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情人在日本

江少賓

我記得最后一次見時間已經(jīng)是一年之前的事情了。那天，時間專門來和我告別，時間說，兄弟，離了，這就準(zhǔn)備去外地。

時間是我的哥們，而時間的老婆朱利是我的同事。我說，時間，你要是真想好了，那我也沒得說的，但要是還有一點余地，你還是應(yīng)該再考慮一次。時間幽幽地看著我，好久才說，這事?lián)Q了誰都早就離了，這日子還是日子不是?我想了想，說，也是。

這事該從何說起呢?你知道，要想說好一個朋友的家事，實在不那么容易。好在我多少知道些底細，時間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認死理，前幾年放著好好的公職不干，跑去下了海。不想這家伙還真是個做生意的料，沒幾年功夫，就賺了個盆滿缽溢的，把我們一干人等羨慕得要死。朱利也徹底地鳥槍換炮，從頭到腳都換上了新的，甚至還專門去了次上海，不僅拉了個雙眼皮，還把個原本平平的胸脯壘得跟山似的。我們這樣的單位多的是文化人，而文化人一多的地方從來就不會風(fēng)平浪靜。朱利這樣一打扮很快招來了一片非議，尤其是那幾個正處于更年期的婦女，一刻不停的嘴里說的都是朱利。而在此之前，她們好得跟什么似的。

好在時間現(xiàn)在多的就是票子。對于時間來說，現(xiàn)在朱利上不上班，實在是一件可有可無的事情。而朱利也似乎樂意游離于單位和家之間，每到領(lǐng)工資的日子，就直奔了財務(wù)室，理足氣壯，像單位本就欠了她的。我和朱利在一個科室，具體的工作就是每到黃金周，給下面的文藝團體分派一些文藝活動，你知道，這樣的工作我一個人就行，根本不需要朱利，事實上朱利也只能添亂，下面這些演員一個個比大腕還大腕，一個“奔四”的且已經(jīng)沒有多少風(fēng)韻的女人實在沒多少人愿意搭理。因此，朱利不來單位我沒有一點意見，相反的是，我希望她不來，她贏得的是時間，我贏得的是清凈。但朱利顯然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一個具體的證明就是，有事沒事地她總愛打個電話過來，大部分時間是她在說，我在聽。而電話的內(nèi)容也幾乎相同，時間又出差了；時間又簽了一筆合同。我總是哼哼著，表示電話這頭是個活人。其實這些事情時間基本上都已經(jīng)告訴過我，但現(xiàn)在朱利在說，我又不能不聽。

時間確實是忙。一個月下來，我們也難得見上幾次，要是遇到藥材旺季，一個月不見也是常有的事。給他打電話最先接的總是朱利，朱利說，哼，我都見不到人影，還說你們?我們于是再次羨慕起時間，這家伙天南海北地跑，吃遍了海味山珍，前不久還去了次日本，優(yōu)游了一個月的時間，回來的時候，把個小日本說得天花亂墜，像說他老家似的。交上這樣的朋友實在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我們回家根本就不能說，一說，得到的總是白眼，看看人家時間，那像你啊，吃不能吃，用不能用!

在無限的懊喪里聯(lián)系著時間，每次總是羨慕并妒忌著，直到傳出時間與朱利分居的新聞。這確實近乎就是條新聞了，大家都知道，這倆口子自由戀的愛，很快就結(jié)了婚，后來又順利地添了個兒子。多年以來，感情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問題，“七年之癢”都過來了，這回還分居?真是吃飽了撐的。

最先告訴我這一消息的是朱利。朱利哭哭啼啼道，時間有外遇了。我一驚。良久才問，你有證據(jù)嗎?朱利說有。其時時間正在遙遠的北京，朱利說，她發(fā)現(xiàn)了時間和一個女人的合影。

