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實與虛構(gòu)

劉美華

吳乃和是個寫小說的。他的小說素材都是來于日常生活。

每天清晨起床后，吳乃和都要站在自家陽臺上向外看一會兒，然后，下樓，從小區(qū)跑到小區(qū)外的公路上，一直順著人行道跑到那個鐵路道口，觀看當天從這條鐵路上奔馳而過的第一列火車之后，再散步回家。因此，五年前，在陽臺上，他看到了斜對面三樓抖衣服的少婦；半個月前，在鐵路道口，他又看到了對著奔馳而過的第一列火車不停地揮手的小男孩。

五年，半月，少婦和小男孩都對自己所持的行為表現(xiàn)了一種由衷的執(zhí)著。吳乃和感到新奇，冥冥間也有些迷惑。但他還是以此寫下了兩部小說的開頭。

第一部小說開頭。

小男孩揮動的胳膊懸停在頭頂，那只可愛的小手便開始慢慢地向下沉，當快要沉到身前比他矮一截的鐵柵欄時，那只手啪唧一下，落下來，打在自己褲子的外側(cè)。

火車是在使勁地吼了一聲之后帶著風(fēng)馳電掣的呼嘯聲從鐵路道口開過去的。小男孩就站在道口不遠處鐵柵欄的外側(cè)，他只要一努力就能將身體翻過鐵柵欄。太陽剛剛出來，亮锃锃的鐵軌有點耀眼，小男孩的眼神追尋著火車跑的方向，直到火車跑成一條頭大身子漸細的綠蛇。

小男孩的臉被身前鋪展的石子映成灰色，有陽光一閃，那灰色更顯真切而清晰。那些貼在火車窗口上的一張張臉是飛快般切過他的目光的。一個月了，在一個個初夏的清晨里，他目睹了他來到這個世界九年里都不曾看到的那么多張陌生的臉，這些臉屬于這個城市之外，也就是他認為的整個世界的臉。到目前為止，在這些臉上，他只領(lǐng)略了一種神情，漠然。

小男孩突然覺得委屈，之后，他想哭。

黑壓壓的人們在忙著穿過道口。穿著一身藍白校服的小男孩也垂著頭向道口走來，他斜著身子擠過行人。過了道口，他開始奔跑，奔跑時，他的一只手向后摁住屁股后顛動的書包。他在人行道上跑得飛也似的快，他看到馬路上的行人在嗖嗖地向后掠去，耳邊也響起呼呼的風(fēng)聲。

小男孩在僅有的十分鐘里要跑三站地的路程，在剩下最后一二分鐘時，他應(yīng)該坐進教室里自己的座位。今天，當他跑到三樓樓道時，就看見上第一節(jié)課的語文老師正在前面匆匆地向教室走，他雙腿一使勁，從老師的身后唰地蹭了過去。坐到座位上時，他眼角的淚已經(jīng)被風(fēng)干了。其實，眼淚在鐵路邊沉下手時就開始掛在了眼角。這時，老師走進教室。

起立。老師好。重新坐下時，小男孩忙著從書包里掏語文書，鉛筆盒卻從書包里滑落到地上。教室里一陣哄笑。

彎身去撿鉛筆盒時，小男孩聽老師在說，林豆豆同學(xué)，請你站起來。語文老師是個女的，年輕輕的，她的聲調(diào)在豆豆聽來帶著些嚴厲。

目光一下子停在了伸到鉛筆盒旁邊的鞋子上。旅游鞋是李寧牌的，白色的，里外側(cè)有藍色的線條，四百多塊錢，爸爸除了吝嗇時間，給他買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名牌或者最貴的。鞋子的透氣孔正往外冒著熱氣。

起身時，豆豆看到兩排課桌間的走道里有一雙腿在向他走來，那腿上的褲子是深米色的，很薄，也顯得很肥，看著就渾身透著涼快。

林豆豆，很多次了，你到校很晚，請你告訴我原因。豆豆還在急促地喘著，老師的話他聽著有點不清晰。

豆豆沒有吭聲，他想，真正的原因不能告訴老師。

沒有原因，還是不能告訴老師？老師問。

豆豆低著頭，小聲說，沒有原因。

豆豆感到了老師的目光停頓在自己的身上，不，是臉上。

那好，放學(xué)后，請你去我的辦公室。老師的話有點涼意。豆豆的身上還在冒汗。

豆豆沒有坐下，他在想剛才那列火車，火車的窗口上那一張張的臉。他覺得那些火車里的人應(yīng)該都看到他了，或者，至少有一人會看到他?？墒恰?/p>

第二部小說開頭。

少婦今天出現(xiàn)在陽臺上時，初夏清晨里陰沉的天色使她的臉稍顯黯淡，黯淡里，白皙和光滑卻倒更顯突出了。少婦是個勻稱柔美的女人。這時，男人們女人們，散步的老人，上學(xué)的孩子，都在小區(qū)的路上仰起臉觀看每天這一刻小區(qū)里的第一道風(fēng)景。因為時間，因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所以，他們的腳步并沒有停止。

