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瑋 吳志菲 斯 佳
“除了對主席負責,同時我還主要負責周恩來、葉劍英、鄧小平、陳云、江青、鄧穎超等人的醫(yī)療保健工作?!?/p>
王新德教授的愛人湯慈美現(xiàn)在是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員,并出任中科院心理研究所醫(yī)學心理和生理心理研究室主任。在采訪中,恰逢他老伴從外面回來,有關(guān)話題也因湯女士的到來而豐富起來,記者為此了解到王老做保健專家的種種滋味:
一是苦。因為保健專家們的特殊位置,常常是在午夜睡夢中,他被一個緊急電話叫醒,只說是到“那里”一下子,至于是什么事情,則不得而知。等到事情處理完畢后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三、四點鐘。但是,無論頭天夜里如何忙碌,第二天還要照常上班,一般不請假休息,因為他不能說,“我昨天晚上去給某某領(lǐng)導人看病……”云云。這是紀律,無論再苦也要堅持,這種工作的保密性和不定性給日常工作等造成的艱苦可想而知。
同時,做保健專家,思想上的擔負壓力也極大,精神上一直處于高度緊張狀態(tài)。如湯慈美所言,由于接觸人物的特殊性,即使是在普通人身上不成問題的問題,一旦到了他們身上,也就成了問題;做的事情即使100%正確,別人也無法理解。
緊張到不能有正常人的喜怒哀樂,感受最深的則當屬周總理去世那件事了。湯回憶說,當時總理逝世,她沉痛之余,在家里擺了總理遺像和白花以寄托悼念之情。王新德從外面回來,看到此情此景,大聲責問:“撤掉!馬上撤掉?。 睖焕斫?,委屈地說:“我在家里,放個總理遺像怎么了?”王新德憂心忡忡地解釋:他當時在毛主席醫(yī)療組,正值“四人幫”當?shù)馈H绻@時他被“四人幫”找出一點點問題的話,就有可能被抓起來,這對于毛主席的治療將非常不利;同時,萬一出問題,別人不知曉內(nèi)情,會猜測:你是怎么被趕出來的?面對種種想法,他無法說得清楚。
對總理有感情,卻不能表現(xiàn)出來,連家屬也不能表現(xiàn)出來。個人的兒女情長,在關(guān)系國家政治大局的時候,早已被置之度外,這是一種怎樣的犧牲呢?這些苦衷,如果不是湯女士的出現(xiàn),記者是不會聽到的,王老的基本態(tài)度,就是那種一貫的微笑——“這些,沒有什么好講的”。只是偶爾作一點補充。他說,我只寫學術(shù)論文,不愿講“秘史”,我要是講了,我可以出一本書,我可以因此而賺一筆稿費,可我不能因此而失了原則。于是,即使在政治環(huán)境相對寬松的今天,他依然堅持原則,不想講。
說時,語氣很淡,好像所有的艱辛,都不值得一提;對于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不管外界如何變化形態(tài),如何難以捉摸,永遠只能是一種背景,一種陪襯;他要做的,永遠是盡到一個正直本分的醫(yī)生的責任,挽救病人是他的天職。在此之外,默默的承受,默默的奉獻,默默地搞著他的“臨床研究”和“經(jīng)驗醫(yī)學”。讓他沒想到的是,記者還是設(shè)法使他開了一個口子,也許今天他講了,卻是他心中的一個“痛”。
