幾只長腳花蚊蟲在帳子里鬧著,嗡嗡飛過去,又嗡嗡飛過來,好不叫人心煩。荷花起身拍死了兩只。
西廂屋里傳來婆婆的咳嗽聲,隨后拖著長音說,荷花我兒,睡哩。
荷花怕吵醒床上的兒子細毛,走到窗前,回答了一聲,睡哩。隨手把剛打開的電視關(guān)了。
竹篾殼的枕頭涼絲絲的,荊樹葉浸洗過的長發(fā)柔滑得仿佛玉水河里的水,漫散在涼枕上。荷花仰臥著,看月光像畫筆一樣把她薄薄的碎花衫兒底下丘陵一般柔軟起伏的曲線,優(yōu)美地勾畫出來。三十出頭的女人了,還是那樣好的身子,該凸的地方高聳著,該凹的地方深陷著。
荷花一雙手在自己身上摸撫著,淚水無緣無故漫了出來,從酒意殘存的兩頰上劃過,噗噗滴在竹篾殼的枕頭上。
兒子細毛仰八叉地躺在竹席上,嘴角邊的涎水絲一樣亮晶晶閃著。細毛的睡相難看死了,就像他的老子。月明夜深的時候,他男人就和一群素不相識的男人,橫七豎八躺在異鄉(xiāng)某一個建筑工地的氈棚里。
可憐的男人??!
兒子細毛的雞雞讓尿漲著了,鼓鼓地翹起來,荷花忍不住用手指去撫了一下。細毛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夢囈,轉(zhuǎn)過身去。
荷花猛地一楞,心里別別地跳起來。突如其來的某種羞愧使她臉頰上兩朵荷花再次盛開,她用雙手罩住自己的臉,掌心上卻滲出一陣冰冷的汗珠。
荷花的身上潮熱起來,汗把她薄薄的碎花衫兒打濕了。她脫口罵了一句男人。
狠心的男人??!
荷花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來,伸手拉開關(guān)線,卻摸了一手空,這才記起電燈線幾天前就讓兒子細毛扯斷了,他不敢擰開關(guān)盒子接線,就一直讓它斷著了。
家里沒有男人,真?zhèn)€就不像家了。
荷花嘀咕了一聲,下床趿了鞋子,輕輕打開東廂屋門。
院子里一片銀白色的月光,窗臺下卻不見了蒼耳。
蒼耳。荷花輕輕喚了一聲,生怕吵醒了西廂屋里的婆婆。
蒼耳。荷花又輕喚了一聲。
蒼耳是條碩壯的雄狗。這大半年來,就像男人的影子那樣,忠實地守護著她,也守護著這個家。
鬧過正月十五元宵花燈,就算過了農(nóng)歷年,村里男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出門去城里打工了。荷花的男人背上包袱,臨出門前,把婆婆托付給荷花,又把荷花托付給了蒼耳。
蒼耳,男人拍著蒼耳高昂的腦袋,說,我可把荷花交給你了,把這個家都交給你哩。
蒼耳通身毛色油亮黝黑,卻有白茸茸一雙漂亮眼圈和一對白茸茸的堅挺耳朵,看物睹人帶著一種靈性。
蒼耳左邊瞅瞅男人,右邊瞅瞅荷花,粗壯的尾巴像旗幟般晃動著,汪地叫了一聲。
荷花捶了男人一小拳,說,蒼耳是你兄弟呢,還是你十八歲的大兒子呀?這樣托付事兒!
男人一臉正經(jīng)地說,可不是哩,男人們一走,村里就只剩下這些公狗是年輕的了!
看你說的,荷花腦子里轉(zhuǎn)悠了一下,說,坡地上還有個種西瓜的“封手”哩。
男人哈哈笑了,說,那可是個人見人嫌的邋遢貨色,一臉坑洼,瘦得像一根蘆柴棒,山風一吹就倒了。廢著一只手,在城里找不下活干,才撂在村里種西瓜哩。這樣的邋遢貨也算是個男人呀?哈哈哈哈。
男人笑完,捋了捋蒼耳脊背上濃密的黑犍毛,說,蒼耳你聽著,臘月回家,我給你買十斤骨頭吃哩。
蒼耳人兒似的瞅瞅男人,搖晃著旗幟一般的尾巴,叫了兩聲,汪,汪。
荷花剜了男人一眼,回頭一腳踢在蒼耳身上,罵道,賊狗腿子,你倒會應(yīng)承哩!
