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伯胤
日本學問僧慈覺大師園仁在唐文宗開成三年(838年)隨遣唐大使藤原常嗣一行“入唐求法”,歷時9年7個月,于大中元年(847年)離開長安踏上歸途?;貒?,著有日記體裁《入唐求法巡禮行記》四卷,書中對他們一行抵達揚州府后,經淮安、登州、青州、淄州、齊州、德州、冀州、趙州、五臺山、忻州、太原、絳州,由龍門渡過黃河,經朝邑到長安的沿途見聞,記述頗詳。特別是出現(xiàn)在他筆下的種種茶事,更為罕見。陸羽、封演二人雖有唐代兩都大邑飲茶風尚的記載,可惜過簡,叫人看不出眉目,因此,應該感謝這位異國高僧,在他的筆談中為我們保存了從小城市到窮鄉(xiāng)僻壤的種種茶事消息,重現(xiàn)了一千二三百年前從長江之濱到八百里秦川的飲茶風尚,這是極為可貴的歷史證言?,F(xiàn)在,先看看園仁在農村是怎樣吃茶的:
(1)到如皋,去“茶店暫?!?。
(2)“到黃縣界”,“齋后行十里,到喬村王家吃茶”。
(3)到萊州,“到潘村潘家斷中”,“就主人乞菜、醬、醋、鹽, 不得。遂出茶一斤買得醬菜”。
(4)到鎮(zhèn)州節(jié)度府,“向正北行二十里,到南接村劉家斷中”。主人“長設齋飯”,“入宅不久,便供飯食。婦人出來慰客數(shù)遍,齋了吃茶”。
(5)“到長白山東南”,“于仙人臺前不村史家吃茶……史家宿。竟夜狗吠,恐懼不眠”。
(6)到鄭州,“行十五里,回頭望西,見辛長史,走馬趕來……遂于土店里吃茶,語話多時”。
再看看園仁在城市的茶事活動:
(1)在揚州,“新羅譯語劉慎言細茶十斤,松脯贈來”。
(2)在平縣,“參見使君,邀上廳里吃茶”。
(3)到唐縣,“西行二十里,到乘夫館吃茶”。
(4)到登州,“赴肖判官請,到宅吃粥,湯藥茗茶周足”?!吧袝n給布三端,茶六斤?!薄靶星?,向節(jié)度使張員外道別?!薄皢T外喚入衙里,給茶餅食,啜茶?!?/p>
(5)園仁離開長安回歸時,“出府到萬年縣”,大理卿中散大夫御史中丞楊敬之遣使來問:“何日出城,取何路去,兼贈團茶一串。”又“李侍卿相送到春明門外,吃茶”。職方郎中楊魯士送“潞絹二疋,蒙頂茶二斤,團茶一串”。
最后,看看園仁在各地佛寺的茶儀:
(1)在揚州開元寺,“登閣上,相公及監(jiān)軍并州郎中、郎官、判官等,皆椅子上吃茶,見僧等來,皆起立作手,并禮唱且坐,即俱坐椅上啜茶”。
(2)在揚州延光寺,“當寺慶僧正入寺,屈諸寺老宿于庫頭官茶官飯,百種周足,兼設音聲”。
(3)乍到擬入開元寺,緣者(另本作統(tǒng)者)門人不放入,“移住崔家禪院,遣維正慰問,兼贈細茶等”。
(4)在宿城,“未時到興國寺”,“寺主煎茶”?!靶胸ダ?,到心凈寺”,“啜茶之后,便向縣家去”。
(5)“文登縣清寧鄉(xiāng)赤山村,山里有寺,名赤山法花隱”,“偶謁寺家,諸僧等三十有余,相看吃茶。夜宿閑房”。
(6)到長山縣,“六日早朝,主人施粥。正西入谷,方得到醴泉寺果園吃茶”。
(7)到行唐縣,“向西北行廿五里,到黃山八會寺斷中,吃茶飯”?!俺S酗堉?,不論僧俗,來即便宿,有飯即與”。
(8)在五臺山竹林寺,“堂中傍壁,次第安列七十二賢圣畫像”,以“花燈、名香、茶、藥食,供養(yǎng)賢圣”?!俺圆柚?,入涅道場,禮拜涅相,于雙林樹下右脅而臥”。
(9)蘭田縣,“從三月八日至十五日,設無礙茶飯,十方僧俗盡來吃”。
(10)會昌三年(843年)正月廿八日,“青龍寺南天竺三藏寶月等五人,興善尋此天竺三藏難陀一人,慈恩寺獅子園僧一人,資圣寺日本國僧三人,諸寺新羅僧等……都計廿一人,同集左神策軍軍容衙院吃茶。吃茶后,見軍容,軍容親慰安存”。
另外,開成五年(840年)六月六日,園仁在五臺山,正好看到唐皇“敕使”給十二大寺敕送衣缽香花,“寺中眾僧盡出迎候”的盛況。在園仁寫下的一長串禮單中,有“茶一千斤”。
這位日本高僧雖是說著他在入唐求法途中所過農村、城鎮(zhèn)、官衙、寺廟見到的一些生活小事,而且往往只是短短的一兩句話,但確實為“會昌滅佛”前的飲茶習尚,替我們保留了信實的史料;而這恰恰又是唐代茶史中最是闕如的。就連究心茶事的陸羽,在他寫的《茶經》中對于如此廣泛流行在民間的茶俗一個字也未提到。園仁到達揚州那一年,陸羽去世還不到三十年,像這樣較為普遍的茶俗,該不會是還未“呱呱墜地”吧!
