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鐘、小羊與父親（短篇小說）

林明謙

１

小羊，你聽得見我么？

一切都必須從這里開始，我親愛的小羊。讓我更準確一點，先把顫抖的手停下來，從這句話開始，我知道這里是起點。除了這里，其他什么都不是。

小羊，你聽得見我么？

該死的手仍然抖個不停，我?guī)缀跻尚氖俏已刍?。站在街角，稍微探出頭就可以看見我們的家。透過窗臺的欄桿，垂著一株半死不活的植物，葉面腐黑，看著有點惡心，我從來沒認真仔細地看過它一眼，更不知道這株植物的名字了。是的，我不知道。很多事都還來不及知道。穿過紗窗透過十字紋的玻璃，橙黃色的燈光溫暖地亮著。那是召喚我回去的魔咒。但是我跑出來了，經(jīng)過隔壁門口的時候還被盆栽絆了一跤。必定是太急了。胸口像快報廢的鼓風爐一般，發(fā)出驚人的噪聲，我大口地喘著氣。

“朋友，來支煙？”

街角的小鋼珠店門口蹲著一個穿花襯衫的男人，手舉得老高。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退了兩步定下神來看，他的指間夾著一支香煙。我接過來，怎么也湊不上打火機。他拿過去點著后，塞在我嘴里。

“被狗追么？還是被人砍？”

一個砍擊的手勢。

我調(diào)勻了呼吸，回頭又望了望我們的家，仿佛看到小羊你的臉貼在窗子上。我告訴我自己，不應(yīng)該看見的。隔了這么遠，這不合理?？墒俏液孟窨匆娏?。那是你的臉。小羊，你的臉。我惟一不會錯認的。

下定了決心，我對花襯衫的男人說：

“沒事，我該回家了。謝謝你的煙?！?/p>

再度拔足狂奔，往遠離我們家的方向奔去。忘了看清楚給我煙的男人的臉，像我每回都忘了看那株腐黑的植物一樣。

小羊，再見了，雖然我知道你因為發(fā)著高燒正需要人照顧。冰箱里只剩下一包過期的鍋燒面、半盒方糖、兩大罐鮮乳。水壺里沒有水了（難道我們已經(jīng)生飲了好幾天的自來水？），衣服兩個星期沒洗（房東不讓我們用洗衣機、烘干機），明天輪我倒垃圾……再見了。

考慮了很久，摩托車還是決定留給你用，鑰匙掛在門板的鉤子上。我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看看你在床上的白凈的臉，走過去把桌面收拾干凈，藥包擺在更顯眼的位置。皮夾里還有兩千多塊，我揣了一把零錢在褲袋里，其余統(tǒng)統(tǒng)掏出來和藥擺在一起，像是要讓你搭配著全部吞服下去。

“你聽得見我么？小羊?！?/p>

再低低地喚了一聲，幻想著也許你會像以前那樣，突然，像夢拋錨了一般就驚醒過來，只因我可能短暫地離開床，喝口水或是上廁所之類的。你一醒過來，發(fā)覺我沒有躺在身旁，立刻就會驚慌地問：

“阿非，你怎么不見了？”

“我在廁所。”

可能正坐在馬桶上看著幾天前的報紙，政治與國際要聞版。剛買回來的報紙我們只看體育、影劇和休閑版?！翱偨y(tǒng)”從美國回來了，什么時候去的呢？你聽見我的聲音，確定了我還在這個房間里之后，一定又會接著一句我們都熟悉的、甜蜜的召喚，然后才又迷糊地睡去。

“快點回來哦。”

但是現(xiàn)在你聽不見我了。醫(yī)生說，吃了藥會很困，騎車或開車都要小心。你果然說不上幾句話便開始語意含混，大概會睡到明天早上，而我現(xiàn)在就要走了。小心翼翼、放輕手腳地打開又關(guān)上房間的門。打開大門和鐵柵門，深呼吸了一口氣之后，關(guān)上。一直跑了老遠喘不過氣了才停下來。一切就這么發(fā)生，小羊，沒有預(yù)謀，只是我必須走。

撥了通電話給阿早，他很夠意思地說半小時后來接我。還沒到十二點，幾個菲律賓人或泰國人在偷回收車里的舊衣服。我走過去咳嗽了一聲，他們瞬間四散逃開，然后在對街會合流連著不走。我猜他們正在嘰咕我大概會馬上走開，于是我索性爬上回收車頂上，躺著等阿早來。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阻止這些人偷衣服，也許他們是偷，也許他們需要，誰知道呢？我不知道，但是我不愛看有人當著我的面偷東西。

終于是逃走了。

這是我這個月第二次從某個地方逃走。上個星期日，我一個人搭火車去療養(yǎng)院看爺爺。他耳朵有點失聰，而且事實上已經(jīng)不認得我了，用塑膠湯匙邊喂他吃麥片粥，邊向他大聲地解釋我的近況。幾乎都是用吼的，他若有似無地點點頭，接著神情驚惶地左右張望，然后極細聲地告訴我：

“我兒子昨天來看我。”

“爺爺，他沒有來，不可能的事?！?/p>

他用力地扯我的手?？雌饋砗芨稍锎嗳醯氖衷瓉磉€可以發(fā)出這么大的力量。

“他帶兩把刀來看我，一把藏在袖子里面，另一把藏在襪子里面，用褲管蓋著，以為我看不見……我們坐在外面的椅子上講話，我一直盯著他讓他沒有機會下手，他很生氣，就一直罵我……后來，他忍不住了，趁別人沒注意的時候拔出刀子刺我，被我假裝彎腰躲過去，他愈來愈生氣，抓住剛好在一旁散步的一條黑狗，割斷它的喉嚨，讓血到處亂噴?！?/p>

“你看錯了?！?/p>

“我兒子要來殺我?！?/p>

接著便抽抽噎噎地流下眼淚，用衣服胡亂地擦著。

“救命啊，好心的年輕人。我兒子要來殺我?！?/p>

“爺爺！我是阿非?。∧悴徽J識我了么？我是你孫子??！”