朱利顯然非常無助，她絕不會想到，貌似老實的時間竟然也搞起了婚外情。朱利現(xiàn)在已經(jīng)“奔四”，雖然胸脯是墊高了些，但畢竟更多的部位已經(jīng)沒有多少可以吸引眼球的東西，倘真在這個時候被時間甩了，也確實怪令人頭痛的。單位也沒什么事，我說，那我過來一趟吧，電話里說不清。

朱利依然在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那張時間外遇的“罪證”正擺在非常顯眼的茶幾上，似乎在等著我去鑒定。那確實是時間和一個女人的親密的合影，女人靠在時間的肩上，穿著和服，年輕艷麗，楚楚動人。從照片上看，我無法確定具體的地址，背景非常的大眾化，可見時間這家伙在決定合影之前，著實動了一番腦筋。我能說什么呢?鐵證如山，而且面對這樣的照片，以我有限的經(jīng)驗，也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可能。

朱利顯然是看出了我的認同，于是大放悲聲。她的哭聲并不比笑聲更好聽些，歇斯底里，有始無終。我說別哭了朱利，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朱利的哭聲一下子就止住了。她三下五除二地抹去了眼淚，這還能怎么解決?離婚，沒商量的。

這個問題一下子把我給難住了。我實在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處理，心里就極其后悔來朱利家里，搞得不好是“老鼠進風(fēng)箱，兩頭受氣”。我說，等時間回來再說吧，和他好好談?wù)劊苍S不是你所想象的。

朱利說，不談了，離婚。但朱利的聲音明顯地小了下去，我知道，朱利說歸說，真要是離，朱利一定不會愿意。

事實上我一出門就撥通了時間的手機。作為哥們，我想我應(yīng)該及時讓他心里有點底。時間那頭極其喧囂，但他還是聽出了我的意思，然而電話那頭的時間卻若無其事地說，沒事。我一下子就泄氣了，這年頭，離婚原來比進菜市場還要容易。

朱利忽然又重新按時上班了，但她這回來的目的，卻是為了找個人說說，自己的不幸遭遇。那幾個原本非議朱利的婦女無一例外地成為朱利的傾訴對象，她們先是有些幸災(zāi)樂禍，準(zhǔn)備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但后來她們很快就意識到，這樣以來，朱利就和他們站到了一個水平線上了，甚至還不如她們，她們好歹還有個看似和睦的家庭和一個顧全大局的丈夫，但你朱利現(xiàn)在有什么呢?這樣一想，她們終于又找回了各自的優(yōu)越感，在她們看來，只有這樣才更便于她們?yōu)橹炖脗€主意。大家一面唏噓著如今的世道，一面勸朱利說，別離不能離啊朱利。你都這把年紀(jì)了，時間可是正當(dāng)年啊，現(xiàn)在的小姑娘就喜歡膀這個年紀(jì)的。朱利大約也意識到了自己最初的想法確實太欠考慮，在七嘴八舌過后，朱利終于下定決心，和時間決戰(zhàn)到底。再說給我的時候，已經(jīng)只剩下了憤怒和對時間的譴責(zé)，我不能便宜了這個天殺的。朱利這樣宣揚時間的外遇事件，讓我這個做朋友的感到巨大的失意，這個“奔四”的女人大約是昏了頭了，至少從目前來看，他們?nèi)允呛戏ǖ姆蚱?，別人的意見算不得數(shù)的。但我能有什么辦法呢?盡管我也非常同情朱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給時間發(fā)信息，畢竟，問題出在時間身上，他總該早點回來解決問題。

時間在如期完成了所有的事務(wù)之后，終于在我們的念叨中回到了家里。朱利應(yīng)該是更早一些得到了信息，因為這天，朱利只來點了個卯，就匆匆地去了財務(wù)室，她的神情甚至有些緊張，好像那個即將回家的人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個貿(mào)然入侵的家伙，她得去討一些應(yīng)戰(zhàn)的主意。事實上她確實是如愿了，她的臉色終于松弛了下來，勝利在握的自信甚至還體現(xiàn)在她輕松的步子里。