據(jù)說:有時中央保健局拿來一份病歷讓保健專家看,但就只是病歷,是沒有姓名的?!氨=【值墓ぷ骷o律非常嚴格,你看就是了,從病歷資料上你看出什么就說什么,不該你問的,絕對不要問。不過,在那樣的一個環(huán)境里,在那樣的一種氛圍內(nèi),再看看病歷上的具體情形,即使心里有時候也明白這在為誰看病,不過,是絕對不允許說出來的?!蓖跣碌轮v,我們這些保健專家是機動的,不專門負責某一個人,而是哪兒需要就去哪里:“如重要會議(如中央政治局會議)、重要活動(如“五一”、“十一”觀禮,還包括看節(jié)目)的值班;領(lǐng)導人外出(出巡、出訪)期間的醫(yī)療保健。除了對主席負責,同時我還主要負責周恩來、葉劍英、鄧小平、陳云、江青、鄧穎超等人的醫(yī)療保健工作?!?/p>
1975年的一天,總理頭痛,疼得厲害,王新德當時診斷為可能是帶狀皰疹??偫韱枺骸澳銈兩窠?jīng)科,研究過針灸沒有?”他答:“沒有,以后可以研究?!笨偫黹L嘆:“哎,你們研究出來,我也看不到了。”王老說,當時聽了總理的話,心里很是難過,這反映出總理對自己當時病情的不樂觀,也寄望我們早日在醫(yī)學上大有長進。王新德剛才還笑意盎然的臉上,突然掠過一層憂戚,有著揮之不去的難過。
1983年,已是86歲高齡的葉劍英身體一直不好,而且還患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病癥。11月下旬至12月中旬,葉劍英的心與肺又出現(xiàn)病癥,而且病情復雜,醫(yī)療任務(wù)很重。王新德等一流的教授與專家夜以繼日的會診、治療,半個多月后,葉帥的病情穩(wěn)定了。
1984年1月10日,葉劍英肺炎復發(fā),病情較重?!白鳛楸=<遥覀儗θ魏我晃换疾〉闹醒腩I(lǐng)導人的診治都必須盡職盡責,全力以赴。但對葉帥的關(guān)切,除了醫(yī)生的責任感外,再就是我對葉帥敬仰由衷,因為他在我黨歷次重要歷史關(guān)口,都站在正確路線一邊,而且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所以我當時表示一定要努力挽救、延長他的生命?!?/p>
然而進入7月中旬以后,葉劍英的病情再度惡化,除心肺疾病加重外,并發(fā)多種病癥,病情極其復雜,且呈惡化趨勢,以致不得不進行氣管切開。據(jù)王老回憶:年邁的葉劍英幾乎各個系統(tǒng)都出現(xiàn)了病癥,治療非常困難?!斑@種復雜的情況,是我生平第一次遇到,我們當時稱此次搶救為醫(yī)療保健史上的淮海戰(zhàn)役。”
當時的醫(yī)務(wù)人員都集中在一個大廳里,對葉劍英實行晝夜監(jiān)護搶救治療。不論白天黑夜,隨時根據(jù)病情的變化,及時會診與治療。在最緊張的幾天內(nèi),24小時不離開大廳,大家在極疲憊的情況下堅持著。實在太困倦了,就找個角落一靠,瞇一會兒。
葉劍英的生命依然處在危急之中,眼看“八一”臨近,根據(jù)他的病情,中央決定不舉行例行的建軍節(jié)慶?;顒?。人民大會堂也接到通知,近期不在此安排其他活動,并準備布置追悼會會場,預備花圈?!氨M管已經(jīng)做了最壞的打算,但參加搶救的全體醫(yī)務(wù)人員,仍在極力為挽救葉劍英的生命而努力。
終于,在緊張的氣氛中,平穩(wěn)地度過了建軍節(jié),葉劍英的病情再次趨于穩(wěn)定。醫(yī)務(wù)人員們終于舒了一口氣,一位護士說:“今晚可以看看電視了?!蓖跣碌滤牢康氖亲约罕M了自己最大的努力。
中央對搶救葉劍英的工作很滿意,胡耀邦對醫(yī)療組說:“你們創(chuàng)造了醫(yī)療史上的奇跡?!?984年12月27日,楊尚昆、習仲勛、胡啟立和田紀云等黨和國家領(lǐng)導人在人民大會堂東大廳舉行招待會,招待參加搶救葉劍英的全體有功的醫(yī)務(wù)人員。在這次搶救之后,葉劍英的生命又延續(xù)了兩年多。