他顯然一句也沒聽進去，還是徑自掉眼淚。氣不過他整天幻想這些無聊事，我又在他的耳朵旁邊吼道：

“沒有人要殺你！爺爺！下禮拜再來看你！早點休息！”

說完就頭也沒回地跑出了療養(yǎng)院。

阿早來了。摩托車的聲音把我嚇了一跳。

“跟妞吵架了么？”

不敢告訴他我把病奄奄的小羊丟下跑出來的事，訕訕地笑了笑。

“走，我陪你去洗三溫暖?！?/p>

掛鐘極簡史

在計時工具的發(fā)明史上，有兩個相當重要的關(guān)鍵點。首先是大約在十三世紀末至十四世紀初的機械式時鐘的發(fā)明。當時因為對齒輪擒縱器（ｖｅｒｇｅ ＆ ｆｏｌｉｏｔ ｅｓｃａｐｅｍｅｎｔ）的運作原理有了決定性的改良，時鐘制造人開始設(shè)計機械時鐘，形形色色的日晷儀、沙漏開始隱身于收藏品的行列。

其次則是鐘擺原理的發(fā)現(xiàn)。著名的意大利繪畫、雕塑、建筑家達芬奇（Ｌｅｏｎａｒｄｏ ｄａ Ｖｉｎｃｉｓ）的這個大發(fā)現(xiàn)，啟發(fā)了荷蘭數(shù)學家Ｃｈｒｉｓｔｉａａｎ Ｈｕｙｇｅｎｓ和當時相當顯赫聞名的時鐘制造人ＳａｌｏｍｏｎＣｏｓｔｅｒ。他們兩人于一六五七年聯(lián)手將此一原理運用于實際的時鐘制造技術(shù)，獲得非凡的成功。而這個成果也于十七世紀中葉迅速地散播至歐洲各地，其中以英國所受的影響最為深遠。

早期的直立式長木箱掛鐘（Ｌｏｎｇ ｃａｓｅ Ｃｌｏｃｋ）便是源自英國。木箱出自保護和隱藏鐘擺的概念而誕生。初始的時候木箱表面絕大多數(shù)是素面、黑色的設(shè)計，主要的原因大約是基于清教徒主義特有的壓抑式美學。后來，隨著時代演進，因鐘面的彩紋圖飾、木箱造型的立體雕刻之美感追求以及哥特式的裝飾風格的影響，掛鐘的外貌有了極鮮活的演化。

——Ｄｅｒｅｋ Ｒｏｂｅｒｔｓ

Ａ Ｃｏｌｌｅｃｔｏｒｓ Ｇｕｉｄｅ ｔｏ Ｃｌｏｃｋｓ

在這篇小說中，我所謂的掛鐘其實應(yīng)該是一種被稱為“維也納風格”的壁式掛鐘。因為這個名詞相當容易引起讀者的誤解，所以有必要先解釋清楚。

所謂的維也納風格，大抵上可以標幟著一股將掛鐘之木制外箱正面覆以玻璃，以使隱藏在內(nèi)的黃銅制鐘擺錘能夠一目了然的設(shè)計風潮。當然并非所有的此類掛鐘都集中于維也納制造。

２

到一個沒有熟人的城市念書，原因是為了恨父親。

即使又過了這么多年，父親和他那只碩大的掛鐘，仍然執(zhí)拗地盤踞在我的記憶之中，仿佛注定了要一輩子如影隨形地追逐我的兩個幽魂。大得近乎礙眼的掛鐘不但在父親的小閣樓里經(jīng)年累月地佇立下去，也在我僅有兩個拳頭大，塞滿了情欲、好奇心和莫名所以的叛逆的大腦中硬是占據(jù)了一個顯眼的位置。

父親在五十歲那年，沒有跟任何人商議，在毫無預(yù)示的情形下便向老爹口頭表示要退休。老爹是母親的一個遠房親戚，當即轉(zhuǎn)告了母親。雖然說，母親是全功能馬桶與進口洗潔劑的直銷商，而且業(yè)績相當可觀，家里并不仰仗父親那份少得可憐的薪水過日子，但是這種舉動仍舊讓其實已經(jīng)不怎么關(guān)心他的家人感到憤怒。他第二天就沒去上班了，收拾了一些穿慣的衣物，要求我?guī)退麑⒁粡埮f床和掛鐘搬挪到閣樓上，這等于正式向家人宣告他將和母親分房而居。

從此，父親便鮮少出門，用餐時間也極不固定。通常是母親準備了，不管是幾點鐘，餐盤端到閣樓上，擺在門口后敲敲他房門。等腳步聲遠離后他便會端進去吃。

一頭被豢養(yǎng)的獸。

我仿佛可以聽見左鄰右舍的長舌女人正在這么批評我的父親，也許根本不用聽見，從她們遮遮掩掩的神情就傳達出來這種清楚的訊息。

我們在不滿意中漸漸習慣這種古怪的狀態(tài)。沒有任何一個朋友的家庭像我們這樣。父親確實就像被母親豢養(yǎng)在閣樓上的一頭很溫馴的獸：從不挑剔食物的好壞，安安靜靜地活著。

被豢養(yǎng)著。小羊，后來我遇見你，我才明白，我也開始被你豢養(yǎng)著。比較不同的是，母親豢養(yǎng)著父親，而我們豢養(yǎng)著彼此。

當時我高中二年級；弟弟只有初二，即使一切的情況都顯示著母親其實并不在乎（這大約說明了也許他們早就分床而居了許多日子），但是我們其實還不太能接受這些事；或者說，還找不到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答案。找了一個星期六，一起到小鐘表店找老爹。

老爹是個六十歲左右的老人。平時戴著一副玳?？虻睦匣ㄑ坨R，就著小臺燈下用鑷子從幾十盒零件中揀選合適的配件。修表的時候就用放大鏡。他的放大鏡如同十個五元硬幣疊高起來的圓筒狀一般大小。他說，父親在他的店里工作了十二年，但是他沒有辦法給退休金。就算是母親也不會向他開口。

