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里淘來的愛情

錦　蕓

15歲那年，我在一所重點高中念高一。一天，老師正在班上將我的作文當范文讀給大家，二叔趕到學校，帶來了父親跑運輸途中遇車禍猝死的消息。

家里沒了頂梁柱，母親沒錢供養(yǎng)我們三個同時上學，身為長女的我離開了學校，放棄了自己的大學夢。

我還不滿16周歲，媽媽讓我先到深圳她的一個遠房妹妹家?guī)椭鴰Ш⒆?，掙錢供弟妹念書。一年后，孩子去了幼兒園。或許是我做事認真給阿姨留下了好印象，她讓丈夫幫我找了一份活，到他工作的房地產公司物業(yè)管理處做工，并讓我繼續(xù)在他們家住。

我沒有文憑，性格又內向，物業(yè)安排我負責住宅區(qū)的綠化。這對在農村種慣了田的我來說太簡單了。那些花啊草啊被我料理得非常茂盛，顯得很漂亮。

每天，我做好工作處理好家務，空閑時就看阿姨家的書報、雜志，上面的征稿我也會試著寫寫投出去，但是很多都石沉大海。我想：別灰心，即使離開了學校，追求知識的腳步仍可以繼續(xù)。

不久，物業(yè)上又招來一個姑娘，她負責把住宅區(qū)各家的垃圾收集起來，讓車運走。她每天在各幢樓爬上爬下，嫌垃圾又臭又臟，非常羨慕我。她想跟我換工作，告訴我處理垃圾比做綠化每月能多掙100元。我心動了：100元，念高中的弟弟一個月的生活費不就有著落了嗎？我答應了。

真想不到，我的命運因垃圾而改變了。住宅區(qū)的垃圾后來在我手里全變成了人民幣。裝修豪華的房間，主人根本容不下一點垃圾：看過的報刊，電器的包裝箱，酒瓶、易拉罐、廢棄金屬，舊煤氣爐……都當成垃圾放到門口等我提走。

我第一天便知道這些垃圾的價值，但剛開始時，我覺得自己一個年輕姑娘撿垃圾賣，非常難為情，只是偷偷摸摸地撿一些廢物藏在我放掃把的工作室里。積存了3天，悄悄地拿到廢品收購站賣，報紙4毛一斤，鐵3毛一斤，易拉罐2毛一個，礦泉水瓶1毛5分一個……天啊，各類廢物竟然賣了72元，比我3天的工資要高！我高興地在心里大喊：我找到發(fā)財的門道了！

每天我一早去上班，負責收集5幢樓共13個樓道的180戶人家的垃圾。我把垃圾歸到一塊，然后把這180袋垃圾里可以賣錢的廢品挑揀出來，分廢紙、金屬、塑料等一袋袋裝好。下午我又把另外170幢的垃圾挑揀一輪（負責那些樓道的阿姨是城里人，可能不愿像我這樣干，她上午做完就回去了）。這樣，我天天都多了一份收入，有時是80元，有時是100元，最少也50元。我覺得那些垃圾真的很可愛！廢品收購站的老板對我非常信任，因為我從不往廢紙里灑水，不像那些串街走巷的“收買佬”增重欺騙他。

存折里的數字漸漸變大，但我舍不得亂花，反正有吃有住，留給將來用得著的地方吧。撿垃圾的第一年，除了供弟弟妹妹上學，我還存了20049元！

當然，撿垃圾本身并非像存折里的數字不斷增加那么快樂那么容易。有一次，天氣很熱，我打開一袋垃圾，臭得我差點昏倒，袋里是一條臭不可聞的大魚，無數條蛆蟲蠕動著！那幾天，我都惡心得聞不得魚味。

居民常有人忘記倒垃圾，放了幾天，若要在里邊找到有價值的東西，就要忍受惡臭。那臭味不是用文字可以表達的。而我差不多每天都在那股臭味中度過！有時以為是舊報紙，可是一掏出，紙里還包著女人用過的衛(wèi)生巾。很多次我都想不撿了，但想起弟弟妹妹在大學里等著我的匯款，我惟有忍住惡心繼續(xù)下去。

很多住戶的垃圾袋會滲出臟水來，弄臟地面。我收撿完垃圾就用拖把幫他們拖干凈。有時候我去收垃圾時見住戶出門幾天還沒回來，便順手幫他們澆澆花。

居民們見我勤快、善良，得知我在撿垃圾賣錢給弟弟妹妹上學，常有意把可以賣的東西給我。一次，一個中年人竟把一只大白鵝給了我，說是農村親戚送的，家人不愛吃，養(yǎng)著又麻煩。我拿去賣給工地的民工，得了30元。好心的阿姨還把買了不久就不愛穿的衣服包得好好的，等我去收垃圾的時候說：若不嫌棄，拿回給你的母親或其他親人穿。那一刻，我真的很感動，其實，都市里大多數人并不像人們說得那樣冷漠。

垃圾中的臭并不是最可怕，可怕的是孤獨。天天穿梭在那幾幢樓房里，收垃圾、撿垃圾、賣垃圾……晚上回家?guī)桶⒁谈赏昙覄蘸?，看兩個小時書或寫寫東西，一天就過去了。我沒有朋友、沒有花季年華應該擁有的戀愛。

