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建新 陳 嘉
當前,數量多而精品少,是微型小說(小小說)這種文體產生更廣泛影響、提升到更高境界的障礙。許多人已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并在各種會議上呼吁;但是,深入探究其根源的理論文章還不多。
造成這種情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一個重要的方面,是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有許多不適當甚至是錯誤的理念和方法。奧地利作家赫爾曼·布洛赫曾深刻地指出:“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就是去發(fā)現(xiàn)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敝挥姓嬲莆瘴⑿托≌f這種文體的藝術特點,按照創(chuàng)作規(guī)律進行寫作,才能不斷地創(chuàng)造出文學精品。
一
微型小說篇幅極短,“螺螄殼里做道場,經不起筆尖兒橫掃,馳騁回旋”,(柯靈語)但又必須“以小見大”、“以最小的面積,集中最多的思想”。(汪曾培語)由于它自身存在著矛盾性,因此,比起其他的小說文體,更須高度注意意蘊的開掘。
意蘊膚淺是造成當前平庸小說大量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膚淺固然是由于作者對事物本質認識的淺顯化,“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是不可能的。但是,還有一個人們忽略了的問題。對這個問題,青年學者曹文軒已敏銳地發(fā)覺并嚴肅地指出了:“作家們只將視線集中在了一些過于形而下的情景上,且沒有用較形而上的目光去對這些情景加以洞察,從而使得它們永遠停滯在了形而下的層面上,而成為沒有多少精神內含的淺薄的物象”,這種對“形而下的層面流連忘返、孜孜不倦、咬緊不松”的后果是:“往往只能供一時一地、一家一國的特定的人或人群所理解,而不能成為可供全人類共享的精神財富”。(《20世紀末中國文學現(xiàn)象研究》)這種我國20世紀80年代前存在的文學現(xiàn)象,在當前微型小說的創(chuàng)作中仍在泛濫。不少的小說僅局限于一個小小的事件、一個局部的景觀、某些個人的情感、一點偶然的體會,而沒有深刻的蘊含;不能揭示發(fā)人深省的哲理,反映出世相背后的人類共同的意識和心理;或折射歷史給當代造成的影響,以及揭露人性的弱點……一言以蔽之,只是平面地描繪一幅圖畫,而未能活畫出靈魂。這種起于形而下的材料,陷于形而下的境界,止于形而下的立意的小說大量充斥我們的報刊,它阻礙著中國大陸的作品走向更高境界,走出國門,走向未來。我們期盼著中國能產生具有世界影響的微型小說,誕生歐·亨利、契訶夫、馬克·吐溫、星新一那樣的世界級的作家。但如果我們只停留在或津津樂道于形而下,我們的理想就只能是敦煌飛天神女身上的花朵,美麗但永遠落不到大地上。
當代微型小說陷于形而下泥淖的情形有三種表現(xiàn):
第一,過于拘泥于對某一局部現(xiàn)象的揭露或抨擊,因此當時過境遷時,這類小說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和讀者。例如80年代在中國大陸影響很廣、引用最多的小說《書法家》,在英國的讀者投票時竟落選。這個現(xiàn)象值得我們深思。而我們在讀馬克·吐溫或星新一的小說時,為什么就沒有這種地域、時空的阻隔呢?有一篇小說《關于電影其實是關于火車的故事》,構思極為巧妙,但它反映的僅是火車上乘務員不等到車到站,就開始收拾臥鋪車廂臥具的實情。隨著火車工作制度的改革,這篇小說就失去了閱讀的價值和情趣。
第二是借微型小說來宣泄自己的情緒,或力圖以嘲諷、暴露等方式,來改變某些現(xiàn)狀。例如反腐敗是當前微型小說的熱門題材,但真正有分量,給人以心靈震撼的作品并不多,究其原因,是過多對貪污受賄、官員丑行的展示,而不能揭示產生這一現(xiàn)象的社會、歷史、體制等深層的根源,以及反映官員在蛻變過程中復雜的思想狀況,從而難給人以深刻的啟迪。微型小說理論上也有“銀針說”(微型小說是刺向社會穴位的銀針)、“快餐說”(微型小說是一種“快餐文化”)。把微型小說僅僅看成是整頓世風的一種工具,或滿足一時需要的物品,實際降低了它的價值和品位。這些說法,對初學者的創(chuàng)作,必然產生誤導。
第三種沉于形而下的情形,是不少的作者把小說創(chuàng)作的大部甚至全部精力,放在了對具體情節(jié)的追求和雕琢上,對意蘊的深入開掘倒是其次或根本不顧的。這種情況比較復雜。中國廣大的讀者讀小說還是首先注重情節(jié)的。這與中國小說的發(fā)展歷史有關:它起源于唐傳奇、宋話本,一開始就注意以情節(jié)吸引聽眾,從而長期養(yǎng)成了大眾的閱讀習慣?;谶@一點,不少報刊的編輯,從吸引讀者以擴大發(fā)行量的考慮出發(fā),來決定稿件的采用與否。許多的作者就迎合報刊的這種需要。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編輯的這種考慮不能算錯。但是,如果從全局和微型小說這種文體長遠的發(fā)展來看,若僅僅以功利作為剪裁的尺度,不對文體進行與時俱進的改革,這種文體的萎縮是遲早的事。可喜的是,我們編輯、作家中的有識之士,已經開始了有益的探索。
二