“老爹，我們不是來要退休金的。沒有人要退休金。”

“噢。那你們要什么？”

我說明了來意。老爹手頭上的工作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偶爾將臉轉(zhuǎn)過來對著我們，他的右半臉因為長期將放大鏡塞在眼眶里，再用肌肉去夾緊的緣故，所以皺紋足足比左半臉多出好幾倍。他說，父親之所以到他這里來上班，是母親來拜托他的。那一年，她要父親把工廠關(guān)閉，不要再做生意了。

“這我知道，雖然那時候我還很小。他虧了很多錢。”我點點頭。

“不完全是這樣。聽說是你老爸在外頭有女人，開銷很大。公司景氣好的時候無所謂，也查不出來?？墒且坏┵r錢，這筆支出就很明顯了。你媽聽到了一些風聲，帶著警察去捉奸，結(jié)果當場逮住。聽說他們破門而入的時候，你老爸的老二還直挺挺地插在那女人里面。他很鎮(zhèn)定地拔出來，從從容容地到浴室里洗得干干凈凈。走出來的時候也還是光溜溜的，渾身上下是香噴噴的沐浴乳的香味。然后當著眾人面，有條不紊地穿上內(nèi)褲、長褲、襪子、襯衫……打好領(lǐng)帶，才跟那些警察一起回分局?！?/p>

“從頭到尾沒正眼瞧過你媽一眼?！崩系悬c諷刺地補充著。

弟弟問：那女人呢？

“這就不清楚了。有人說你媽后來沒有提訴訟，放了那女人一馬。她也很識相地就沒有再出現(xiàn)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兄弟倆都沒有說話，默默走了一路。不知道當時弟弟的腦子里究竟轉(zhuǎn)著什么念頭，但我暗暗地下定決心，一定不要讀本地的大學、不再住家里，要跟這一段不名譽的歷史劃清界線。

所以，小羊，你聽不見我的。我不會告訴你這些事。

我們不是沒有想過可以存一點錢，然后到某些偷情專用的旅館之類的地方去享受。享受一下豪華的浴室、柔軟的床墊和有空調(diào)的房間。可以不必每次都在我們的沙發(fā)床上大汗淋漓地做愛。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如果有警察來臨檢的時候，我也會很鎮(zhèn)定地拔出老二，然后神色漠然地到浴室里去洗澡，就像被從記憶體中叫出來的游戲程式一樣，做著分毫不差的動作。

莫非這就是遺傳密碼？呵呵，也許是，但我不愿意試。

家里的那個掛鐘已經(jīng)很老舊了，聽說那是爺爺從日本人手上買過來的寶貝。每天要上一次發(fā)條，拿著一個像耳朵般的工具，中間突出長長的一根圓管正好可以插進鐘面的一個小孔，然后使勁地轉(zhuǎn)個十來圈?？隆隆匕l(fā)出刺耳的聲音，就又可以神氣十足地走上一整天。

整點的時候，它會按著鐘面上的數(shù)字，敲足了數(shù)才肯罷手。其實，它有一個很古怪的脾氣，就是在粗嘎的當當聲開始之前，會先很人性地、預(yù)告性地發(fā)出一個類似清喉嚨的聲音。

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這個老掛鐘平時的腳步聲非常清楚。不知道是否因為我們家里的所有成員自小就充分地意識到它的存在，它就掛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所以即使后來父親將掛鐘搬到閣樓上去了，只要稍微留心，仍然可以聽見它滴滴答答窸窸窣窣的行走聲。

或許是因為掛鐘的緣故，我從小就非?？释麚碛凶约旱谋?，對時間也非常地在意。但是我卻遇見小羊你，一個不愛戴表的女孩。

躲進時間體內(nèi)

從小我就負責每天替掛鐘上發(fā)條，就像弟弟負責喂魚缸里的魚一樣。

父親說，你要把它當成一個活生生的東西，當成家里的一分子。如果你一天忘了上發(fā)條，那么掛鐘就死掉一天。

每回當我打開掛鐘的門，它就像突然裸體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通常打開的那一瞬間鼻子都會聞到一股說不上來的味道，混合著木料的香氣和樟腦丸之類的感覺。接下來氣味就消失了。

有時候我會摸摸那些指針，用手指去阻止秒針的行走。這么做讓我獲得很大的滿足感，因為秒針在我的食指腹下蠢蠢欲動，那種觸覺和我壓住巴西龜幾乎沒有什么差別。

幾乎可以感覺到生命。

一直有一個揮之不去的模糊記憶。就是我在還沒上學的時候，有一回犯了很大的過失（大概也只是摔破碗盤，或是不小心臟話說溜了口），想也沒想就直接打開掛鐘的門，把鐘擺推到一邊，整個人躲進那個狹小的空間里面。

不知道為什么就躲得很安心，覺得沒有人會找得到我，竟然就睡著了。醒來之后才發(fā)現(xiàn)呼吸有點困難，而且透過玻璃往外看，全家的人竟然都笑呵呵地看著電視，沒有人注意到躲在掛鐘里面的我。我使勁敲玻璃，用力地推門，但是掛鐘的門就好像上了鎖，怎么都是徒勞。一急之下忍不住就嚎啕大哭起來，感覺到或許永遠都出不去了的恐懼，哭累了迷迷糊糊地又睡過去，醒來就已經(jīng)在平日睡慣了的床上了。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當時自認為躲得很好的安全感，也許就是來自那個掛鐘的大小。如同我先前提過的，它根本只是一個壁式掛鐘，充其量稍大一些，連一個剛出生的嬰兒都塞不進去。

３

終于如我所愿，我考上北部的大學，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家。

念完大二那一年的暑假，我假借著補修學分的名義沒有回家，在ＫＴＶ打工認識了小羊。沒多久我們就陷入瘋狂的熱戀，每天下班后一起逛街兜風廝混。暑假雖然兩個人都整整工作了兩個月，但是錢也花得兇，開學的日子逼近過來，我們手邊都沒剩什么錢了。