開始了。少婦把手里的衣服用兩手抻開，拉到一定限度，然后，向上一送，接著，向下用力迅速一放，陽臺上便傳來嘩的一聲，帶著清脆，也有些衣服被撕扯時的余音。之后，她把衣服再向上一送，再向下一放，嘩，嘩啦。少婦把每一件衣服至少都要這樣反復(fù)五次。少婦自己知道，她每天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衣服在陽臺上都抖一遍，然后，再把他們一件一件地疊好摞在一起，明天清晨再取出來，繼續(xù)做這件事。少婦覺得，這是自己每天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做這件事時，她的心情是一天里最好的時候。

冬天的清晨，在獵獵的寒風(fēng)里，少婦也要做這件事，盡管事后她的手和身上被凍得近于發(fā)木，臉上有些紫僵；夏季下著大雨的清晨，她也沒有停止過，她把被雨水淋濕的衣服拿回屋里，在清水里洗一遍，然后，掛在關(guān)了窗的陽臺上。

少婦看到了清晨里匆匆忙忙的人們仰臉向她投來的目光，她對那些好奇的也帶著疑惑的目光很不屑，有時，她的心里甚至還能生發(fā)出一種自豪和得意。

抖什么，真煩人?；覊m都刮進我們家了，只顧自己干凈，講不講點道德。能開窗的季節(jié)里，少婦總會聽到這樣不滿的聲音?？墒?，她不會停止將放在房廳那個對著陽臺的春秋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繼續(xù)她的抖動。

少婦抖完最后一件衣服，兩只胳膊都有些酸累，喘息也有些急促。她拿著衣服，靠在房廳與陽臺之間的推拉門上，對著那個春秋椅子專注地望著，嘴角現(xiàn)出調(diào)皮的可人的笑靨。

吳乃和寫了很多小說，這些小說，他都沒有預(yù)先精心設(shè)計過故事的過程和結(jié)局，在寫作的時候，他不知道小說里的故事會走向哪個方向，他始終覺得自己寫作的興趣正是來于對那些故事的下一步的不可知。然而，在他先后寫下這兩部沒有標題的小說開頭之后，他卻無法再繼續(xù)寫下去了。

在吳乃和以前的寫作經(jīng)歷中，也往往出現(xiàn)寫不下去的情形，好在那些安排進作品里的故事他都親身經(jīng)歷過，或者間接地體驗過，或者在他還不錯的想象力的編織下，經(jīng)過長時期的融匯，使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物性格的發(fā)展由起始的無可奈何或者不可知瞬時間變得明朗、生動和曲折，讓人閱讀起來，心理上充盈著持續(xù)不斷的趣味的誘惑。可是，對上述兩個小說故事如何發(fā)展，吳乃和的思維忽然出現(xiàn)了障礙。豆豆和少婦為什么要這樣做？他們接下去又會怎么做？這本來就是一個小說作家要解決的問題，但吳乃和在自己的人生體驗領(lǐng)域里尋找不到解答。他預(yù)感到，作為一個依靠想象寫小說的人，他的創(chuàng)作之源接近枯竭了。吳乃和苦惱地想，自己或許需要到現(xiàn)實里自行求解這兩個未知的小說故事的發(fā)展。

十天后，吳乃和的兩部小說沒有續(xù)寫一個字，但他仍在每天看到小說里的豆豆和少婦在現(xiàn)實的清晨里繼續(xù)著他們的揮手和抖衣服。

在急躁和百般無聊之際，他腦子里竟虛構(gòu)出了兩個或許能付諸現(xiàn)實的想法。

第一天。

吳乃和起床很早，下樓后看到天上已經(jīng)有寥寥的幾顆星與他一樣眨著惺忪的眼，它們的眼神讓他覺出了自己今天此行的可笑。他沒有到小區(qū)管理處取自己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他來到公路上，對那些還開著大燈的出租車不屑一顧，他順著公路奔跑起來。吳乃和想，如果這個時候的公路上有很多上班或上學(xué)的人們，他們一定會認為他這人既可笑又可疑。他的右手里拿著一根一米多長的木棍，左手里，是一個大紅的圍巾，圍巾很長，跑動時，它獵獵地在他身邊飄擺。

