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菩提
胡麗鵑很愛笑,笑起來連粉紅的牙肉和有點暗黃的四環(huán)素牙一起暴露于人眼前。但她的好心情,自打婆婆公公來了以后,驟然轉陰。她的厄運也從此開始了。
1
公婆來以前,丈夫亞平說:“爸媽想過來幫我們點兒忙。這新房子,從他們支援了首期以后,還沒來看過呢!”
麗鵑說:“好啊來吧,家里有人看門,上班放心些。你就說歡迎!”
亞平說:“早就跟他們說了,麗鵑都盼他們來呢!這不,他們明天下午就到了?!?/p>
他父母為首期15萬慷慨捐贈了2萬,自然就有了2萬的權利。單看2萬,不多,但總價50萬的房子,若少那2萬,就只能買43萬的,不能挑現在這6復7樓的大房子。哪怕再差半年,這房子就不是50萬了,而是100萬!所以,這2萬塊,對于麗鵑的新家來說,是以小搏大,是四兩撥千斤。是遠水解決了近渴,是一輩子的感恩!
這當然不是麗鵑的想法。麗鵑以為,2萬就是2萬,他父母贊助2萬,她很感激,也打算以后加了利息還。
“明天咱們一起去火車站接?!眮喥绞帐氨淅锏年惸昀县?,他媽眼里揉不得沙子。
“不行!我明天下午有稿子得結,版面都空等著呢,你一人接不就行了嗎?”
“咱爸媽不是頭一回來嗎?你接都不接,他們得有想法。你做媳婦的,至少頭兩天得表現表現吧!”
“喂!說清楚,誰爸媽?是你爸媽!別用個咱字,容易引起歧義。是!我工作不重要,你爸媽重要。沒問題,我明天就辭了工作去接你爸媽去,不就一個月兩三千塊錢嗎!哪比得上二老開心呀!”
麗鵑第二天還是準點跟亞平在火車站焦急地等待遲了50分鐘的火車。犧牲了她早上金條般的睡眠。
典型的上海姑娘,人前精明人后嬌嗲。
四月天,公婆像剛從嚴冬大雪里鉆出的洞熊,快給棉襖壓垮了。公公一如既往地甩著兩手在前頭走,婆婆大包小袋耷掛得腰都直不起來地跟著走。
跟婆婆比,皮靴皮短裙加薄羊絨外套的麗鵑,簡直就是在赤道上生活了。
2
婚后,麗鵑對亞平的奴役拿捏得恰到好處,讓亞平受用且甘愿。
一周打掃一次衛(wèi)生,體力活歸亞平,技術活歸麗鵑。分工自然,從無糾紛。
這種平衡,在公婆到來的第一天就打破了。
婆婆上下溜達一圈后,利落地歸置行李。公公則一直坐在餐桌邊抽煙。
麗鵑心里嘀咕,“煙頭要是掉到亞麻餐布上,那800塊就泡湯了,明天趕快去配個玻璃臺板”。
“媽!出去吃飯吧!你們也累了,我們明天還要上班的。”麗鵑說。
“出去干嘛呀?就在家吃吧!又不是外人。有啥吃啥。”
麗鵑窘住了,求助地看著亞平。冰箱空空如也。
“家里沒吃的了,打算等你們來了一起去采買合你們胃口的。今天不在家吃了。明天吧!”亞平說。
“什么話呀!媽都來了,哪能讓自己孩子還在外頭吃飯呢?我就是個貼身的廚子,自帶飯票的保姆。你們都歇著去吧!甭管了?!?/p>
“那好吧!麗鵑,你看看媽需要什么,跟著遞遞,我手里的活兒還沒忙完,我上樓了?!?/p>
麗鵑礙手礙腳地站在婆婆身后,跟著轉圈兒。
第一天晚上,家里吃的是醬油炒蛋兌的打鹵面。
飯后,原先一直包洗碗的亞平解放了——沒搶過他媽。
“你去吧!一個大男人,洗什么碗呀!站廚房里礙事兒!麗鵑也不用忙!我一個人操持就行了?!?/p>
麗鵑客氣了兩聲,就拿電視遙控器了。
婆婆從廚房伸出頭來,敲著碗說:“麗鵑??!你看,這家里連個盛面的碗都沒有,個個碗看著都像酒盅,人總不能趴鍋沿上吸吧?你爸吃個晚飯,盛了14趟,剛張開嘴就沒了。過日子得有個過日子的樣兒,明兒我去添點大鍋大碗大碟子?!?/p>