開學前一周，我和小羊討論著未來的日子，感到一股深深的絕望。首先是如果又要打工應(yīng)付我們兩個的開銷，勢必得改上大夜班。不但學校的課會受影響，連相處的時間也變得極少。還有我們對于老是拜托同事把風、在客人比較少的時段找空包廂做愛的日子也已經(jīng)厭煩，很想租個房子，嘗嘗相依為命的感覺。經(jīng)過了徹夜的考慮，我們決定豁出去。

我偷偷溜回家一趟，到兵役課去辦緩征，接著和小羊都到各自的學校辦休學。我們把家里給的注冊的錢湊起來，在外頭租了一個小房間，預(yù)付了兩個月的房租。房東只附了小桌子、衣柜和一個爛冰箱，我們自己買了一張沙發(fā)床和幾個組合式柜子，還讓阿早偷他老爸的身份證、印章，冒充保證人分期付款買了一部大電視。

創(chuàng)造了一個屬于我們兩個人的親密空間，我和小羊都滿意極了。我們下班回來就窩著不出門，除了聽音樂、看電視、做愛之外什么都不干。頂多穿上衣服到附近的小酒館喝兩杯啤酒、逛逛夜市射飛鏢，或是把阿早拖出來閑扯幾個小時，直到精疲力盡為止。

說到阿早，原來是我的小學同學。畢業(yè)后一直都沒再聯(lián)絡(luò)過，直到我考上大學。發(fā)現(xiàn)原來我對我素來憎惡的父親仍有那么一些揮不去的情感，也是在遇見阿早以后。那個深夜我搭夜車回臺北，中途在休息站廁所撒尿的時候，縱然我再迷糊，也可以感覺到身旁的人不斷地打量著我。

“你是阿非？”

我回過頭，實在認不得這一號人物。高我一個頭，臉長得像匹馬。

“阿非？你不認識我了？我是阿早。”

他的動作愈來愈大，從他那隔得極遠、幾乎長在臉頰兩邊的眼睛，我才依稀看出阿早的影子。

回到車上后，他半強迫地和我身旁的中年人換了位置，拎著提包就擠進位子和我坐一起。我們一邊喝著熱騰騰的貢丸湯，一邊談著彼此間空白的這幾年。原來阿早高職沒念完，一個人就到臺北來闖。換了幾次工作之后，現(xiàn)在專門跑業(yè)務(wù)，賣電話、大哥大、Ｃａｌｌ機這些玩意兒。他絮絮地說著這幾年斷斷續(xù)續(xù)又開過幾次同學會的事情，但是我沒有一次出席。大家都謠傳我跟著我爸移民去了。

“現(xiàn)在在念書么？”

“嗯?！?/p>

“怎么都不跟我們聯(lián)絡(luò)呢？功課很忙么？”

“還好。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忙什么?！?/p>

我望著阿早，這個曾經(jīng)是我推心置腹的死黨。至于為什么會忽然失去聯(lián)絡(luò)，我其實心里有數(shù)。那當然和父親有關(guān)，只是我一直不想面對它。

下了車之后，阿早的大手用力地握痛我的手，然后才把名片給我。我騙他說最近正好在搬家，電話號碼會改動，等確定了再聯(lián)絡(luò)他。風很大，我縮了縮脖子，不太敢看他，只好盯著對街的電影大看板。

“一定要Ｃａｌｌ我喔?！?/p>

阿早不大放心地又叮嚀了一次，然后才上計程車。我點了煙，把名片從皮夾里掏出來塞進垃圾桶。

后來到便利商店喝了一杯熱可可之后，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最后，又折回剛才的垃圾筒，把阿早的名片找了出來。攤平之后，很仔細地夾在記事本里。一個星期之后，我就撥了個電話給他，慢慢恢復我們以前的感情。

回到小羊。

小羊有一種很漂浮的個性、很容易受朋友影響的個性。我記得帶著小羊第一次和阿早聊了一個很長的天之后，過了幾天阿早告訴我一些他的看法，對小羊。

“還好她先碰上你。不然難保不會變成同性戀?！?/p>

“不會吧。”

“難說。不過先恭喜你了，她的奶子實在夠嗆人的?！?/p>

我狠狠揍了阿早一拳。好像有回到小學時代的感覺。

“操！脖子以下的部分不準看！”

我不愿意多想這一方面的事，畢竟從我赫然發(fā)現(xiàn)小羊不愛戴表之后，我就仿佛懂了一點什么。小羊沒有自己的時間感。當然可以說她不喜歡被時間的細繩纏住手腕、足踝，但是從另外一個觀點來說，她必須倚賴別人不斷地提示時間，處于一種很不自主的狀態(tài)當中。

小羊有幾個很瘋狂的朋友，其中一個很肉感的，好像叫咪咪，據(jù)說就是一個蕾絲邊。她們曾經(jīng)一起到便利商店去“玩”，咪咪故意穿得很暴露，而且假裝在柜臺附近暈倒，把那個流口水的工讀生嚇呆了。圍過來幾個看熱鬧的人之后，小羊一邊指揮工讀生叫救護車，順手把事先裝好的一堆吃的喝的用的提好，趁混亂就開溜了。走之前還不忘踢一下咪咪的大腿當暗號。咪咪自然在幾秒鐘之后就悠悠轉(zhuǎn)醒，親了一下工讀生的額頭，大搖大擺地就晃出去了。兩個人在公園里笑到肚子疼，然后才把那些東西全部吃光。

我初次聽到這件事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以前就知道咪咪不但愛用按摩棒（這么看來又不一定是個蕾絲邊），而且還喜歡將心得分享給她所有的密友們。沒想到竟然還拖小羊去玩這種把戲。看著小羊談起那個工讀生的興奮神情，我忍不住要擔心起來。