吳乃和在公路上奔跑。

吳乃和順著鐵路的鐵軌奔跑。

到達了這個城市里的火車站，當吳乃和買了一張火車票，坐在那些候車的人群中時，他才感到燥熱的身體之外還有無數(shù)冷冷的目光。

上到由車站始發(fā)的第一列客車上，吳乃和挨著車窗的一個座位坐下，他向鄰座的人們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將圍巾緊緊地系在木棍的一頭，又將系著圍巾的木棍立在身前。鄰座的人們看看他，皺著眉，瞇縫著眼睛。

吳乃和把頭扭向車窗一邊，若無其事地看著窗外已經(jīng)有些泛白的天色，心中的情緒自是不可名狀。

列車開動了，吳乃和跟對面的一個中年男子笑著說，大哥，你好，我能不能把窗子打開。

男子將臉斜著揚起一些，皺眉的同時瞇縫起眼睛，男子說，現(xiàn)在開窗，很冷的。

吳乃和在笑意里增添了些抱歉的內(nèi)容，他說，現(xiàn)在開窗，很冷的，我知道，可是，我有事，很重要的事。說著，他把木棍立在兩腿之間夾住，兩手去搬卡著車窗的按鈕。

他的左手被一只手按住。

冷。男子說，那只手在他的左手上又使了一下勁。

我有事，我真有事。吳乃和看著男子說。

我不管，你不能只顧你自己，這是道德問題，看你像個文化人。男人說。男人的眉繼續(xù)皺得緊緊的，眼睛卻也瞪圓了。

吳乃和頹喪地收回兩只手，坐在座位上。

木棍上的圍巾靜靜地垂著，一直垂到腳面上，像是很喪氣。吳乃和發(fā)現(xiàn)鄰座的人們都在看他。他有些生氣，扭過頭去看窗外。

列車開始提速，車外的景物在迅速地向后掠去，那個鐵路道口就要到了。

吳乃和猛地站起來，對男子說，對不起您，我真有事，我就開一會兒，過了道口就關(guān)上。

男子皺著眉上下看看他手中的木棍，又專注而好奇地看看大紅的圍巾，男子說，但你要先把什么事告訴我才行。

吳乃和覺得火車就要到道口了，他已來不及告訴男子自己有什么事，他嘴里大聲地說著“來不及了”，便迅速地伸出兩只手按住卡著窗子的按鈕，將窗子猛地提了上來。一股帶著涼意的風(fēng)呼地撲了進來。男子急忙閃身躲著風(fēng)。

火車一聲長鳴。吳乃和清楚火車在向道口的行人們發(fā)出警示，他趕快把系著圍巾的木棍伸出窗外，又將頭盡量貼近窗口。他看到了停在道口處的一片人群，接著看到了那個小男孩，小男孩在向著列車拼命地揮動著胳膊，小男孩開始沒有看到吳乃和，他立即沖著小男孩喊叫了一聲，同時向小男孩招手，他看到小男孩發(fā)現(xiàn)了他，小男孩的臉上立時呈現(xiàn)了一股驚喜之色，小男孩隨著火車奔跑，并且奔跑著揮手，他將木棍晃動起來，大紅的圍巾獵獵地發(fā)出聲響，小男孩在奔跑，在揮手。

吳乃和被人一把拉坐在座位上，窗子也被一下子放下，木棍被卡在窗子下。這時，男子伸手奪吳乃和手里的木棍，男子想把木棍推到窗外，好使窗子整個關(guān)上。吳乃和死命地用兩手抓牢木棍，他和男子的臉都有些漲紅。