蒼耳嗚了一聲,退后半步,又緊緊貼上來,沖著荷花搖尾巴。
男人就笑了,朝西廂屋檐下站著的婆婆揮了揮胳膊,大步跨出了院門。
男人這一走,就是大半年。難得蒼耳盡心盡責,白天伴荷花下田,夜里就蹲守在東廂屋的木格子窗下,像一個忠實可靠的衛(wèi)兵。
荷花把男人臨走時許下的十斤肉骨頭,分幾次早早地買來煮給蒼耳吃了。
蒼耳把肉骨頭嚼得格嘣格嘣脆響,一派理所當然的神態(tài)。
但蒼耳終究是畜類。打從出現(xiàn)了那條漂亮的母狗,它很快就變得心猿意馬了。
西廂屋里傳來婆婆輕微的鼾聲,荷花提緊了鞋跟,拔開門栓。吱呀一聲,杉木院門向兩邊開了。
細長的村街仿佛一條游動的大水蛇,月光被高高低低的屋檐和樹木分割著,斑斑點點映照著水蛇一般的村街,顯出了某種靈性。
荷花躡手躡腳走著,生怕踩醒了這條巨大的水蛇。月光把她修長的身影投射在青條石壘砌的墻面上,成了一幅大寫意的剪紙。
東家西家的狗吠叫起來,但似乎又嗅出是熟悉的氣息,很快都住了聲。在一個小村里住著,誰的氣息也走不了樣,狗性通人性哩。
誰家的電燈啪地亮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影從木窗格子上晃過去,響起一陣尿柱撞擊杉木桶壁的響亮聲音。爾后,那身影又從窗子里晃回來,電燈熄了。
小村又墜入寧靜安謐之中,幾家窗扉里傳出來的鼾聲和幾聲夢囈是那樣的低微平緩。男人們都出去打工掙錢了,沒有年輕男人的村子,就連一聲響亮雄勃的打鼾聲都聽不見了。
荷花走在村街上,覺得仿佛走入一個夢里,不由吁了一口氣,加快了腳步。
村口大樟樹椏杈叢中一對夜宿的鳥撲楞楞飛起來,哇哇叫著,直往那一彎新月里飛去了。
一出村口,涼颼颼的夜風拂面而來,荷花拉了拉薄薄的碎花杉兒。
玉水河從連綿的紅土丘陵腹地蜿蜒而來,輕輕切開收割后空曠的稻田,繞過村莊,往村西那塊開闊的西瓜地流去。
西瓜地一面接著低矮的山丘,三面連著稻田。田畈上,收割后一捆捆的稻稈像散開的一群哨兵,三面圍著瓜地里那座高大的茅草棚子。
荷花知道她家的蒼耳就在附近了,她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蒼耳的氣味。
一個多月前,“封手”不知從哪里弄來一條母狗,狐腮媚眼的,一看就是個輕浮水性的貨色。可這貨眼界卻高,滿村里公狗圍著它轉(zhuǎn),嗅她的騷尾巴,它理也不理,那條騷尾巴只對著她家的蒼耳搖晃。
蒼耳是村里最雄健漂亮的公狗。村里人說,荷花是小村里一枝花,養(yǎng)的蒼耳是全村一條龍哩。
這讓荷花既高興又莫名其妙地擔憂。打見到那條騷狐貍母狗,蒼耳就心迷智亂神魂顛倒了。
白日里跟她到田頭,干不下一垅田的活,回頭看時,早不見了它的蹤影。幾年下來,蒼耳已成為荷花精神上的一根柱子,身邊沒有了蒼耳,她的心變得寡零零空落落的,仿佛一間抽去梁柱子的空屋,隨時都會嘩啦一聲崩塌下來??粗昀系钠牌藕蜔o知的兒子,想起遠在南邊城里的男人,荷花心里就像燒開了一鍋粥,咕嘟咕嘟翻滾起來。
現(xiàn)在倒好,蒼耳連夜晚都不守著她,不守著這個家了。蒼耳,你這個可恨的畜生?。?/p>
荷花又惱起“封手”來。“封手”早年患小兒麻痹癥,腦子沒事兒,依然百聰百明,一張清秀的臉卻坑坑點點,變成了一塊沙垃子地。一只手封癱了,成了“封手”??烊畾q的男人了,沒能尋下一門親事。村里男人們?nèi)ネ饷娲蚬赍X,封手生是在城里找不到活干,只得回村承包了一丘山地,種起西瓜來。這些年種瓜容易賣瓜難,西瓜賣不上價,封手就和七十多歲的老父親兩人苦守著過日子。每年地里瓜秧長出四瓣嫩葉,他就搬來瓜棚里住了,一直到秋末瓜盡,才卷起鋪蓋回到西街的老屋。
守望瓜地養(yǎng)條狗也是正理兒,可封手偏偏弄這么一條騷狐貍母狗來,滿村里招惹是非。村子里現(xiàn)在是見不到男人們吵嘴打架了,一群公狗卻互相尋仇撕咬,鬧翻了天。
月光水一樣流進瓜棚敞開的杉木門扉里。這是一座特別高大的茅草棚子,里面床榻、桌椅、鍋灶一應(yīng)俱全。可現(xiàn)在荷花還看不清這些。
曠野里一片靜寂,零零落落的西瓜從藤蔓間鉆出來,在月光下閃動著翡翠般的光澤,卻并不見蒼耳,也沒有那條騷狐貍母狗的蹤影。
難道蒼耳會在瓜棚里面嗎?