還好現(xiàn)在住在一起了。抱著小羊睡覺，我有一種很熾熱的感覺。至于明年該怎么辦呢？當兵的問題呢？只好等到明年再想好了。

阿非與阿飛

《阿飛正傳》并沒有傳統(tǒng)戲劇性的情節(jié)。影片的結(jié)構(gòu)方法主要是依靠——比方說，通過母題（Ｍｏｔｉｆ）、主題的發(fā)展，多重敘述者的旁白，母題的重復，色調(diào)光線和氣氛的統(tǒng)一。不過最明顯的應(yīng)該說是時間的母題。

由第一場張國榮逗張曼玉說話開始，鐘與時間的意象便頻頻出現(xiàn)……由時間的母題緊扣的還有時鐘滴答的響聲……貫穿了整場電影。

——摘自《電影檔案之中國電影·王家衛(wèi)》

在這篇小說中，主人公阿非和《阿飛正傳》有著聲音上的相似性。而家里客廳中的掛鐘和時鐘的意象有著形態(tài)與性質(zhì)上的關(guān)聯(lián)性，都是用來指涉“時間”，那么這種情形究竟該下什么樣的結(jié)論呢？

小說才進行了一半左右，請耐心閱讀。

４

一切還是必須從那些比較私密性的記憶進入。我親愛的父親，如果你并不同意這個方式的話，原諒我仍然打算繼續(xù)這個故事。約莫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當時大概是九歲，原先向來是班上前三名的我開始半強迫式地、不由自主地染上偷竊癖。從教室的粉筆盒、同學忘了拿回家的毛筆硯臺，到雜貨店的口香糖、腳踏車的小零件等。一切的罪行都沒有破綻，沒有人會懷疑在班上品學兼優(yōu)的那一群好家伙。特別是在那個時代，人生中沒有一個階段像小學一樣，成績和品行可以有這么肆無忌憚的高相關(guān)系數(shù)。

直到我們?nèi)ツ闩笥蚜什菔迨寮业哪且惶鞛橹埂?/p>

潦草叔叔有上百個打火機，并不算整齊地堆放在一個柜子里。我特別鐘情的是有皮套、比一般打火機略大的那一只，造型相當扁平，湊近了鼻子就會聞到淡淡的煙草味。想像著我可以用三只手指捏著它，很麻利地在牛仔褲上一劃，一叢暖洋洋的火就這么冒出來。

打火機安靜地滑進了我的口袋，像松鼠一溜煙地回到黝暗的樹洞里。

要是我忍得住不拿出來向弟弟炫耀，后來的事必定不會發(fā)生。至少當時的我這么認為。正巧開門進來的父親看見了我手上的戰(zhàn)利品，他慢慢地走了過來。我的神情像剛在舞臺上摔過跤的芭蕾舞舞者，佯裝著什么事都沒發(fā)生。

“哪里來的？”

我正在心里頭急速轉(zhuǎn)著念頭，打算編一個以九歲兒童的角度看來是毫無破綻的故事，父親很簡單地說了一句話。

“說實話永遠比較容易。你覺得呢？”

像汽車撞上路邊的消防栓一樣，水嘩啦啦地噴出來，突然我的實話也爭先恐后地流泄出來。說完以后，父親沒有責備我，我也沒有再偷過任何東西。

這是父親給我留下的少數(shù)幾個美好記憶。也是當小羊談起她們那些個坑蒙拐騙的朋友時，我忍不住會回憶起來的片段。事實上，我并不是因為他教育方式的成功而很難忘記那個生命中的轉(zhuǎn)角處；反而是因為當時他有足夠的“勇氣”和自信來接納我犯下的任何錯誤，那種不懼的態(tài)度讓我心服。

但是那個父親已經(jīng)死去了。現(xiàn)在閣樓上住的完全是另外一個人。莫非這就是我痛恨他的原因？

和小羊在一起以后，我或許因為遠離了自怨自艾而比較能夠看清楚這些舊時的心結(jié)，但同時我似乎也更加不愿意花腦筋在這些事上頭。我們兩個不知不覺地就采用一種很末世的心態(tài)，花相當多的時間來相處，好像我和小羊的生命情調(diào)就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譜寫、編奏。在這種格局下，我投注了幾乎所有我能投注的心力在彼此之間，實在沒有余力再去調(diào)養(yǎng)舊的創(chuàng)口。

更何況麻煩接踵而至，并沒有因為我們的相愛而退縮。以前就曾經(jīng)發(fā)生過好幾次客人硬要小羊在包廂里面陪唱的事。因為小羊的個性比較活潑外向，跟陌生人也可以在幾分鐘內(nèi)就變得很熟稔，所以常有客人在酒后自作多情糾纏不清，于是勞動店長或經(jīng)理來排解也不是第一次了。

由于同在一個地方工作，這些事我多半也都看在眼里，只是礙于上面的壓力與房租、生活費的拮據(jù)，只好一直隱忍不發(fā)。后來竟然有幾個新來的外場搞不清楚狀況，也想把小羊，幾次還趁工作之便吃她豆腐，我也都忍下來了。直到有一次在客人的慫恿下，有個混帳硬是摟著小羊唱情歌，兩只手還不規(guī)矩。我聽到消息便沖進包廂，正好撞個正著。

“他媽的你再摸你今天兩只手就別想帶回家！”

經(jīng)理跟著也進來排解，當晚就很委婉地勸我明天別來上班了，在家消消火氣。至于那個混帳待會兒就會讓他滾蛋。我怒氣不息地拖著小羊的手，一路直出店門?；丶液笊塘苛艘幌拢銢Q定辭職不干了。

爺爺去世了，我竟然過了好幾天才知道。連忙趕回家，才發(fā)覺場面雖然很熱鬧，但是爺爺?shù)膬蓚€兒子都沒有出席。前來吊唁的幾乎全都是母親現(xiàn)在直銷事業(yè)的伙伴。

父親惟一的一個弟弟我倒是從來沒見過，據(jù)說是個勢利鬼。以前爺爺還住在我們家里的時候，身體不適時他從來都是不聞不問。后來送到療養(yǎng)院，所有的費用也都是母親負擔?，F(xiàn)在爺爺去世了，母親當天晚上打電話通知他，他竟然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先問遺產(chǎn)還剩下多少，如果沒有寫遺囑他要請律師先來凍結(jié)，以免被大哥一個人獨吞。