大紅的圍巾仍在窗外獵獵地舞動。吳乃和想，自己的目的達到了。

趁著吳乃和被乘警訓(xùn)斥時，男子趁機將木棍奪了過去，狠狠地推出了窗外，然后關(guān)上了窗子。

乘警指著吳乃和嚴厲地說，你，跟我來。

吳乃和站起身，指著男子，對乘警說，我跟你去可以，但你要保證他能把圍巾賠我。

說這話時，吳乃和覺得心情輕松又爽快。

第二天。

起床后，在陽臺上，吳乃和看到了少婦做著每天清晨要做的第一件事。

他下樓小跑著來到鐵路道口，直到第一列火車開過，他也沒有再看到小男孩出現(xiàn)在他每天都要站在的那個位置。

他笑笑。

回來的路上，他遠遠地看到了少婦向他走來，他緊張地躲到一棵樹的后面，他知道，少婦要到早市上買一天需要的菜。

他躲在樹后，聽到了少婦嗒嗒的鞋跟聲，接著，他聞到了一縷淡淡的香氣，香氣飄過那段不遠的空間，繞過圓圓的樹干，又被他吸進鼻里，他禁不住憶起了他人生里曾經(jīng)過的那些美好的往事。

少婦走遠了，他離開那棵樹，加快了腳步，他從小區(qū)的東門走進小區(qū)（他每天都在小區(qū)的西門出入），一直走到少婦居住的樓下。這個時候，上班和上學(xué)的人們都已經(jīng)到了單位或者學(xué)校，負責(zé)買菜的老人們在早市上還沒有回來。在樓下四周，他果然沒有看到一個人。他匆匆奔向三樓，在少婦的門前，他發(fā)現(xiàn)，門竟然沒鎖，卻關(guān)得很嚴實，不細看，不會發(fā)現(xiàn)門是開著的，他暗自琢磨，少婦每天抖動衣服，說明她是一個心里很細膩的人，但是，今天的疏忽，也證明了她有大意或心思恍惚的時候。

他拉開門倏地進入，看到了放在腳下僅有的一雙女人穿的地板鞋。他脫掉自己的皮鞋，穿上地板鞋，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陽面有陽臺，有臥室，房廳的推拉門外是陰面的陽臺，少婦每天就在陰面的陽臺上抖衣服。屋里很干凈，干凈得一塵不染，他小心地在房廳里走動，屏住呼吸，靜靜地看房廳里的擺設(shè)，他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些家具的擺設(shè)出奇地與他家的擺設(shè)位置一樣，他家的家具擺設(shè)是他按著自己的要求精心設(shè)計的。他看到了放在顯目位置上的一個鏡框，鏡框里有一張照片，一張結(jié)婚照，少婦穿著白色的紗裙，長發(fā)挽成一個髻，聽話地伏在腦后，少婦的前胸豐滿而白皙，臉上眼里流瀉著永遠也流瀉不盡的幸福。他渾身一顫，不敢再看?？茨悄腥耍腥说陌咨鞣芨蓛羝届伲劬苡猩?，只是有些飄忽不定。他認為，以自己目前的人生經(jīng)驗斷定，這樣的男人百分之百的花心。他突然涌出一股惡心，對著那男人輕輕地卻是狠狠地啐了一口。他回頭看向那個對著陰面的陽臺在進門時就已經(jīng)看到的春秋椅子，呆看了一會兒，他走過去，抱起椅子上的那摞衣服，坐在椅子上，倚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他的渾身蕩漾著一種享受幸福的感覺。

他抱著那摞衣服，扛起那個春秋椅子，走出房廳，換上自己的皮鞋，聽聽門外靜悄悄，拉門走了出去，并且將門慢慢地關(guān)上。走下樓，拐過那棟樓，他沒遇到一個人。

在小區(qū)的路上，他看到身后開來一輛出租車，他擺手，出租車?？吭谏磉叄褢阎械囊路舆M后面的座位上，又將椅子斜著放進車里，然后，上了車。他對司機說，去廢品收購站。

吳乃和這些年堅持這樣一個說法，小說寫作這個行當里，虛構(gòu)的真實比現(xiàn)實的真實更接近于真實的現(xiàn)實。因此，他想，自己虛構(gòu)的兩個想法，想起來付諸現(xiàn)實不一定很費時間和力氣，如果順利的話，按照他虛構(gòu)的想法繼續(xù)下去，現(xiàn)實中的問題或許能得到解決，或許對他的兩部小說能繼續(xù)寫下去也會大有裨益，但他沒有這樣去做。他想，那樣做太麻煩，寫作，現(xiàn)實，畢竟是兩碼事。

他沒有將這兩個虛構(gòu)付諸現(xiàn)實。

兩個小說沒有標題，也沒有了下文，就那樣每天孤零零地呆呆地看著吳乃和，吳乃和心煩，他也好像覺得它們一定在背后嘀咕過一些什么，它們也一定在譏笑他：你就是個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