說到負責國家政權(quán)最高層人物的醫(yī)療保健者,便不由得想到已經(jīng)塵封久遠的“御醫(yī)”一詞。
遵守醫(yī)道、人品高尚、醫(yī)術(shù)精湛、德高望重的醫(yī)學專家王新德,在為偉人們保健期間,保持一顆平常心,嚴謹不茍的行醫(yī),為中央首長所患的疾病作出一次次正確診斷……他的卓越貢獻受到了中央保健委員會的多次嘉獎。
“我希望自己能夠在大學里學習土木工程,父親卻主張我學醫(yī),最終我接受了父親的建議?!?/p>
當記者提議想采訪他本人成長的一些經(jīng)歷時,王新德說:“我這個人,其實也沒什么好講的?!泵鎸τ浾咛釂?,他似乎過于謙虛,不過最終他依然認真得像小學生答題般,搜索著內(nèi)心深處那些記憶的碎片,講開了。
說到負責國家政權(quán)最高層人物的醫(yī)療保健者,便不由得想到已經(jīng)塵封久遠的“御醫(yī)”一詞,同時朦朧覺得在這個位置上的人,總與從醫(yī)世家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其實,王新德并不是脫胎于醫(yī)學世家,和許多有成就的專家學者一樣,他的道路聽起來似乎平淡無奇。
1924年11月,王新德出生于浙江上虞的一個并不富裕的商人家庭。在他十四五歲時,母親去世。高中畢業(yè)時,出于生計,父親希望他能夠參加工作,他卻敏銳地感覺到,上大學也許是更好的出路。由于當時的私立大學學費昂貴,面對父親的疑惑,他下決心報考當時的國立大學?!爱敃r,我報考了國立上海醫(yī)學院和上海交通大學,結(jié)果被兩家大學同時錄取。自己希望能夠在大學里學習土木工程,父親卻主張我學醫(yī),認為學醫(yī)更有前途。一番考慮,并經(jīng)過斟酌,我接受了父親的建議。1944年,我最終跨進了國立上海醫(yī)學院的大門,一呆就是六年?!?/p>
醫(yī)學院的學業(yè)一向繁重。前三年,他們要學習醫(yī)學基礎(chǔ)理論:生物學、解剖學、有機化學、無機化學、定量分析、定性分析等。到第三年頭上,還要來一次大考試,由于考試很難過關(guān),許多人由于不及格而退學了。這樣,原本班上的五十多個人,已只剩下四十多個。壓力可想而知,為了應(yīng)付功課,王新德學習很用功,有時候晚上開夜車,常常不得不靠喝咖啡提神,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有時候還是睡著了。
“太累了,有大量的東西要背”——回顧求學路,王老似乎仍是沉浸在一種沉重的回憶里。他說,他們那個年代,比較艱苦,大學高年級時,上海淪陷。時局的險惡使求學生涯艱辛而充滿動蕩。
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盡量找點有趣的事做。那時,因為實驗室的需要,學校里養(yǎng)了許多羊。做功課累了的時候,他們幾個男生,常常走出教室,去“斗羊”而尋一點開心。藍藍的天空下,雪白的羊,一群風華正茂的青年,在繁重的功課之余,盡情地戲耍的場面,在王老的講述下,使整個沉悶的求學生涯變得異常生動。
在他繪聲繪色的講述里,記者下意識翻看著他大學時代的那些照片:當時的他,穿著筆挺的西裝,梳著整齊的分頭,鼻梁上架一副玻璃框眼鏡,看上去清秀而文雅,飄逸而潔凈。幾十年光陰荏苒,當時英俊的青年,現(xiàn)在已華發(fā)滿頭。當年的潛心苦讀,也早已變作今天的累累碩果,他該欣慰了吧?