時間是這天晚上下的飛機。風(fēng)塵仆仆的時間這一回沒有在出口處看到朱利。時間的自信終于發(fā)生了一點動搖，在時間看來，他就是朱利的天，朱利就是再有天大的事，也會優(yōu)先來接自己。我說了，他們的感情一直沒有出現(xiàn)過任何問題。他們剛結(jié)婚那陣子，我們一干人等沒少上門蹭飯，那時候的朱利小鳥依人的樣子，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一面喝酒，一面天南海北的吹著牛皮。朱利總是站在時間的旁邊，一只手輕輕地搭在時間的肩上，而時間偶爾也似乎是習(xí)慣性地摸摸朱利。他們這種有分寸的愛撫并不顧忌我們的存在，在我們看來，他們毫無疑問的是一對幸福的恩愛夫妻。

但現(xiàn)在，時間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推門而入的時間同時也裹帶進了深深的寒意。朱利其時正坐在沙發(fā)上看中央六套的《卡薩布蘭卡》，抬眼就看到時間黑著的臉，緊接著時間重重地將行李扔到了地上，鞋也沒換就進了衛(wèi)生間。朱利一下子就手足無措了，她設(shè)計了無數(shù)種發(fā)難的場景，但偏偏沒有想到先生氣的會是時間。朱利的淚水一點點地溢了上來，她清楚地聽見時間在嘩嘩地放水，每次出差，他回家最先想到的總是長時間地清洗。這時候朱利才意識到，她又輸了，自己竟然同往常一樣，燒好了熱水，仿佛無論發(fā)生了什么，這些都是她該做的。朱利咬緊了牙關(guān)，連電視也沒關(guān)，就進了自己的房間。

時間洗好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朱利的房門已經(jīng)反鎖，顯然是不準(zhǔn)備讓他再進去。兒子的床太小，時間倒頭就睡在了沙發(fā)上，他太累了，或許是在想，哎，反正還有明天。但這樣以來，朱利卻不答應(yīng)了。朱利事實上并沒有睡覺，她一直在床頭上靠著，等待時間哀求，等待時間痛哭流涕。似乎只有這樣，照片的事情才能順利地擺上桌面。朱利是在想，怎么說錯的也是時間，總不能就這么裝聾作啞，連問都不問自己一聲吧?朱利越想便越是氣憤了，雖然氣勢上還沒有把他壓倒，但朱利自信有足夠的把握，讓時間承認自己的不忠，從而徹底地和那個妖精斬斷聯(lián)系。朱利用力打開了房門，盡管開一扇房門根本就不需要太大的力氣，但朱利想自己應(yīng)該制造出一些聲響，來提醒時間的注意。時間果然在半寐半醒間坐了起來，迷糊著眼睛看著朱利。朱利在自己的上升的火焰里看到了半臥的時間，時間的臉好象瘦了一圈。朱利的心差點就軟了，若放在往日，此刻的他們已經(jīng)相互進入，相互纏綿。這幾乎是時間出差歸來的必修課，況且這一回他已經(jīng)出差了一個多月。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但時間這回居然就這么睡了，朱利便更加相信，時間是篤定有外遇的了，不然就是再累，他也會咬緊了牙關(guān)，將愛情進行到底。朱利的怒火再次升氣，她粗重地呼吸，圓睜著雙目瞪著時間。

時間忽然笑了。時間說，你究竟在搞什么玩意?

朱利這回是真的氣不打一處來了。此刻的朱利多么像一條發(fā)情的母狗啊，她一下子就撲了上去，劈頭蓋臉地撕打著時間。時間躲無可躲，只能由了朱利。

朱利終于在時間的不予還擊中停了下來，朱利感到自己的心一陣陣地發(fā)冷，巨大的寒意一點點地包圍了自己。朱利在揪心的痛里漸漸明白，眼前的這個男人對自己真的是徹底地失去了興趣，他甚至都不屑于還擊了，以前的一切原來竟都是偽裝的。朱利終于嚎啕大哭了起來，她的淚如決堤的水，洶涌于眼簾。

時間感到巨大的困倦。比連日來的忙碌更為致命的困倦第一次讓他發(fā)現(xiàn)，朱利現(xiàn)在怎么變得這樣蠻不講理?

