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記憶瓶

美好的暑假就要結(jié)束了，我興高采烈地從海灘跑過臨時租住的避暑寓所，卻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四臂相擁，淚眼盈盈。

“怎么了？”我問，心猛烈地跳著。十歲的我從未見父母哭過。

“戰(zhàn)爭爆發(fā)了?！备赣H說。雖然我對戰(zhàn)爭只有一點模糊的概念，但是我知道它將會永遠改變我們的生活。

我在巴黎長大，姑姑一家和我們住得很近，姑姑的女兒弗蘭西斯小我兩歲半，就像是我的親妹妹。度假過節(jié)我們總在一起。我特別喜歡猶太圣節(jié)，這是猶太人慶祝兩千年前從敘利亞的希臘人手中奪回耶路撒冷的節(jié)日。猶太圣節(jié)象征著不畏壓迫、忠于信仰。父親說：“不能背叛過去，要誠實地生活，以此來激勵后人。”

我們珍愛那只古色古香的銀質(zhì)大燭臺——九分枝燭臺。到了猶太圣節(jié)，全家人圍著父親站著，看他隆重地點燃中間的蠟燭——主燭。以后每過一晚，我們都要從這枝蠟燭引火點燃一枝分燭。直到最后一天，把全部八枝分燭點亮為止。

對于我和弗蘭西斯來說，這些夜晚的高潮是旋轉(zhuǎn)一只四邊形陀螺。陀螺的每邊都寫著希伯來文：“一次偉大的奇跡發(fā)生在那里?！笨赐勇萃Ｔ谀膫€字上來定輸贏。父母一輩的人組成一組，我和弗蘭西斯是另一組，贏的總是我們倆。那時，我總是懷著幸福的感覺進入夢鄉(xiāng)。

如今，那些幸福寧靜的日子結(jié)束了。第二年春天，德國人開始轟炸巴黎。

后來，德國人占領(lǐng)了法國北部。一天，警察就要來大搜查了，我們惟一可以藏身的地方是一個沒有窗戶的地窖。下地窖前，父親把我叫到跟前。

“莫特爾，我們也許得在下面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得想法記住這個世界是多么特別?！闭f著，他做出從一個架子上取下瓶子的模樣，“讓我們打開記憶瓶，把最喜歡的風(fēng)景、氣味和難忘的時刻都裝進去?！?/p>

父親讓我赤足走過草地，為的是讓我記住草的感覺。我嗅著各色花朵，然后閉上眼回味花的芬芳。我們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天空，感覺微風(fēng)的吹拂?！艾F(xiàn)在我們把這些放進記憶瓶，蓋好塞子?！彼呎f邊假裝蓋瓶蓋，那安詳?shù)奈⑿o了我希望和力量。

我們在地下室呆了幾天。每當(dāng)我感到絕望時，父親就說：“拔開塞子，取一點記憶出來吧?！庇袝r，我會取出一方藍天,有時是一縷玫瑰的幽香，每次都讓我感到好受些；甚至從地窖出來后，我仍然用記憶瓶來幫助我度過那些黑暗的時刻。

隨著迫害的變本加厲，我們的處境變得越來越危險。有一個辦法就是到西班牙去，聽說那里接受猶太難民。但如果在邊境被抓住的話，那肯定要遭驅(qū)逐了。

后來，我聽說，在我們走后兩天，德國人占領(lǐng)了全法國。

我們躲過警察與德軍的耳目，偷偷穿過法國南部，閣樓、地下室、后房都是我們的藏身所。終于，我們來到山頂覆蓋著白雪的比利牛斯山腳下，在這里，父親和姑父把身邊的一半財富分給了兩位向?qū)?，他們保證要帶我們翻過大山，到西班牙去。

向?qū)б?guī)定我們晚上爬山，白天隱藏。

拂曉時，我們到達高地，兩位向?qū)ё屛覀冃菹?，他們則到前面去探路。結(jié)果，他們沒有回來。

我們呆在人生地不熟的山頂上束手無策。父親說：“我們得靠自己走下去?！蔽覀兣实窃谶@似乎走不到頭的山上，找不到下山的路。天越來越冷，人越來越餓。第二天，只剩下一片面包。

終于在第五天凌晨，我們望見山腳下的村莊了。每個人的腦海里都閃現(xiàn)出這樣的疑問：如果我們還是在法國怎么辦？我們提心吊膽地朝小村莊走去。終于，我們看到一塊用西班牙語寫的招牌！我們歡呼雀躍，互相擁抱著。成功了！

父親前往當(dāng)?shù)卣?。政府官員問：“有入境證嗎？”當(dāng)然沒有?！八阄覜]看見你們，請迅速離開這里！”

怎么辦？“往葡萄牙走?！贝笕藗儧Q定，“這是惟一的希望?！币贿B幾天，我們在西班牙北部跋涉，夜行日藏，地里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

1942年12月的一個夜晚，我們在一間牛棚安身，又冷又餓，只有一個在泥地里找到的胡蘿卜。

這是過猶太圣節(jié)的時候了。往昔的記憶向我涌來，我倚著父親的肩膀，忍不住含淚說道：“我們連猶太圣節(jié)都沒有蠟燭！”

“怎么會呢？”父親回答，“我們擁有世界上最美麗的大燭臺，它是上帝賜予的。”說著，他把牛棚的門拉開一道縫。我往縫外窺望，只見黑天鵝絨的天空里繁星閃爍?！疤粢恢T心?！备赣H輕輕地說，“要最亮的。”

我費了好一會兒才選中了最亮的一顆星星。父親又說：“再選出另外八顆分燭?！蔽蚁胂裰依锏拇鬆T臺，選擇了燭心周圍的星星。我們“點燃”了第一顆星，然后關(guān)上門?！罢l有陀螺？”父親問。然后演戲似的把手放到身后，又很快拿出來，說：“來，玩吧?！?/p>

我們圍坐在一處，父親拿出那個胡蘿卜，把它放在中間。我伸手抓住假想的陀螺，裝作是為我和弗蘭西斯轉(zhuǎn)陀螺，當(dāng)我“放手”時，大家仿佛都屏住呼吸，注視著它朝哪邊倒。

“莫特爾，你贏了！”父親說著，隆重地把胡蘿卜遞給我。弗蘭西斯的眼里閃著勝利的光芒，大人們裝出失望的樣子，就像以往那些幸福的日子里一樣。

這個幾分鐘前象征著饑餓的胡蘿卜，忽然變成了一件奇妙的獎品。我接過它，像一件最珍貴的東西一樣，掰成幾小塊，分給全家人。我咬著我的那份，甜得就像小時候吃糖似的。

當(dāng)我鉆進草堆睡覺時，內(nèi)心充滿了歡樂，我從一無所有到擁有整個世界，包括希望和愛，這些難以數(shù)計的財富。以堅忍和信念度過逆境，這就是猶太圣節(jié)和那獎品的意義所在，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

終于，我們到達邊境。在葡萄牙的難民所呆了幾個月后，美國的朋友給我們搞到了入境證。1943年8月23日，我們來到費城。我學(xué)會了英語，開始新的生活。好多年過去了，我結(jié)婚成家，取得碩士學(xué)位，成為外語教授?，F(xiàn)在我已是四個孩子的祖母了。

但我繼續(xù)像父親教的那樣，把珍貴的時刻裝進我的那只瓶子。

（高海燕摘自“新浪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