第二天下班回來,麗鵑站在門口按門鈴,亞平沒迎出來。
亞平坐沙發(fā)上看報紙。公公還是在餐桌邊抽煙。
“亞平!老婆回來了你都不接一下!”麗鵑撒嬌著抱怨。亞平頭都沒抬。
“這都到家門口了還接什么呀?把包給我。我替你掛上?!逼牌沤舆^麗鵑手里的東西。
麗鵑一眼望去驚呆了:家按婆婆的審美重新擺弄過了。餐桌上的亞麻臺布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一次性塑料布。桌上的水晶花瓶也不見了。
“我替你把桌布收起來了。那種高級貨平時生活用不到的,那都是來客的時候應付著鋪好看的?;ㄆ课乙彩展窳?,放那里落灰?!逼牌诺脑捀慁N的眼睛走。
布藝沙發(fā)鋪上了毛巾被,兩條不同花色圖案的毛巾塞在邊邊拐拐。“那沙發(fā)敞在空氣里,沒多久就不鮮亮了,要好看得懂得維護,平時不來人,蒙上個罩子有什么要緊的?來人再撤?!?/p>
麗鵑很想說:要緊。很影響我生活的質量和我家居的心情。我可以和亞平滾在沙發(fā)上做愛,但現在就失了興趣。忍了忍,沒說。
天哪,原本那幅著名的大浴女呢?!現在下面拉了幾排繩子!在畫面的主要部分,掛上了賀年卡!“媽?。俊丙慁N聲調有點提高。
“你爸說了,整天在光屁股女人中間穿來穿去,覺得怪不適應的,我就想了個主意,把你們收抽屜里的賀年片都拿出來展示,又有節(jié)日氣氛又健康。”
麗鵑掉頭進了臥室。臥室里,窗簾罕見地卷起,窗戶都大敞著。對樓的燈光強烈,即便不開燈,屋里也能看得清爽。
“吃飯啦!”婆婆喊。
好家伙!臉盆里面一鍋連菜帶肉,白花花的肥肉。兩盤蔬菜個個盤子大如滿月,堆得尖高,說不清楚是炒的還是煮的。麗鵑面對著眼前喂牲口的粗瓷大碗暗哭:我的碎紋青花小瓷碗呢?怎么一夜間就回到了長征?
麗鵑將大碗里的飯倒回鍋里,又從櫥里拿出自己的青花小碗?!拔页圆幌履敲炊啵豢诰蛪蛄?。”嘗了一口菜,猴咸。一片白菜葉子加一口米飯,就是麗鵑的晚飯。
“我吃飽了,你們慢用。” 麗鵑說。
廚房里傳來他們一家三口的談話,“你姐夫最近……”“你老姑現在替我們看家……”“你二姨上次開刀呢……”廚房里不時傳來笑聲。
“生活就像是豬肉燉粉條?!丙慁N夜深的時候在電腦前敲擊?!耙诲仩Z是最便利的生活方法。省略過三碟四碗的修飾,關鍵要吃飽。簡約是修飾這種生活方式的美麗辭藻。”
3
桌上有紅燒肉。幾天沒聞著肉香了,雖然這盆紅燒肉味道不甚地道,麗鵑還是歡快地吃了不少。“媽,你這紅燒肉里放八角花椒了吧?其實我爸說,好吃的紅燒肉是不放佐料的,就是醬油加糖和黃酒!”
麗鵑吃得歡快,全然不顧婆婆的臉色越來越陰沉,麗鵑每多一筷子下去,婆婆的臉色就越凝重一點。在紅燒肉快見底的時候,婆婆的臉已經快下雨了。
“吃點青菜,空口吃肉咸?!逼牌殴諒澞ń堑靥嵝?。
“等下喝點水就行了?!?/p>
“多吃點飯?!?/p>
“飯里都是淀粉,容易長胖?!?/p>
婆婆欲言又止。
“媽,你也吃?。 ?/p>
“媽不吃。媽少吃一口,你們孩子就多吃一口,這就是當媽的心?!逼牌女斨蛠喥降拿嬷话前罪垼€把亞平夾到她碗里的肉又夾回亞平的碗里,兩人為一塊指甲蓋大的肉拉扯得跟打架一樣。麗鵑假裝沒看見:矯情!你若真是媽媽的心,就說媽不喜歡吃肉得了。這話不是明顯說給我聽的嗎?我偏吃!