一問一答之間,王老自然、真實、和自信,不刻意粉飾自己,也不去對終生兢兢業(yè)業(yè)獻身的醫(yī)學事業(yè)刻意贊美。記者原先所假想的面對一位名師時,他的關(guān)于理想的抗爭,他的關(guān)于醫(yī)學的宏篇大論,都似乎在這種自然和本色面前消解,記者真正陷入了一種真實所帶來的感動里。
接觸王新德,有兩種印象讓人難忘:一是“本色”。言談之中,無論是對于自己成就卓著的醫(yī)學領(lǐng)域,還是做中央領(lǐng)導人保健專家的經(jīng)歷,他始終平淡視之,極少為自己作注腳。二是“真”。在他講述的過程中,說到興處,他眉飛色舞,笑聲朗朗,當陷入往事,他蹙眉頓首,面露憂色……
“老伴曾是我的學生,至今已風風雨雨中相伴近50個年頭,作保健專家的日子里,她在背后作了不少犧牲,受了不少委屈?!?/p>
和王老交談的過程中,他一直笑聲連連,有時候說得情緒激昂,還會從座位上站起來,比劃一下當年的情形。讓人感受到,他首先是一個性情天真、平易近人、活潑可愛的老人;其次,才是一位醫(yī)術(shù)精湛、成就卓著、德高望重的醫(yī)學專家。于是,記者順口說道:“王老,您脾氣這么好,學生們都比較喜歡和您在一起吧?”
誰知一聽這話,王老卻強烈反對了,“不,不,我的學生都比較怕我……”事實上,工作中,王新德是個非常嚴厲的人,無論他的學生還是下屬,都對他十分敬畏。
據(jù)湯女士講,五十年代后期,王新德在上海醫(yī)學院一邊教書,一邊做神經(jīng)科的任職醫(yī)生。當時他上大課,只要看到有誰不專心聽講,他準會讓這名學生站起來,罰其回答問題,回答不出,就“晾”在一邊。即使如此,提問依然十分有限。于是,他就常常在帶領(lǐng)實習學生查房時,針對病人的具體病情,對學生提出一些較難的問題讓其回答?;卮鸩怀?,則予以苛責的批評。學生們于是十分怕他,每逢他查房時,所有有關(guān)各個病人及其病情的資料都準備得十分詳備。
一天,湯和女友在一塊說笑,女友突然問湯:“湯慈美,你在家里,見到王老師害怕嗎?”湯疑惑:“我怕他干嘛,我要是怕他,這日子還怎么過?”女友說:“你不怕,我們可是怕他,明天王老師查房,提的問題我們回答不出來可怎么辦?算了,我們不能和你比,我們可得準備功課去也!”
講這些時,湯女士笑起來,補充說,“其實,那時每逢上他的課或者輪到他查房,自己和其他同學一樣緊張,也準備功課到深夜。往往這時,他就說:你睡吧,明天不問你就是了。”王老的嚴厲由此可見一斑。
自始至終,記者聽不到豪言壯語,一切崇高行為的背后,只是因為“本心”使然。對于王老的采訪,其實是在其愛人湯慈美女士加入談話后才真正變得充盈生動起來。正是在她的講述里,王老由“不講”,開始引發(fā)出一點補充,一點感慨。也正是在講述的過程中,使記者得以了解感受到二老相濡以沫的深情,以及充滿情趣的家庭生活。
二人相識于1950年的畢業(yè)晚會上。那時,王新德從國立上海醫(yī)學院畢業(yè),湯慈美也從護士學校畢業(yè)了。由于后來的工作關(guān)系,二人接觸中逐漸產(chǎn)生感情,并于1952年結(jié)婚。至今,已風風雨雨中相伴近50個年頭。聽王老說,最近,馬上就到了他們的金婚紀念日了。
在二人這種調(diào)侃的幽默里,我們大笑。笑聲里,記者再次翻看王老影集。那些記載了二人相處時光的老照片,攜著歲月的風塵撲面而來:這里,臉上溢滿青春的光澤,二人在沙灘上并肩、牽手與嬉鬧;在美麗的西雙版納,中年的他們,像兩個天真未泯的孩童,夏風里津津有味地共吃一個大椰果;這里,是走入老年的他們,在王老的生日宴會上,“湯老”在“王老”頭上扣了一頂王冠,在王老的躲閃中,二人相對大笑,樂不可支……
一張張照片,收藏著他們幾十年點點滴滴的歡笑,無不默默訴說二人相依相伴的幸福時光和充滿情趣的夫妻生活。在這種恩愛篤定的漫長時光里,他們一起慢慢地變老了,卻神采依然,妙趣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