朱利，我們談?wù)?。時間點燃了一根煙。

朱利在時間的平靜里愣住了。在朱利看來，時間這是在準(zhǔn)備攤牌了，朱利是在想，究竟該如何面對這樣的攤牌，這同樣出乎她和她們的預(yù)料，她們一致認為時間篤定會痛哭流涕，然后請求朱利再給自己一次痛改前非的機會。朱利的口袋里就裝著那張照片，朱利想，是亮出底牌的時候了。盡管時間已經(jīng)打破了自己的計劃，盡管時間一定已經(jīng)從別人的嘴里知道了些底細，但朱利認為，這時候出牌的效果可能會更致命一些。

朱利將那張照片摔在了茶幾上。一只手指著照片，兩只眼睛看著時間。朱利記住了，這時候的自己應(yīng)該保持沉默，沉默產(chǎn)生的巨大力量，足夠摧跨一個人的謊言。

時間只瞟了一眼照片，而后再次笑了。時間說，你在哪找到它的?

你以為你做得嚴(yán)密是嗎?你以為我是傻瓜是嗎?朱利說，我早就看出你的花花腸子了。朱利墊高了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墜地。

時間說，我問你在哪找到它的?

朱利簡直是不屑于回答了。朱利說，別轉(zhuǎn)移話題，別以為我就是這么好騙的。

時間站了起來，一只手指著朱利，請你別隨便翻我的抽屜。時間的聲音已接近于吼了，朱利被時間的吼聲嚇了一跳，朱利同樣沒有想到，一個搞外遇的丈夫竟然還能夠這么理足氣壯，竟然還能夠這么善于轉(zhuǎn)移話題。朱利想自己是真的看錯時間了，他不但不承認自己的錯誤，反而將臟水潑向自己。朱利氣得渾身發(fā)抖，她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在叫了，我就翻了怎么了!我是你老婆，怎么就不能翻你的抽屜?我要是不翻你的抽屜，你是不是準(zhǔn)備瞞我一輩子?

時間說，我瞞你什么?你又知道什么?

朱利說，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知道，裝什么蒜啊!

時間說，就為了這個?

朱利再次愣住了。朱利甚至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就為了這個?聽他多么輕巧啊，一點也不在乎的樣子，好像搞外遇還搞出了道理。朱利覺得自己要好好地看看時間了，和他睡了十幾年，居然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這樣淡然地看待自己，而這樣的變化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朱利在徹底的失望里發(fā)抖，她終于相信她們的話了，男人沒有一個是靠得住的，女人最終還是要自己靠自己。她是多么的傻啊，一直以來她都相信，時間什么都可能變，唯一不變的是當(dāng)初的誓言。而時間給她的感覺也確實是始終如一，生意都多得那么大了，卻從來沒有一絲緋聞，便是在床上，也一直讓她感到十分滿意。但這些原來都只是表象，他真是善于偽裝啊，把自己徹底地蒙在了鼓里。

朱利的頭埋了下去。朱利覺得他們真的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他之所以把照片放在抽屜里而不放在其他的地方，就是為了便于讓她看見。估計他早就想離了，只不過不想主動提出來，好在離婚時的財產(chǎn)分割中再占一些便宜。朱利在巨大的無助中沉陷，她甚至有些恨自己，他們顯然是已經(jīng)好了很久了，而自己竟一直到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朱利瞟了一眼時間，時間的第一根煙已經(jīng)抽完了，又接了一支?，F(xiàn)在的時間幾乎淹沒在故意制造的煙霧之中；而這樣的場景曾經(jīng)是多么地讓她入迷啊。記得剛開始談戀愛那陣子，自己一下子就被煙霧中的時間給迷住了，那張掩在煙霧背后的臉充滿了深度，甚至充滿了誘惑，也就是這樣的一個時間，讓她相信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打懂事起她就想嫁一個有深度的男人，因為有深度的男人，充滿了男性的魅力。但現(xiàn)在，這個有深度的男人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有深度的男人了，盡管他依然有自己的深度，但這個深度已經(jīng)不屬于自己。那么究竟已經(jīng)屬于誰了呢?朱利骨子里的執(zhí)拗再次占了上風(fēng)，她想就是真的失敗了，也得讓自己敗得心服口服才是。