吃完飯,麗鵑甩手上樓寫稿子,留下亞平在樓下陪他媽。
亞平媽生悶氣,只顧干活,任憑亞平故意挑個話頭逗她,她也不搭腔。
麗鵑剛才肉吃多了,口干得緊,又不想下樓看婆婆的臉色,便站在二樓樓梯上喊;“亞平,幫我倒杯水。謝謝!”
亞平正欲拿杯,看到媽媽的臉色已狼煙四起,盯著他的眼睛足有一百瓦燈泡的亮度,他突然畏縮了,“下來自己倒,沒長手啊!”
麗鵑登登沖下樓,直接站在亞平面前。
“李亞平!不敢勞您大駕。不曉得前兩天是誰哭著喊著硬要給我捏手捏腳倒洗腳水倒茶的。”麗鵑怦怦響地拿出茶杯,經過婆婆身邊,眼睛朝天。
亞平媽的胸口跟海嘯似的洶涌起伏,一口怒氣咽不下去。壓低著聲音說:“這像什么話呀!這話說的!簡直!……”麗鵑假裝沒聽見,徑直上樓鎖上書房的門。
亞平等他媽睡了,才躡手躡腳地走到書房門口,叩一下停一下,“鵑,鵑,開門?!甭曇粜〉貌荒茉傩?。
麗鵑全當沒聽見。
“鵑,開門??!跟你說話!”
麗鵑不開。
“鵑啊,有話進去說。聽見沒?”亞平聲音不敢提高,怕給媽聽見。
“干什么呢?半夜還不睡?你還讓不讓老人休息了?這么大孩子怎么不懂事兒?”亞平媽插著手,披著衣服站臥室門口訓亞平。
亞平剛才是縮著身子半蹲著喊麗鵑,突然就直起身子,站直了放開嗓子喊:“麗鵑開門!我書在里面,讓我進去拿!”手下捶得也重了。
里面一點回響都沒有。
“開門!”亞平用力捶著門,腳還踹了一下。
“她不開,你非要叫她開?什么要緊的書,明兒早上拿不行?回去睡覺!”亞平媽吩咐,聲音也特別扯高了喊。
麗鵑在書房里躺在沙發(fā)上,含著話梅看小說,面色冷峻。我的家,我想睡哪兒睡哪兒。等老太太一睡著,我就回臥室。麗鵑想。
半夜兩點。麗鵑熄了燈往臥室走。她心想:李亞平要是敢把門反鎖上,我明天就跟他離婚!
一擰把手,門悄無聲息地開了。一股暖意涌上心頭。
麗鵑輕手輕腳鉆進被窩,將冰涼小腳搭在亞平的肚子上。亞平迷糊中用手攥著麗鵑的腳丫,揉了揉,將麗鵑的頭攬進自己的胸膛,在麗鵑額頭上一吻。一切盡在不言中。
我要做個好老婆,只為讓亞平快樂。麗鵑想。
次日一早,麗鵑歡快地奔下樓,罕見地親熱地叫了一聲:“媽!早上好!”亞平媽原本胸中郁結的怨還沒化開,只一聲“媽”便煙消云散了,剛才還是八點二十的臉,突然就轉到十點十分上了。
麗鵑走后,亞平媽對亞平爸說:“說到底是個孩子,不懂事兒,要人教。心眼真是沒的,我們大人不能跟她一般見識,你說是吧?不過我們亞平啊,爺們兒氣不足,不太鎮(zhèn)得住媳婦?!?/p>
“誰也別鎮(zhèn)誰,好好過日子就行了。”亞平爸說。
周末麗鵑回娘家,午飯時手指當筷,媽媽還一個勁給她夾,怎么跟餓死鬼投胎一樣?家里沒吃?。?/p>
“你不曉得亞平媽燒菜多難吃,來了6天,吃了5天豬肉燉白菜,燒個紅燒肉,什么料都往里面放,肉里一股姜味道。他媽以折磨自己為快樂,光干活不吃飯,我都不曉得她是怎么活下來的?!?/p>
“哼。她這是苦肉計,是做規(guī)矩給你看的,意思是她們家媳婦就是這樣當。你別理她,裝看不見。我養(yǎng)女兒,不是給人家當老媽子的?!?/p>