最可笑的是，爺爺反倒很疼這個二兒子。以前老是一天到晚責備父母親故意不讓他們父子倆有見面的機會，說二兒子天天晚上都在掛念著他，他可以完全感受到，不像父母親成天詛咒他早點死。偶爾會把從前的相簿翻出來，看著看著眼淚就汩汩地流個不停。

后來年紀愈來愈大，加上疾病纏身腦子也越來越糊涂，更是常常不由分說就誣母親在飯菜里放砒霜（天知道這種東西要到哪里買）、在他的睡衣里涂上劇毒、在床上放圖釘要刺死他、地板打蠟要讓他滑倒腦震蕩等等，還當著母親的面，跟每一位來家里的客人老淚縱橫地哭訴，讓母親簡直一張臉都不曉得要往哪邊擱。

但是爺爺?shù)脑岫Y父親卻不出席，免不了讓來賓說閑話。有人說，人死都死了，一死百了，莫非兒子還記老子的恨？也有人說，再怎么不好也還是自己的父親，算了吧。母親在父親的閣樓門口說了好幾次，甚至我回來后也上去擂了好幾次門，都是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我在房門口站了半晌，正當無計可施時，忽然發(fā)現(xiàn)一件事，那就是以往只要靜下心來就可以聽見的掛鐘行走聲，現(xiàn)在什么也聽不到了，整個閣樓靜得令人發(fā)毛。我有點慌，怕他出了意外，高聲喊道：

“父親！我不想煩你了！你只要敲門敲幾聲，讓我知道你還好好的就可以了！要不要下去送爺爺隨便你！”

我等了一陣子，里面仍舊是動靜全無。正當我轉(zhuǎn)著念頭，看看究竟該怎么破門而入時，一聲、兩聲，連續(xù)好幾聲篤篤篤，很空洞的敲門聲才接二連三地響了起來。我放下七上八下的心，一級級走下樓梯，敲門聲還是持續(xù)著，像配合我步伐的節(jié)拍，也像有很多滿腹的不平，一點也沒有停止的意思，仿佛要敲到這個房子的每個角落都可以清楚地聽聞，都崩壞塌陷為止。

就這么篤、篤、篤、篤，敲了一整夜。

鐘的疾病

對待一只故障的鐘，其實要把心態(tài)調(diào)整成如同對待一個病人。

查明故障的確實部位是很重要的。如果鐘的功能并沒有完全失去，那么當然并不代表問題可以忽視。這和診斷病人的要領(lǐng)幾乎一致，必須要透過各種方式嘗試去確定病因，防止惡化。

一只行走不順暢的鐘，首先要檢查的是撥針機構(gòu)與上弦機構(gòu)（又稱開發(fā)條機械構(gòu)造）。偵察時還必須特別注意其他相互影響的部分。若是完全停擺，則初步檢查表盤部分，觀察是否有松動、表玻璃內(nèi)面不平整、指針摩擦、彎曲等現(xiàn)象。若是仍無改善，則繼續(xù)打開表殼蓋，取出表體以細毛刷清理。若是仍無反應(yīng)，則需進入細部檢查。

根據(jù)我從父親書架上取來的《鐘表學：原理與修復》一書，細部檢查共分述了二十九節(jié)，每一節(jié)均條列有五至十五項不等的檢查步驟。整個動作看來是一個相當嚴謹?shù)倪^程，簡直可以媲美外科手術(shù)學。

鐘表的內(nèi)部構(gòu)造精密度遠超出我們的想像，大大小小叫得出名字的零件就有八十五種以上。其中彼此之間相互牽引、傳動的巧妙設(shè)計，可以說是一座微型域市的縮影也不為過。況且這座城市還包括了發(fā)電廠（即動能發(fā)源部分，全發(fā)條系統(tǒng)），以及維護安全規(guī)律性的治安機構(gòu)（即擒縱機械構(gòu)造，控制調(diào)節(jié)等時性）。難怪許多鐘表癡迷者以及鐘表搜集狂都嗜好舊式使用全發(fā)條系統(tǒng)的鐘表，而排斥使用液晶電池的新發(fā)明?；蛟S最深層的原因就是根源于他們對完美城市的鄉(xiāng)愁。

最后，鐘表學的作者下了一個多愁善感的結(jié)論。那就是：鐘表學必須重新受到禮遇，恭敬地被迎入藝術(shù)的殿堂。

５

葬禮過后，我在家中有些待不住，因為掛記著小羊。

這些天，母親說了很多父親和爺爺之間的往事。那是我那從未謀面的奶奶告訴她的。奶奶在他們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據(jù)說是一個很溫順的傳統(tǒng)女人。她說，爺爺管教小孩非常嚴厲，嚴厲到近乎不合理的地步，而且經(jīng)常動不動就一個巴掌招呼過去，所以父親小時候?qū)敔斏钣袘忠狻敔攼酆染?，每天都要小酌一番。有時候興致一來就把父親叫到跟前，命令他立正站好，然后把教過他的日本歌一首首唱出來，萬一唱不好或是忘詞，中指就狠狠地敲在父親的腦門上。

“難怪父親從來都不愛唱歌，也沒聽過他唱歌?！?/p>

我有點恍然大悟的感覺。奶奶說父親怕爺爺?shù)绞裁闯潭饶?？有一件事很可以說明。有一回她閑來無事到市場走走，忽然看見父親遠遠地騎著他的小腳踏車經(jīng)過，在一家賣蚵仔面線的小攤販前面停下來?？雌饋硎莿偡艑W肚子有點餓了，想在回家前先吃點東西，雖然爺爺要求放學后二十分鐘內(nèi)要回到家。