她是誰?朱利抬起了淚眼，軟弱地看著時間。

日本人，一個導(dǎo)游小姐。時間說，我們沒有一點關(guān)系。

日本人?朱利這回不僅是憤怒，簡直是震驚了。好啊，時間，你有錢了，口味也高了，找情人都找到日本去了。

我說了，我們沒有一點關(guān)系!

沒有關(guān)系?你敢昧著良心說你們沒有一點關(guān)系?朱利近乎有些咬牙切齒，她知道自己真的是輸了，日本人?溫良恭儉讓啊，《血疑》熱播那陣子，幾乎全世界的男人都為山口百惠著迷?，F(xiàn)在自己的丈大也為一個日本女人著迷了。這個日本女人不僅破壞了他們十幾年累積起來的感情，同時看樣子只要她愿意，她完全還能奪走本屬于她的更多的東西。朱利沉湎于自己的想象，越想越感到委屈，越想越感到不值。時間只去了一趟日本，就找了個日本女人，而自己陪他睡了十幾年，到頭來竟落得這般田地。這世道真是不公啊!朱利的淚水再次奪眶而出，但其實她是多么地不愿意在時間面前流淚啊，一流淚就表明自己是弱者，是弱者就表明需要同情。但問題是，朱利不需要時間的同情，朱利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jīng)只是一個簡單的符號了，他的一切都局限在“丈夫”這樣一個生硬的概念里。

而我的朋友時間，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

第二天，時間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江南啊，我身心俱疲。我剛哦了一聲，時間又說，我沒有外遇，真的，她只是一個陌生的日本女人，我連她的名字都記不清。你知道，我的偶像就在日本。

我記起來了。時間確實是喜歡日本的女人，具體點說就是喜歡山口百惠，或者是這種類型的日本女人。單身闖合肥的時間，偶然和我相識，很快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哥們。其時，我們常就山口百惠的“三圍”問題爭得面紅耳赤，你知道，在那個年代，不知道山口，就像現(xiàn)在不知道宋祖英。那時我們?yōu)榱松娇诤攘硕嗌倬瓢?，每喝一杯總要說，百惠啊，我的夢中情人。

我相信時間說的是真的。時間根本就不會日語，就是想勾引，也無法完成最起碼的溝通。時間那晚再也沒有理會朱利，時間說，朱利的表現(xiàn)讓我傷心，她居然私自打開我的抽屜，居然懷疑我的忠誠。我哼哼了幾聲，表示認同時間的說法，我也只能認同時間的說法，時間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認死理。但朱利是我的同事，時間是我的哥們，我總不能再火上澆油吧?再說，時間的火氣已經(jīng)夠大的了，拿時間的話來說，他真是失望透頂。我一面安慰著時間，一面估摸著應(yīng)該怎樣把時間的意思轉(zhuǎn)達給朱利。

但我的話，依然沉浸在傷心之中的朱利根本就聽不進去。朱利的鼻子哼哼著，你們還不是穿一條褲子!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會照那樣的照片?陌生人?你當(dāng)我是三歲的孩子啊。

我啞了。好心換來驢肝肺，這都叫什么事啊?好好好，我說，朱利，算我多嘴。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吧，但你別后悔。

我后悔?你不就是給時間那個狗雜種當(dāng)說客的嗎?哼，少來這一套。我也不怕你告訴時間，我不會就這么便宜了他的。

我長久地看著朱利。我知道，朱利和時間的婚姻確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問題，而罪魁禍?zhǔn)?，竟是一張時間和一個日本女人的照片。其實一張照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但問題總歸是問題，它或許不出現(xiàn)于照片，但問題卻始終是存在著的。