意蘊開掘是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首先要考慮的重要問題;同時,創(chuàng)造陌生化的情節(jié),對微型小說的成功,也是至關重要的。因此,藝術大師歐·亨利致力于情節(jié)的構制,為之付出了終身的努力。他小說情節(jié)的巧妙陡轉,結尾給人造成的意外驚喜,都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星新一的小說亦有化平淡為新奇的效果。
我們的一些小說只注意“形”的模仿,而不注意“神”的把握,在情節(jié)編織上步入誤區(qū)。
首先是脫離生活真實的編造,給人以虛假的感覺。例如有篇題為《舞伴》的作品,寫“半只眼”娛樂城來了一個叫“曾鳳仙”的女子,有兩個人爭著出錢請她跳舞,她偏偏選了那個出低價的男子跳舞——原來,那個出高價的男子是“曾鳳仙”的丈夫。出高價與別人爭奪與妻子的跳舞權,這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從未見的。作品一旦失真,越奇巧,越破壞讀者的閱讀情趣?!洞蚬さ睦蠝亍穼憽按蟊娫〕亍钡拇瓯彻だ蠝兀故且患掖蠊镜目偨浝?。他每年都要抽出一個月時間外出假裝“搓背工”,理由竟是“可以放松放松自己,使自己保持活力,能更清醒地領導公司發(fā)展壯大”。企業(yè)領導用當搓背工的方式提高管理能力,恐怕在哪一個國家、哪一個年代都可稱得上是奇聞。
其次,違背邏輯的情節(jié)安排。為了使小說曲折誘人,任意平地起風波;或結尾處硬性制造陡轉,結果東施效顰,適得其反。例如《美麗的遺憾》寫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相戀,有一天,他突然發(fā)現(xiàn)女孩和另一個男子親密地在一起。于是,兩人分道揚鑣。若干年后兩人都萬分懊悔——原來,與女孩在一起的那個男子是她的弟弟。奇怪的是,我們曾經看到過三篇類似情節(jié)的小說。在信息這樣暢通,青年男女思想空前開放的現(xiàn)代社會,彼此會阻隔到這種程度?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小說寫作固然講究“無巧不成書”,但“巧”要有生活的基礎,而且是故事情節(jié)水到渠成的自然發(fā)展。人為地制造“陡轉”,只能讓人感到生硬、別扭。正是這些小說,敗壞了“歐·亨利結尾”這樣一個藝術經典的聲譽。于是,有人提出,當前的小說,應告別“歐·亨利結尾”。實際上,經過時間砥礪的藝術經典是不可能告別的;要告別的,應是偽劣品和贗品。
第三,當前,科幻小說的廟堂里,香火很旺。有人以為,這是微型小說寫作的一條捷徑:因為寫起來并不費工夫,只要會神侃,隨意讓幾個機器人、外星人、古代人出來一鬧騰,一篇小說便成功了。這完全是一種誤解。這類小說寫作的難度更大:除要有廣博的科學知識、豐富的生活經驗、豐厚的文化底蘊、奇特超群的想象外,在情節(jié)的構建上要格外精心:須有縝密的思考、周密的安排、嚴密的推理,否則,就會或違背生活真實,或顧此失彼,漏洞百出。似乎“皮相的科學知識+未來的時空+任意編造的情節(jié)=科幻微型小說”已成為百戰(zhàn)不殆的創(chuàng)作經驗。實際上,它通向的是懸崖絕壁。
三
文體變異,也是當前微型小說創(chuàng)作值得注意的一個傾向。具體表現(xiàn)在以下三種形式: 第一,拉長式。微型小說的字數,大家認可的在1500字左右?,F(xiàn)在,不少作品(包括有的獲獎小說)動輒二三千字。這決不是在斤斤計較字多字少,而是在字數的背后有深層次的問題——是否對微型小說這種文體藝術特質準確把握。微型小說較之短、中、長篇小說字數少,這不單指字符數量的多寡,而是由此帶來這種文體與其他三種文體本質的區(qū)別。(茅盾先生當年就從字數分析入手,把短篇小說與中、長篇小說鮮明地區(qū)分開來)微型小說決不是短、中篇小說在篇幅上的簡單刪減;也不是有的論者所說的,是短、中篇小說的微縮景觀。正是由于它在字數上的嚴格限制,決定它有鮮明區(qū)別其他小說體裁的獨特的場景安排、獨特的情節(jié)結構、獨特的敘述方式、獨特的人物塑造方法……之所以有的作者在字數上失控,是因為他們并不能確切地掌握微型小說的特點。例如,在敘述時,不會運用跳脫、截斷、空白、概述等方法;在細節(jié)的選擇和描寫時,使用了短篇小說的細描方式。有的又采用了散文的抒情手法,在敘述過程中,夾雜了過多的抒情和議論,等等。所以,篇幅的拉長,從表相上看,是字數問題,實質是不懂這種特殊文體的特質。
第二,縮短式。微型小說篇幅雖短,但也須注意“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微型小說正如有的論者概括的:“微型”是它的外殼;“小說”是它的內核。換言之,字數再少,也不能失去它作為小說應有的要素?,F(xiàn)在,有一些“百字小說”、“筆記小說”,只言片語,在字數上是精短了,但在內容上,支離破碎,根本不成其小說。例如,一篇題為《以為》的“微型小說”:“他正在睡覺,壞了一年的鬧鐘突然響起來?!薄督裉臁罚骸敖裉?,他去找經理辭職,經理不在。”這是典型的無情節(jié)、無人物、無時間地點的“三無產品”,它至多只能算是素材,因為根本沒有發(fā)育成型。
第三,混雜式。微型小說目前是文體最亂的一種小說體裁,在這點上與其他三位兄長不可同日而語。一方面是它的成長時間短,還不成熟;另一方面,在于一些報刊為吸引讀者,刊登了許多極不規(guī)范的作品。小雜文、小故事、小幽默、小隨感于是乘機混入了“微型小說”的行列,這些掛著“微型小說”徽章的作品,擾亂了讀者的視線,誤導了初學寫作者,敗壞了微型小說的名聲,不可輕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