這邊亞平媽也在跟亞平絮話:“亞平啊,丑妻薄田破棉襖是男人的三個寶。麗鵑好看,可到家不是一坐就是一躺,床亂得像豬圈一樣照樣刨個空就臥下去了。沒事的時候要么看電視要么搞電腦,我來一看,家里灰都落多厚。冬衣被子什么的,見個太陽就要搬出來曬,油煙機用完就要擦,不擦以后堵上了就廢了。人都說南方女人勤快,怎么我看她一點不像南方人?還有,她好像還特別好吃。嘴不停地嚼著。吃飯的習慣尤其差,光吃菜不吃飯。菜是留著看的,目的是就飯,她倒好,空嘴吃肉,一塊接一塊,也不曉得讓讓老人讓讓男人,眼里沒旁人。我拐彎說她吧,她還說吃飯胖。哦!吃飯胖,吃肉反倒瘦了?你看她那天晚上的脾氣!萬一哪天你遭遇個什么,她肯定不是陪你落難的人。想當年文革的時候,受批判的都是才子,身邊的佳人多少都逃脫了,守在身邊的不是鄉(xiāng)下的原配就是以前的丫鬟。我怕你萬一有個什么事兒,經不起她的打擊?!?/p>
亞平寬慰他媽說:“不至于的,媽。麗鵑在上海女孩里還算好的,至少不虛榮。我不就是一普通工薪階層嗎?現在這年代,有幾家吃不起肉的,她吃點東西,你別老盯著她,你搞得我都不自在。”
“她那叫吃點東西?一碗紅燒肉我切28塊,你吃8塊,你爸吃7塊,她一人吃13塊!這盆肉要是在家里,兌點蘿卜土豆,我跟你爸能吃一個星期!還有你看你們那一柜子衣服!一個人有幾個身子??!煤氣電費電話手機,出門坐車,哪樣不要錢?看著掙得多,這里花花,那里花花,一個月存不下幾個,需要錢的時候哭天喊地都不靈。媽是過來人,你們沒經歷過的,媽不能看著你們走在河邊還不拉一把。你們那日子,過得太懸了!”
亞平點頭。過會兒,問:“媽,你們都來一個星期了,是不是該跟麗鵑父母見個面兒?一起出去吃頓飯吧!”
“誰請?”
“當然我們請啦!”
“出去吃什么?不就是聚一起聊聊嗎?出去吃地方不敞快,人還拘束,不如在家吃,要不,叫她父母下個禮拜來家吃頓飯?”
亞平想想,說:“好吧!您記得多買點菜!”
4
下周日,麗鵑媽媽把所有的首飾包括鍍金的都披掛上,隆重上路。老倆口帶著一瓶紹興黃酒和一把巴拿馬香蕉進了閨女的家。
“喲!親家母!我老早想來看你了!一直抽不出空,到今天才見哦!”麗鵑媽拿出獨創(chuàng)的翻手為云復手為雨的熱絡功夫,“親家母一看身體就很好的,不像我,病病歪歪的,做不動活。你看這個家,你一來,整理得雪亮!這都是你的功勞??!能者多勞??!真是辛苦你了!”麗鵑媽拉著亞平媽的手親熱地滿屋亂轉。
“哪里哦!我身體也不行?。∮矒沃喔牲c,這樣小孩子就少干點。我這血壓也高,還有冠心病,急不得也氣不得的。我就是想,趁我在這里教教麗鵑,等我們以后走了,她一個人也能把日子過好?!?/p>
“哎呀,親家母,我家麗鵑從小在家都給我們慣壞了,家務事是從來不干的。到結婚了發(fā)現她什么都不會干,遲了,再教也教不會了。所以當時結婚的時候我就把麗鵑拜托給亞平了,叫亞平多照顧照顧她?!?/p>
“不遲不遲,誰天生是會干的? 多干干自然就會了。女同志一般都有這個天分,一教就上手。”
“現在小孩子工作都忙,又不像我們當年,現在動不動就下崗裁員,頭上懸把刀,工作起來不拼命不行的。新時代了男女平等,我們也不講誰多做誰少做,誰有空誰做,你說是不是啦?”