時間和朱利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分居生活。朱利說，時間一天不承認錯誤，就一天別想碰自己的身體。

時間更多的時間是撲在生意上，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早出晚歸，時間久了，就在辦公室里支了一張鋼絲床，除了看看孩子，基本上再也沒有回過自己的家里。朱利這回終于再次陷入徹底的無助，她沒有想到時間會來這一手，主動把問題暴露于桌面。她更為勤快地出入于各個部門，一一征詢女伴們的意見。當(dāng)然每一回她都有些收獲，因為每每這個時候，時間總要和朱利見一次面，地點不在初次約會的公園，就在第一次約會的電影院。朱利的想法無疑是對的，有好幾次時間差點就準(zhǔn)備回家了，然而往往就是在這時候，朱利再次舊事重提。日子一久，時間對朱利沒完沒了的責(zé)問終于喪失了最后的耐心，他總能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推脫掉朱利，不是說要去簽一份重要的合同，就是說出差在外地。其實這時候，時間大多和我在一起。

我每次都覺得自己欠了朱利的。但每次時間的態(tài)度都讓我相信，時間是在挽救自己的婚姻，或者說是在挽救朱利。時間幾乎有些一反常態(tài)，每次見面都要說起從前的日子以及從前的朱利。這時候的時間比女人更為喋喋不休，翻來覆去地訴說著他們的許多第一次，甚至第一次接吻和第一次房事。時間說，你真不知道，那時候的朱利是多么的日本啊，她對我崇拜得五體投地，我說去東，她不會往西。我相信時間并不是在吹牛皮，朱利以前確實接近于日本，她對于時間的點滴關(guān)注，讓人妒忌。時間又說，哎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為什么結(jié)了婚，女人就不再在乎自己?那時候的朱利是多么的在乎自己啊，連出門穿什么衣服都要聽從我的建議。就這樣，那些夜晚我?guī)缀鯚o數(shù)次地在時間的訴說里，回想起他們的美好歲月，雖然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十多年，但時間超常的記憶力讓我深信，眼前的這個男人對于曾經(jīng)的美好歲月，有著令人感動的刻骨記憶。以至于后來我都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說時間，這些你應(yīng)該說給朱利。時間說，我說了，她說那時候自己是多么的傻啊，她已經(jīng)不想舊事重提。

那是時間和朱利分居以來，我們在一起泡吧時間最長的一次。時間那晚已經(jīng)喝多了，最后時間說，你說，朱利怎么就能懷疑我的忠誠呢?怎么就能隨便動我的抽屜?這話我已經(jīng)聽了無數(shù)遍了，但每一次時間都能賦予它新的含義。我說朱利這是太在乎你了，她害怕失去你。時間打了個重重的酒嗝，而后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錯了，江南，你應(yīng)該透過這個表面看到更深層次的東西。在乎?在乎是個什么鳥玩意，在乎不等于懷疑，在乎更不等于可以隨便動我的東西。她如果不承認自己的錯誤，我時間是永遠不會回家的，永遠不會!

我說時間啊，你們應(yīng)該好好談?wù)劊銈兌际畮啄炅?，不容易?/p>

他媽的，我干嗎非要和那個女人合影呢，干嗎呢?我們總是在時間這樣的自責(zé)里結(jié)束我們的話題。這次也一樣，但說這話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趴到了桌面上，重重的酒意四散在嘈雜的酒吧里。我在酒吧昏黃的燈光里看著沉醉的時間，想到的卻是照片上那個遠隔重洋的女子。此刻的她不會想到，一個中國的男人正因為青春時的夢想，掙扎在痛苦的邊緣。時間很快就起了鼾聲，我好不容易才架起了他，又在門口要了—輛的士。但在究竟把時間送往何處的問題上我作難了，送到辦公室吧于心不忍，送回家吧朱利是樂意了，但時間未必就樂意。但時間這個樣子隨時都可能吐掉，于是我決定，把時間交給朱利，也許，事情會有些轉(zhuǎn)機。作為朋友和同事，我也只能如此了，不說仁至義盡吧，至少我已經(jīng)做了我該做的。