那么,上面列舉的21條園仁的筆錄,究竟有什么意義呢?我的看法是:
第一,它表明當8世紀中葉,以茶待客已在廣闊的城鄉(xiāng)成為一種最習見的禮儀。每逢有客人來,總是請客人上座吃茶,這和我童年時代在家鄉(xiāng)看到的一模一樣,都是含有“迎之致敬以有禮”的深意。它雖只是一碗香茶,卻在表達著城鄉(xiāng)官民和寺院僧眾的“恭敬”、“明禮”的禮儀。正像明代詩人吳寬寫的:“自笑貧居無款曲,只呼童子預烹茶?!币虼?,園仁寫出的第一要義就是他毫無做作地表明唐代詩人劉賓客詩句“采來翹英為嘉客”,確實是寫實之作。
第二,飲茶解渴,特別是長途跋涉之后更需要吃茶。此外,園仁還說也有在“齋了”或飯后吃茶的,這或許說明在當時吃茶還有幫助消化的作用。
第三,除了“吃茶”之外,園仁還吃過“茶粥”、“茶餅”、“茶飯”。在佛教寺廟里還看到有把茶和香、藥等放在一起作為供品的。其實,把茶作為禮佛供品,在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僖宗李儼供奉佛祖的物品中,就有一件“琉璃茶碗拓子一副”。最近,大理學人吳棠先生告訴我,大理下關上村玉皇閣,至今還天天在佛前供茶6杯,“取有福有祿之意”,從未間斷。
第四,園仁曾以細茶作為禮品贈給新羅翻譯和禪院。同時園仁也收到地方官員的多次贈茶,如“細茶六斤”、“蒙頂茶二斤”、“團茶一串”。另外,園仁在開成五年六月六日親眼看到唐皇敕使賜給五臺山十二大寺茶葉一千斤,而且說是“常例”,“每年敕送的”。一次數(shù)量如此之大,可見當時茶的產量更是非同小可。由是想到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年)戶部侍郎趙贊所以提出“榷茶之稅”的動議以及貞元九年(793年)諸道鹽鐵使張滂再次奏請在“出茶州縣及茶山、商人、要路,以三等定估,十稅其一的茶稅;而且每歲可得錢四十萬貫”。又據《舊唐書·韋堅傳》說,韋堅曾在廣運潭側安排小斛底船二三百只,船上都掛牌標明郡名及納物。在豫章郡船上就有名瓷、酒器、茶壺、茶鐺、茶碗等等,皆可相互解讀,并對陸羽筆下的“茶之出”,更加有具體的感受。
第五,園仁在佛寺吃茶,還提到“兼設音聲”,可見寺院吃茶,有時還有音樂伴興的。
總之,對有唐一代多元化的茶文化,覺得最切要的是關于唐代蕓蕓眾生的茶事知道的太少,缺少了這一環(huán),唐代茶文化就不全面,更少時代色彩。因此,園仁的見聞就很珍貴了,值得深入研究。陳寅恪先生說:“唐與我們隔得太遠了?,F(xiàn)在我們最重要的是了解唐留給我們的影響。日本、朝鮮、安南現(xiàn)尚保存唐代的習慣很多?!保ā吨v義及雜稿》)這段話使我明白了許多。雖然它是陳先生跟學習唐史的同學講的,但我看也是對從事研究唐代茶文化的人的指點,特別是“影響”和“習慣”夠我們含嚼與受用。結合自己的專業(yè),我初步認為,前者是指歷史沉積與傳承而言,而后者說的是現(xiàn)在仍然活著的留存在生活中的痕跡及其感情。如果具體到唐代茶文化,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樁樁茶事,可以說無一不是當時當?shù)氐娘嬍场⑵鹁?、交際、風俗習慣以及參與創(chuàng)作和使用者自身放大的肖像。六月間,我在報紙上看到邵洵美畫的茶壺和茶杯,且有題言四行:“一個茶壺,一個茶杯,一個志摩,一個小曼?!鳖}得妙,畫得神,僅僅幾筆,就使人看到了徐志摩和陸小曼的肖像,同時也多了幾個“能夠了解”或“完全了解”(這8個字,見于葉公超《新月懷舊》176頁)他們的“愛”和“美”的后生。
(作者單位:南京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