奶奶一邊這么想著，一邊也就很自然地往小攤販的方向走過去。她心想恰好自己也有點嘴饞，不如就順便一塊兒吃一碗蚵仔面線再一起回家。沒想到她一到父親面前，剛開口喊他的名字，父親便像遭了雷擊一樣迅速地彈蹦起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綠，簡直像棵植物一般，還把桌上的面線都打翻了。奶奶連忙過去安慰父親，保證絕對不會跟爺爺說這件事，但是父親還是神色驚惶地匆匆忙忙推了腳踏車就回家了。

“我從來沒有看過任何一個人的臉色會綠得那么難看，而這個人竟然就是我的兒子。”

另外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爺爺買了一只表送給父親，并且親手幫他戴上。爺爺那一天的心情顯然很好，試了幾次之后說：

“好，就戴這個洞，第四格，不松不緊剛剛好！”

一直到升上初中一年級，有一回奶奶不經(jīng)意發(fā)現(xiàn)，父親的手表把他的手腕箍得太緊，幫他取下來之后發(fā)覺手腕上有一圈很深的瘀血。奶奶有點心疼自己的兒子：

“怎么不會放松一點，你這個傻瓜！”

“爸爸說要扣在第四格。”

當我聽到這兩件事，當場忍不住捧腹大笑。笑完以后才猛然發(fā)覺，故事里的那個像兔子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活著的小孩，不是別人，原來是我的父親。這實在很難想像。

以前的父親，如果我和弟弟不小心打棒球砸壞了人家的玻璃，他會先問清楚價錢，然后把錢很快地雙倍賠給人家，可是就是不準別人斥罵我們。

“我自己的兒子我自己會教！”

總是客客氣氣地說完這句話，接著就帶著我們揚長回家。這么有擔當?shù)母赣H實在不應(yīng)該有這么悲慘的童年啊。

只是后來變了。工廠關(guān)閉以后，他開始在小鐘表店上班。突然就像縮回殼里的烏龜一樣，變成怕事、怯懦、沒什么個性的家伙。對這個轉(zhuǎn)變弟弟比我更看不順眼，他開始公然地挑釁父親，而父親也只是默默地承受下來，對所有弟弟惡意傳達出來的無禮與譏嘲視若罔見、聽若罔聞。

讓我回到很多年前，大表哥結(jié)婚那天晚上。喝醉酒的弟弟堅持一個人騎機車回家，約莫是一小時左右的路程，所有人都反對，但是他的眼睛直勾勾地、具有挑戰(zhàn)意味地盯著父親。當時他還沒有駕照，當所有人都注意著父親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時，父親只是令人失望透頂?shù)乜s回駕駛座上。整個行動就是一個屈服的暗示。

當天深夜，父親的車就畏畏縮縮地跟在弟弟的機車后面。弟弟火起來，把機車停在路邊，開口就大罵干他媽的操你娘的三字經(jīng)，父親還是一言不發(fā)地跟在他后面。我實在對這種不痛快作風看不過去，打開車門，硬是把母親拖下車，招了計程車就先回家了。

和小羊一起辭去工作以后，我們晃蕩消磨了一個多月。嘴里說著要去找工作，卻一點動作都沒有。后來，決定兩個人一起去送快遞，這樣還能整天都膩在一起。興沖沖地又拖阿早故技重施當保人，分期付款買了一部全新的摩托車。但是開工了沒幾天，領(lǐng)了一點薪水，大吃大喝一頓之后又怠工了。

之后就天天騎著新摩托車到處閑晃。有了車以后，兩個人的開銷更加沒有節(jié)制了，房租和分期付款開始付不出來。心里面一有煩雜憂慮事，玩得是加倍地瘋。錢花完了就找同學借，我們也知道眼前將會是個糟透了的結(jié)局，但是或許是種疲懶的脾氣發(fā)作，不但沒有設(shè)法補救，反而因為這種氣氛而浪蕩得更是痛快。

小羊似乎也感受到這種狀況，因此我們兩個相依為命的凄美感覺只有與日俱增，做愛的次數(shù)愈來愈多，仿佛只有那短暫的片刻才能完全忘卻世俗煩惱。因為這個緣故，我們也耽溺于這種短暫的快樂。一旦其中一個人的腦子開始思索未來的困境，我們就會很有默契、毫不考慮地扒光身子開始做愛。

可是小羊，我終究還是逃出來了。丟下了你逃出來，把你一個人丟在那個盡頭的情境中。我不知道我們兩個之間到底誰出了問題，但是我在答案浮現(xiàn)出來之前就先逃了。我不愿意答案是我，更不愿意是你。

兒歌：爺爺?shù)呐f時鐘

這是一首兒歌的歌詞，容我抄錄于下：

這個大時鐘是爺爺?shù)臅r鐘

已經(jīng)走動了一百年

這是爺爺最引以為傲的一個鐘

（Ｓｏｌｏ）因為它是爺爺誕生的當天早晨新買

的時鐘

現(xiàn)在那個鐘已經(jīng)不再走動了

一百年來不休止地ｄｉ—ｄａ、ｃｈｉｋｕ—ｄａｋｕ

與老爺爺一起ｄｉ—ｄａ、ｃｈｉｋｕ—ｄａｋｕ

現(xiàn)在那個鐘已經(jīng)不再走動了

爺爺?shù)溺?，在深夜發(fā)出敲響的聲音

提醒大家，離別的時刻即將來臨

（Ｓｏｌｏ）升上天堂的老爺爺就要與時鐘分開

現(xiàn)在那個鐘將不再走動了

歌唱完了。這到底是不是一首憂傷的歌呢？

也許時鐘陪著老爺爺一起進入天國，所以也不再走動了。

從這個角度看來，倒是一個相當完美的結(jié)局。

——櫻桃小丸子劇場版

６

我逃回家。打算跟母親告白所有的事，然后把爛攤子留給她。這是很沒種的一種做法，但是當我至少需要十五萬現(xiàn)金時，我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可是一回家，就聽到另一件更麻煩的事。弟弟失蹤了。