朱利果然有些喜出望外，這從她眉梢上的喜氣里可以看得出來。朱利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說，時間真是沒有白交你。我笑了笑，說，交給你了，你好自為之。朱利說是的，我知道，謝謝你。

這一夜，時間究竟睡在哪里一直是個謎。從那晚之后，時間再也沒有主動和我聯(lián)系。而我每次給時間打電話或者是發(fā)短信，時間總是寥寥數(shù)語，沒有見面深談的意思。但一個我所知道的事實是，那一夜，朱利終于準(zhǔn)備重修于好了，大約她比我更為明白，時間這人就認個死理，這樣耗下去，吃虧的終究是她自己。朱利說，算了，人家在日本，就是再那個，也不能把時間怎么的。我說好了?回家了?朱利黯然道，就那樣吧，還能好到哪里?時間總是醉成一灘泥。

想來是朱利已經(jīng)率先承認了白己的錯誤，不然以我對時間的了解，時間是不太可能主動回家的。但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時間就是應(yīng)酬再多，也不至子夜夜醉成一灘泥，畢竟，時間已有很久沒有碰過女人的身體。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是時間自己出了問題。時間說，我對朱利提不起一點興趣。我腦了里都是那個日本人，我恐怕是真的愛上她了。我啊了一聲說，兄弟，你不是在發(fā)燒吧?那只是一個陌生的日本女人而已。

時間說，你就是天天想一塊磚頭，你也會愛上它的。不信，你試試。おノ液褪奔渥詈笠淮渭面時，時間已經(jīng)低價盤掉了自己的公司。專程來告別的時間有一些淺淺的傷感，眼里布滿了血絲。媽的，我受夠了!時間說，離了，這就準(zhǔn)備去外地。

朱利同意離嗎?我感到非常好奇。時間去外地我并不感到意外，對于時間來說，只要有人的地方，他總能找到掙錢的生意。

同意，時間說，我陽痿了，朱利同意離。

陽痿?我摸摸時間的下身，時間拿開我的手，傷感地說，真的，我就是騙朱利也不會騙你。

在時間遠去的背影里，我仍有些將信將疑。后來還是在朱利那里得到了證實。其時的朱利已經(jīng)辭職，和一個樂手合伙做起了孩子們的生意。朱利黯然神傷道，都是那個日本小妖精給害的。日本出妓女啊，能有什么好東西。

他以前沒這個毛病啊?我說，吃吃藥，或許會好的。

朱利抹起了眼淚，良久，才嗚咽著說，吃了，沒用的。

后來我一直沒見過時間。一年之后，朱利就結(jié)婚了，對方就是那個樂手，一臉的胡子，抽煙的時候也很有深度，騰云駕霧煙浪迷離。朱利結(jié)婚時我去了，看見我，朱利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問我有沒有時間的消息。這時候的朱利儼然又是從前的那個貴婦人了，只不過從儀態(tài)上看，倒更像是一個日本人似的?；槎Y上偶然還碰到一個我和時間共同的朋友，那個朋友剛從日本回來，他說，時間就在日本，結(jié)婚了，剛剛生了個孩子。老婆是個導(dǎo)游，時間還給她取了個中國名字，叫朱利。

我和朋友久久無話。這時候，開始了朱利的第二次婚禮。她微笑著從我們身邊走過，挽著她的新郎，看上去比當(dāng)初挽著時間，更容易讓人想到白頭偕老，天經(jīng)地義。

孩子?我猛然回過神來，時間不是陽痿了么?吃藥都沒用的。朋友笑笑說，嗨，你不知道啊?日本女人治陽痿，根本就不需要藥的!

我大笑。這一笑，竟把眼淚都給笑下來了。我罵道，時間他媽的真不是玩意!朋友說，是啊，時間真不是個鳥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