“亞平工作忙??!他有心多做,就怕分不了身。而且男同志到底心粗,很多事情是做不了的,比方講縫紉啊,拾掇啊,男女分工還是不同的。大力氣的活兒自然是男人干,這我不向著我兒子,小東小西的,還要麗鵑多擔待點?!?/p>
“親家母,你這話說的!現在還有什么力氣活兒?煤氣又不用罐子,煤球也不要做,家具都買現成的,不用打。一個家,講來講去不就是洗洗涮涮的小事情嗎?至于縫紉,現在誰還自己家里縫被子繡枕頭啊?一床被套弄堂口的加工廠才賣18塊,有的用了。我家里縫紉機早都扔掉了。你就不要太操小輩的心了,隨他們去吧!你在的時候,愿意做就做做,不愿意做,請個鐘點工,一小時才5塊,大家省力氣?!?/p>
亞平媽聽完,一口氣提不上來,差點沒憋過去。有其母必有其女,原來麗鵑的媽是這樣的!
兩個媽綿里藏針各不相讓,酒席上刀光劍影,暗力頻施。由于道行較深,倆媽沒啥不自在,倆孩子除了吃飯,啥都說不出了。
父親大多寡言,除了你敬一杯我敬一杯,大部分時間看各自的老婆表演。
麗鵑和亞平送父母去車站。
亞平爸說:“一瓶破馬尿,三只爛香蕉,我都替他們害臊。他爸爸一點不顧人的,自顧自就把那酒喝完了。還打著送給我喝的旗號??觐^像雨點,難怪麗鵑不曉得讓人,原來這點是跟她爸爸學的?!?/p>
亞平媽也嘆氣:“麗鵑的媽也是不懂事,當我們面就叫她爸爸去給她拿筷子,她媽媽都這樣使喚她爸爸,麗鵑能不使喚我們兒?還有,你看看她媽媽的穿戴,印度人身上掛的金子都沒她多,不曉得還以為她是妓院老鴇。當娘的一點娘的樣子都沒有。難怪麗鵑穿衣服舍得,一套幾百上千。我發(fā)現麗鵑這孩子,把父母倆的缺點都拿來了!好吃懶做,沒一點優(yōu)點?!?/p>
麗鵑媽一上汽車,就跟麗鵑爸說:“死老太婆想讓我家女兒給她當丫頭使,口蜜腹劍,口口聲聲說出力氣的活她兒子干,什么叫力氣?現在除了床上使把力氣,哪里還用得到力氣?我給她頂回去了。你看看她穿的那衣服,去年水災我捐的都比她穿的好。講起來也是有工作的,故意弄一副憶苦思甜相給我們看,也沒看她多發(fā)財咯!錢肯定都塞她女兒那里去了。結婚才出兩萬塊!上海這種地方,兩萬塊扔到地上打發(fā)要飯花子差不多。她那兒子就該算是入贅我家的,干點活兒不應該???人家小夫妻本來過得快快活活的,她非要來插一杠子,早早滾回去才好?!?/p>
麗鵑爸附和道:“你講的一點不錯。他爸爸喝酒,他媽媽都在旁邊站著倒的,他爸爸吃飯的時候把碗就往他媽媽手里一塞,他媽媽就跑過去盛了。北方佬真不能找,太封建,一點不曉得疼女人,女人是用來疼的,他們倒好,女的當畜生一樣地使。亞平倒好像不像他爸爸那么大男子主義,以前麗鵑講還給她倒洗腳水的?!?/p>
“那是他父母不在。他父母在了,給他灌輸灌輸,他遲早有樣學樣?!?/p>
麗鵑和亞平走在回家的路上。
“今天這頓飯吃得真難受,你媽就不停地嘰歪,‘這盤白菜才一塊錢一斤吧?‘這個肉到底是紅燒肉啊還是炒肉???切那么?。空埶齺沓燥?,我媽忙一整天,她就坐著等吃,還不說點好聽的?!?/p>
“你媽省事?。课野趾鹊倪€是自己帶的酒呢,你看她心痛的,干嘛呀?還想存下來給你爸爸喝?。窟€有,你媽是不是沒請過客???花生米,豆腐干……不會做,鹵鴨樓下就有賣,干嘛不舍得?我昨天還給她200塊,意思就是怕她不舍得花錢,算我請的。我做媳婦的自己請自己父母吃飯,還有什么講頭?就這,她還想摳下去一大塊。我懷疑今天的菜錢她最多花到50塊了?!?/p>