有一個陌生人到家里來，說他的兒子只是和弟弟爭風吃醋，弟弟二話不說就帶人去把他打成重傷，現(xiàn)在左手臂可能會殘廢。如果真的治療不好，他要我們至少賠五百萬。

母親起初不相信，后來我去打聽了一下，問了幾個弟弟的同學，似乎對方的家長并沒有說謊。弟弟打了通電話回來，聽到母親的聲音，只說了一句對不起就把電話掛了。

接下來的幾個晚上，我都可以聽見母親坐在小閣樓的門前，向父親斷斷續(xù)續(xù)地敘述著弟弟的事。我相信父親必定是聽見了，但是他始終不肯出來解決事情。母親只好一個人趴在門前的小地毯上哭哭睡睡到天亮。

有一晚我終于忍不住了，從工具箱里抄出一把鐵錘，一路沖上小閣樓就對著厚重的木門猛敲，我要把父親揪出來看看他究竟要縮到什么時候。母親死命拖住我的腳求我住手。我完全不理會她，紅著眼睛就猛敲猛錘。直到突然聽見敲穿了一個窟窿的聲音，我們都意識到再錘幾下，父親就會被我硬生生地扯離他自己構(gòu)筑的安全世界。剎那間我和母親都猶豫了起來，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隔了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之后，我們兩人都步履沉重、無限疲憊地踱下樓梯。我發(fā)現(xiàn)我根本不想再看到父親那個暮氣沉沉的表情，而現(xiàn)在把他拖出來，對目前的困境不但毫無助益，反倒還要再多上一些心煩。

我沒有問母親的感受與想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也很泄氣地沒有勇氣問。兩只鴕鳥（不，再加上父親這只超級大鴕鳥，應(yīng)該是三只）當晚各自回自己房間睡了三個很心虛的覺。

我夢見小羊。她也是拿著一把鐵錘，正在砰砰砰敲著我房間的門。我站在她的身后喚她：

“小羊！你聽得見我么？我在這里啊！”

但是小羊頭也不回，仍舊使勁地錘著房門。我顧慮到她的力氣不夠大，正想上前去幫她一把，突然，門整個被錘爛躺了下來，房間里另外有一個我，手足無措地怔在原地。小羊并沒有打算進去，她啐了一口痰，很平靜地說：

“他媽的阿非，你是懦夫?！?/p>

我正想繞到她面前解釋，這一瞬間我瞥見了房間中的我自己，原來那么地像我無助的父親。臉上的神情正好就是開著車跟蹤弟弟、被弟弟痛罵臟話當時一模一樣的神情，整個移轉(zhuǎn)、定格在我的臉上。

從夢中驚醒，胸口汗?jié)窳艘徽Ｎ彝低祿芰藗€電話給小羊，心想一聽到她的聲音就掛斷。但是一直沒有人接聽。

我們的小窩現(xiàn)在也許只是一座愛的死城。

隔天早上，母親找來公司的一個很有辦法的股東來幫忙解決弟弟的事。那個男人了解了事情的全部之后，留下一句“包在我身上”，并意味深長地看了母親一眼。沒想到那個眼神也被我攔截到了。

傍晚，男人打來一個電話，說對方愿意接受五十萬的價碼，但是條件是弟弟回來后要親自上他們家道歉。

母親掛完電話之后，很興奮地同我說這些事，并要求我去打探弟弟的行蹤。我本想問母親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事，但是話到嘴邊終于還是只說了一半。

“母親，那個男人是……”

母親停頓了一下才會意過來，并沒有接觸我的眼神，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

小羊，如果你還在的話，我馬上就回來。

和母親坦白了所有的事，休學了一年的我又重新回到臺北念書。償清了所有的債務(wù)之后，卻一直找不著小羊了。

我一直幻想著也許有一天，小羊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也許又在我的臉上啐一口痰，但是那沒關(guān)系?？墒侵钡轿夷钔甏髮W，小羊都沒有再出現(xiàn)過。

大三那年，父親在閣樓里開了門，同時放了一把火，然后上吊自殺。等我回家的時候，小閣樓已經(jīng)又被恢復成原狀，就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記得小學的時候有一回四五個朋友相約去游泳，父親開車送我們幾個小毛頭去。市立游泳池的水臟透了，磁磚還有許多裂縫，但是我們都異口同聲地說謊。主要的原因是門票只要五塊錢，可以省下一點錢吃游泳池門口賣的甜不辣。另外，那里的救生員常常忙著在休息室摸女生的奶子，沒有時間來管我們一次又一次、自殺特攻隊式的跳水游戲。

那一次沖完涼出來，幾個人光著瘦弱的上身，身體也沒擦干就蹲在門口的臺階上吃甜不辣，頭發(fā)還不斷地滴著水，阿早突然冒出了這么一句話：

“干！你老爸開車好慢！我還沒坐過這么慢的！”

許多年以后，我敢拿人頭打賭阿早絕對忘了他曾經(jīng)說過這樣的一句沒來由的話，像是在地上無故地吐口水一樣。但是我記得，那時覺得父親受了侮辱，于是在心里決定與阿早斷交。

接下來，我沒有再和阿早說過任何一句話。

原來是這樣。當我和母親坐在小閣樓上回憶著這些年發(fā)生過的事情，我問了一句：

“父親他究竟想燒掉什么？”

母親也不太明白。她說，他想燒的都燒掉了。

我查看著這個閣樓里的一切，突然就看到那只積滿了灰塵的掛鐘。我走過去，使勁地扯開掛鐘門，就像以前我重復過上千次的動作一樣。可是這次從里面迎面沖出來的氣息，除了木料香氣和樟腦丸的味道之外，還有很多很多的、關(guān)于父親這些年在這座小閣樓里消耗掉的人生、腐敗的青春、驚人的時間，都趁著開門的這個動作，從此一股腦兒地逃逸出這棟房子、逃逸出我們哀愁的生活，再逃逸進入永恒的失落中。

（選自臺灣《聯(lián)合文學》１９９５年第１１期，本文獲第９屆“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推薦獎）

·責編廖一鳴 / 圖張陪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