吳乃和仍然在每天清晨看到小男孩在對著開出這座城市的第一列火車上的人們拼命地揮手，少婦仍是一如既往地嘩啦嘩啦地抖動那些衣服。

這夜，吳乃和竟做了這樣一個夢。

他先是夢到了豆豆。他對豆豆說，我百思不解，你為什么在這么多的清晨里，要沖著第一列火車上的人們揮手，希望你能告訴我。豆豆眨著眼睛說，這是我的秘密，小孩子的秘密，心里深處的秘密，你們大人很難理解，其實也很容易理解。說完，豆豆就走了。他追上前去，幾乎哀求地說，你告訴我，我很痛苦，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你告訴我吧，求求你了。豆豆疑惑地說，你就這么想知道。他說，是的，我作為一個父親，非常想知道小孩子心里在想什么。豆豆看他一眼，說，告訴你吧，我的爸爸和媽媽都很忙，他們沒有時間與我交流，在學(xué)校里，老師只是教我們讀書，他們也很少問過我們心里想些什么，所以，我心里很孤獨，我沖著火車上的人們揮手，我只是希望車上的人們看到我，并且有人也向我招招手，有一人向我招手就夠了，我只想得到有人對我招一次手，對我的揮手作出一次回應(yīng)。他驚訝地睜大眼睛，他想，原來就這么簡單的原因啊。然后，他又說，不是有過一個人向你招手嗎。豆豆高興地說，是啊，所以，我很高興，從第二天起，我就不再去那里了，我心里滿足了，你不知道，為了等到有人向我招手，我多次上課遲到，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也因此下降了很多。關(guān)于第一列火車，我只能等第一列火車，因為，那個時間，我正在去上學(xué)的路上。

他后來夢見了少婦。他有些羞愧地問少婦，五年里，你為什么一年四季地在清晨抖動那些衣服，那些衣服就這么臟嗎，你的行為讓人們感到困惑不解，你的行為也影響到了鄰居的生存環(huán)境。少婦哀怨地說，五年了，我都在想念離我而去的男人，我深深地不解，我們的感情這么好，他為什么竟舍得背叛我。我的男人沒有離開我時，我就愛干凈，一次，我在陽臺抖了一件衣服，我的男人說，你抖動衣服的神態(tài)真美，當時，我男人就坐在那個春秋椅子上，他說話的眼神和口氣，讓我心里一動，我感到我男人當時的神情太可愛，那一刻，我幻想著我們美好的未來，所以，我記住他坐在椅子里的那個神情，我五年里每天堅持做這個事，我是在懷念我們那一段美好的時光，我好懷念那一段美好的時光。他低下頭說，你現(xiàn)在還抖衣服嗎。少婦也低下頭說，不抖了，那些衣服和那個椅子沒有了，都被別人偷了，沒有了那個椅子，我感受不到我男人看我時的那個神情，我不抖了。抖了，我男人也看不到了。他醒悟一般，說，哦，那，你以后的清晨該做些什么呢，原有的習(xí)慣被破壞了，總是感覺正常的生活有些異樣的。少婦羞澀地說，我在考慮我家人的意見，我的家人勸了五年了，他們讓我忘掉曾經(jīng)的一切，讓我開始新的生活，這些日子，我開始想，我該有我自己的新生活了，因為，那些衣服和那個椅子已經(jīng)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夢醒時，天已大亮，吳乃和發(fā)現(xiàn)今天可能是自己起床最晚的一天，他急匆匆起床穿衣，來到陽臺，他沒有看到少婦，他知道自己早已錯過了少婦抖衣服的時間，他也想到，這個時間了，他也不會在鐵路道口看到?jīng)_著火車揮手的小男孩了。他決定下樓走走，走在小區(qū)的路上，他想，夜里的夢，很有意思，我一定要將曾經(jīng)虛構(gòu)的那兩個想法盡力付諸行動，明天一定要早起。

走到小區(qū)東門時，他看到門口有很多人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他側(cè)耳傾聽，有人說，那個抖衣服的少婦，今天清晨抖衣服時，衣服脫離了手，她急著伸手抓那衣服，因為用力過猛，身子傾出了陽臺，人便從三樓掉了下來。另外一個人說，真巧啊，一個小男孩剛才跨過鐵柵欄追著火車跑，被火車帶進了鐵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