原本一場應該是相見歡的聚會,沒有一個人高興。
“麗鵑來洗碗!我收拾屋子?!眮喥綃尭纱嘤梢郧暗墓膭钍浇逃绞街苯犹S到命令式。
麗鵑轉頭看看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亞平。亞平頂住火焰噴射槍的威力,穩(wěn)如泰山。
“亞平!我洗碗,你來幫忙,不然洗不干凈?!丙慁N壓住火頭,盡量帶出點嬌嗔地說。
“都那么大人了,幾個碗有什么洗不干凈的?洗不干凈要學,多洗洗就干凈了。我站著陪你,咱們娘們也說說話,讓他們爺們兒忙去。”亞平媽開始把圍裙往麗鵑身上系。
“不用陪,我自己一個人洗,還快點兒?!丙慁N到處找橡皮手套,戴上以后開始打開水龍頭。
“水開一半就夠啦,不然濺了一身?!眮喥綃尰爬锘艔埖匕妖堫^關小。
“洗潔精哪能那樣往池子里倒呀!洗一次碗用半瓶!你該拿塊抹布,倒抹布上一個一個擦過來,這樣不浪費。”亞平媽一把搶過洗潔精的瓶子,小心擠一點在抹布上,遞給麗鵑?!跋赐刖退⒁幻鎯海烤透慊瘖y似的,只畫半個臉?”
洗完,麗鵑脫下手套就走出廚房,任憑亞平媽在身后喊:“洗碗不洗鍋?灶臺不用擦?這哪像干活的樣兒?不誠心嘛!麗鵑,這還有個鍋呢!”
麗鵑掉頭走進廚房,“你要我干活,就得按我的方法,看不慣你就自己干。這個鍋是我特意不洗的,因為根據你的節(jié)省程度,我認為這個鍋底還有兩滴油,完全可以留著炒下盆菜。”說完,腳步咚咚地上了樓,恨不能把地板踩通。
麗鵑的婆婆還真拿手指沿著鍋邊下著狠力逛一圈,又把手指頭在盛剩油的碗邊仔細刮干凈,說,現在不就行了?
亞平表面上不動聲色,內心里如熱鍋的螞蟻。他現在終于理解了當年為什么寶玉、順治、海燈,一系列的人最終走向了出家的路。主要是有家還不如沒家來得輕松。亞平多做點活兒是不在意的,現在的痛苦已經完全超越了干活。
麗鵑一躺下,亞平就一把箍住麗鵑,“老婆我求你了,你曉得我娘不舍得我干活,你非要喊我,這不是叫我難看?私下里我當牛做馬都行,只要你愿意,我馱著你在這個房間里溜達到天明,你能不能給我在我娘前面留點面子?”
麗鵑冷冷說:“死一邊去,少碰我。李亞平我告訴你,我今天已經很給你媽面子了。下次她要是再敢直呼我名字讓我干活兒,我把她包拎到外面去請她滾蛋。家里的活,她愛干不干,沒誰請她干,不要每天一看到我回家就又捧心口又托腰給我看。六十的人了,裝西施?。窟@家是我的,不能她說了算,她要么不干,放那里我想什么時候干就什么時候干,我想一個禮拜洗一次衣服就一個禮拜洗一次,請她閉上嘴巴,不要告訴我這件要手洗那件要泡,我干活的方法就是都放洗衣機里絞。我一天單位9小時,路上3小時,回來還要加班寫文章賺外快,她是不是想把我逼死???還有,我買的衣服,每一分錢都是我血汗掙的,沒從她腰里掏過半毛,她有什么資格嫌貴嫌便宜?她兒子你掙的錢,我作為老婆花也是應該的,她有什么可難受?她沒想過她兒子要是沒老婆,出去嫖妓打一炮也要好幾百。你娘沒來以前的大半年里,我沒凍著你也沒餓著你,家具也沒塌,衣服也沒蛀。她沒來以前,我們倆吵架的記錄為零。她一來,整個家叫我都透不過氣來,明明是我買的房子,現在我倒變得沒地方去了,整天一想到回家我就惡心。跟你老娘講,我不吃不喝賣身借債都把她兩萬塊還她,請她以后不要來了。她到底什么時候走?”