蒼……荷花張嘴剛要叫喚,腦子里一轉(zhuǎn),連忙把聲音壓回喉嚨里。
半夜三更的,她一個女人,孤零零地走到村外瓜地里來尋狗,讓封手看見,倒不算個事情哩。
荷花正在進退兩難,一陣嗚嗚咿咿的叫聲從瓜棚里飄出來。這聲音是荷花熟悉而又陌生的,但的的確確是她家的蒼耳。
荷花一時顯得有點迷盹,不知不覺走近了瓜棚。
杉木門向外大開著,月光把瓜棚內(nèi)一大塊地方映照著水洗一般清白。墻角有一堆新摘的西瓜,飯桌上的碗筷沒有收拾,亂糟糟的床榻上……竟然趴蹲著蒼耳,和那條狐腮媚眼的母狗。兩條狗身子相連,嗚嗚咿咿地呻吟著……
陡然撞見的一幕把荷花震暈了,一股熱血從她身子深處洶涌而起,直往腦門上沖涌。
荷花張開嘴,呀地叫了一聲,連忙伸手扶住瓜棚的圓木門框。瓜棚一陣搖晃,幾根茅草簌簌地掉落下來。
荷花姐……封手叫了一聲,從陰影中走出來,站到荷花面前。月光映照著一張清瘦的臉,細密的汗珠閃動著珍珠般的晶瑩光澤。
封手站得那么近,灼熱的氣息噴在荷花的臉上。她看著封手,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那張似乎永遠蒙著一層薄薄塵土的麻臉,在水一樣的月色下,依稀變得清秀起來,沒有茸茸的硬胡子茬茬,也沒有嗆人的煙草味兒,直條條的瘦削身子,是那樣地叫人憐惜呀。
荷花扶著瓜棚門框站著,山風吹動她薄薄的碎花衫兒,她清晰地感覺到腦子里有一根弦一陣陣地繃緊了。
封手突然張開胳膊,上來一把抱住了荷花。
荷花用力掰封手的手,卻哪里還掰分得開。封手只有一只健康的手了,可那只手是從小著力的,似有千斤之力,緊緊地箍住她的腰肢。
姐呀……封手叫了一聲,張開嘴巴,竟一口把她的頭發(fā)緊緊噙住了。
荷花聽見自己腦子里那根緊繃著的弦嘣地一聲斷了,渾身一陣酥軟,一時不知自己到了哪里。
荷花看到了床榻上正不知所措的蒼耳。
蒼——耳——荷花呻喚了一聲。
蒼耳似乎這才清醒過來,汪地一聲吠叫,奮力掙脫開那騷狐貍般母狗的糾纏。只一跳,就撲到封手的肩膀上。
汪、汪。蒼耳狂吠兩聲,正要下嘴撕咬,卻被荷花一聲喝住了。
玉水河從紅土丘陵腹地嘩嘩流來,流過收割后的稻田,流過村莊,流過瓜地,嘩嘩向遠方流去了。
月光仿佛河水似的嘩嘩流進瓜棚里來。蒼耳蹲在地上,看著瓜棚的男主人用那只健康有力的右手,把荷花抱到床榻上去了……
狐腮媚眼的母狗嗚嗚咿咿叫著,緊挨著蒼耳的身子蹲了下來。蒼耳側(cè)過嘴來,在它的臉上舔了一口,又舔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