亞平火也大了:“第一,你不要把自己等同于妓女,讓我睡在你身邊覺得骯臟;第二,她是我娘,她就是一分錢不出,把我養(yǎng)那么大,送我上大學,她來我這里住,我孝順她也是應該的;第三,你是我老婆,她說什么你就得聽著,等你以后做婆婆了,你試試受媳婦氣的滋味!第四,我不知道我娘什么時候走,也不打算問她,她愛怎么住怎么住,你不喜歡也就這樣了,你敢氣我娘,我叫你好看!”
“李亞平!那我也告訴你,第一,我絕對不會為你家傳宗接代,你爸媽已經把我嚇怕了!第二,我若真有孩子,目的一定是希望孩子幸福,絕對不會去無中生有無事生非平地添亂!第三,你把我逼急了,我現在就把你娘甩出去,我倒要看看你怎么叫我好看!”
麗鵑雖然把聲音壓得低到跟耳語一樣,但魚死網破的決絕一覽無余。光著腳丫站在地板上,隨時準備拉開把手沖出去。
僵持中,亞平率先像瀉了氣的皮球,一臉的失敗與沮喪,難過地搖著頭阻止麗鵑說:“好好,你狠,我投降。算我求你了,行不?鵑,求你看在我們組一個家不容易的份上,給我娘一個笑臉行不?我求你了。”亞平跪在床上,頭深深地埋進被子里。
高大健碩的亞平,蜷縮成貓一樣。麗鵑原本要殺出血路的意念,突然就放棄了。她摸著亞平的頭說:“亞平,別這樣,我盡量好吧?我盡量不跟你媽正面沖突。我真的忍很久了?!丙慁N開始哭泣。
麗鵑不是個愛哭的女人,亞平很少看麗鵑如此傷痛。委屈、嬌怨混著眼淚鼻涕流了亞平一身。叫亞平看著心疼。
5
麗鵑恪守承諾,不跟婆婆正面沖突。不沖突不代表歸順,利刃當頭,劍走邊鋒,這樣做的代價是,麗鵑開始有家不能回了。
麗鵑特地去辦了張健身季度卡,打算一周去健身房跳三次健美操。她心里給婆婆設定的居住期限,也就是她決定不卑不亢地忍耐的期限是,三個月。
麗鵑每天回家已月明星稀,基本不用和老人照面。家對她而言,也就是個床鋪,禮節(jié)性地喊聲媽。這個“媽”字,對麗鵑而言,不代表任何感情色彩或家庭關系,跟出去買早點的時候喊人“師傅”或在辦公室里稱呼“劉編”一樣,就是一個稱謂。
麗鵑每天在安排好活動以后,只禮節(jié)性地給亞平打個電話說:“我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飯了?!北銦o話。兩人之間的對話在驟減,從以前的無話不談,到現在的言簡意賅。以前麗鵑手指給抽屜夾了一下都要打電話去跟亞平投訴以搏得幾聲小乖乖?,F在,麗鵑變得跟石頭一樣剛硬。
亞平媽開始極其不爽。她的表演完全沒有觀眾,她干了活卻感覺是對著空氣打拳。她干了,麗鵑表現出愧疚,惴惴不安,甚至是憤怒,她都覺得力有所值。現在是,她干了,完全沒有任何反應,沒人看見!
于是積怨在麗鵑某日又去跳操的時候爆發(fā)了。
做飯時,亞平媽把面盆重重地磕在桌子上。“眼里一點沒有老人,我想著她這一段兒不回來吃,怕是不合口味,忙著換。她不愛吃豬肉燉白菜,我改燉土豆,她不愛吃饅頭,我改發(fā)包子,什么都順著她的意,怎么就不能喚她回家吃頓飯呢?我這婆婆當的,真是窩囊!”
亞平說:“您多心了。她不回來不是去跳操了嗎?健身是好事兒,您這不是跟自己慪氣嗎?”
“健身?健什么身?家里那么多活兒,干一遍就夠健了,還非得花錢到外頭蹦彈。我哪天不是一頭一臉的汗?也沒見她伸把手。又是減肥又是運動。少吃點肉,多做點活兒,什么都有了。我看她是不花錢難受。你別跟著后頭護!你那媳婦就你慣的!一點型都沒了。好吃懶做,目中無人。她眼里有我嗎?”
麗鵑回來時,已經被娘再次洗過腦子的亞平坐沙發(fā)上等她。亞平不能再跟麗鵑提什么要求了。亞平說的,麗鵑都做到了。至于愛和尊敬,這是無法要求的。
“麗鵑,這么晚才回來?太累了,身體受不了,以后還是回家來吃飯吧!一家人團團圓圓的多好?”麗鵑一耳朵就聽出來這是婆婆耳提面命的結果,婆婆的不入耳到了亞平這里不曉得擦了幾斤粉戴了幾朵花才變得如此柔和動聽。
“不必了。這個家是你的,不是我的,什么時候你媽走了,什么時候我回來,我也按你說的做了,不沖突。”
亞平又一個夜晚面對麗鵑冰冷的背。
眼見麗鵑離自己越來越遠,而娘的怨氣生生不息,亞平想想,決定委婉勸娘回去。可這句拒絕的話不能從亞平的口里說出。亞平在單位里跟他姐打了個電話,口氣里的無奈讓他姐一聽就明白了。“麗鵑容不下我媽吧?”
“不是,是我媽容不下麗鵑?!?/p>
隔兩天,亞平媽就接到亞平姐姐冠華的電話,說是看家的姑姑要回鄉(xiāng)下,牡丹江的房子沒人看,怕東西被偷,趕緊回去吧!亞平的媽思度了一下,便決定放棄這邊的陣地,先守好大本營。
“亞平??!你老姑那邊出了點事兒,我們先回去一段時間,等解決了再過來長住一段時間你看好不?”
亞平心知肚明,卻又要做出郁悶不舍的表情,因為暗地里背著父母做的不孝的事情,因此挽留的話越發(fā)顯得發(fā)自肺腑:“媽!你這才來,我都沒來得及帶您去大上海逛逛,怎么突然就要走呢?家里又沒啥值錢東西,您多住一段時間,我得讓您享享福再走。”
“這孩子,怕什么呀,來日方長,你這里有家了,我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還用特地去逛?你見過誰住北京天天去參觀故宮?以后常來,有得是機會?!?/p>
亞平沒敢多挽留,怕表演太過熱情而果真打動母親的心,“那……過一陣子天涼了你們再過來?!?/p>
苦甜參半的亞平將這個激動人心的消息在麗鵑半夜回家的第一時間大聲告訴了麗鵑。“媽要走了!
消息突然,麗鵑第一反應是掩飾不住地驚喜:“真的啊!”嘴巴快樂得快咧到耳朵根兒了,那種亞平久違的笑容。而此刻,亞平的媽正在廚房里假裝切水果暗自抬眼看麗鵑的表情。
麗鵑意識到自己喜悅過于外露,于是罕見地走到廚房,站在亞平媽的身后,假惺惺地依依不舍:“媽怎么說走就走?不多住幾天了?”
亞平媽明知這話就跟皇后盼著太后駕崩卻整日恭祝自己長壽一樣的虛偽,但分手在即,不想捅破那層假面的紙,便也應承著:“家里沒人看了,不走不行了,真舍不得你?!?/p>
于是,在作出決定的那夜,一家人罕見地其樂融融,沒話找話。
“你媽什么時候走?”麗鵑一關上臥室的門就單刀直入。
“我想過了這個星期天再讓她走,她從來到現在,哪都沒去轉過,帶她去看看上海,照幾張相,回去也有點吹的資本?!?/p>
“又不是不帶她去,哪回說要出去逛,還沒出門就算車錢和外頭花費。最后的總結發(fā)言就是哪里都不如家舒坦,不去。我有什么辦法?不過,這次的確該帶她出去走走,我一直想給她買件衣服。趁這個機會吧!”
“鵑寶貝,你真懂事!”
那夜的放松不言而喻,兩人由窮山惡水突然就步入一馬平川。亞平假裝捧本專業(yè)書心不在焉地翻著,不時將手伸入麗鵑的底褲,一下一下地撩撥。麗鵑因為心情豁然開朗而全身心躍動,搔首弄姿地拿手在亞平的胸前畫小圈圈,皺著鼻子捏著嗓子發(fā)嗲:“你在干嘛呀?手不老實?!?/p>
亞平面不改色,神態(tài)安祥地回答:“不干嘛,濕濕手,好翻書?!?/p>
“哎呀!你討厭!……”
熄燈。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