2003年初，念大學的妹妹和弟弟去找我，看到我是揮汗如雨、冒著惡臭撿垃圾供他們上大學，弟弟妹妹哭得眼都腫了。

不久的一天，我收垃圾下樓時撞見一個衣著漂亮的女孩，兩人都驚訝地叫了起來。她是我高中同學，現(xiàn)在大學任教，寒假來深圳叔叔這兒玩。我的臉在紅，心里冒出一絲苦味，真是命運不同，人家過春節(jié)快樂地度假，而我卻一連四年沒回家過春節(jié)了，一是假期服務不能停，二是春節(jié)居民垃圾更多，我能賣得更多的錢?？晌业拿\難道永遠與垃圾為伍？

我總做夢，夢見自己不用再撿垃圾，天天在書房看書寫作。雖然輟學，但不死的文字夢還纏繞著我。撿垃圾時撿到的書，若有適合我看的，就留著自己看。無論多累，每天我都堅持看書，寫稿。堅持下來，我開始每個月都在報刊發(fā)表幾篇文章，收幾筆小稿費了。

不知什么時候，會寫文章、還能收到稿費的我引起了房產銷售部一個經理的注意。他叫朱浩，本科畢業(yè)，深圳人，父母是機關干部。他常常主動找我聊天，對少年喪父、靠做保姆撿垃圾供弟妹上大學的我沒有一絲歧視。

而我只敢讓自己對這個條件優(yōu)越的深圳男孩心存好感，僅此而已。

讓我不敢相信的是，半年后，朱浩竟然向我表白說他愛我。

面對朱浩熱烈的表白，我老老實實地說：“我是一個撿垃圾的，連大學的校門都沒進過，又是農村戶口，和你不般配的！”

朱浩真摯地給我寫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信中說：“無法上大學不是你的錯！撿垃圾又不是去偷、去搶劫、去做見不得人的事，你寧愿撿垃圾委屈自己，供弟弟妹妹上學，可見你是一個多么有情義的女孩，按人們通常的說法，你是一個真正稱得上心靈美的人。我愛你，不是同情你！如果沒有真感情，我怎會‘大方到把自己的愛情‘送人呢？我看過你的文章了，挺有文采的！嫁給我吧，我要買臺電腦給你，給你布置一間書房，讓你在家寫文章掙稿費。即使沒稿費，我的收入也可以養(yǎng)活你……”

那時，雖然我已經“撿”到113907元了，我還是不敢接受朱浩的愛。我想：等弟弟妹妹畢業(yè)，沒了負擔后，再想自己的出路吧。我把心封得緊緊的。但他還是熱情不減，還跟我去賣垃圾，甚至脫下西裝幫我搬垃圾。我的心漸漸地有點軟了，也相信朱浩是真心愛我。有一個晚上跟他去喝咖啡回來時，碰見他姑姑，他向姑姑介紹了我。

第二天，我正在收垃圾，一個穿著講究、滿臉慈祥的中年婦女來找我，請求我體會她做母親的一顆苦心，叫我離開朱浩。還說如果我缺錢的話，可以開個價。

我站起身，不卑不亢地說：“阿姨，你不用勸我，還是回去勸朱浩吧。謝謝你的好心，我不缺錢，妹妹今年6月大學就畢業(yè)了，弟弟明年也要大學畢業(yè)了，我能夠供得起他們上學。”說完我繼續(xù)低頭弄垃圾。

第二天，是朱浩的父親找我，我把前一天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第三天、第四天……一連七天，朱浩都沒有來找我，我的心已經死了，傷心之余慶幸自己心中曾經設防。

第九天，朱浩來找我，說：“媽媽說我若娶你就不準我進家門。你說我怎么辦？”我微笑著說：“那我們就分手吧，我不會怪你！畢竟我們相差懸殊，你父母沒錯。”盡管我的心在暗暗地流淚，但自尊不允許我流露傷心。

“好了，那就再見了！請你珍重！”朱浩說。

“祝你幸福！”我還是強作歡顏，可是心里的血好似停止了流動。

看著朱浩離去，拐過墻角背影就要消失，我的淚水終于痛快地流出來！我脫下手套，就著花池旁的水龍頭洗了洗手，捂著臉痛快地讓淚水傾瀉。為父親的早逝，為自己的自尊，為自己垃圾堆里的青春，為不相信的愛情……

終于哭夠了，我還得繼續(xù)干活。

沒想到，我抬起頭，見朱浩正站在旁邊，左手遞給我紙巾，右手遞給我一份打印的紙張：“對不起，剛才我是騙你的，想不到你這么傷心。走吧，去看我們的新房子！不過，我們還要忍耐一段時間，等我借到錢裝修好后，才可以搬進去住。我沒法離開你，所以我只能違背父母意愿，并自作主張地付首付買了套房子?！?/p>

我看了一眼，竟是一份同時寫著我倆名字的購房合同。我略略怔了一下，不顧一切地撲到了朱浩的懷中。幸虧我的心理承受力比較強，不然真要被朱浩的把戲弄得大悲大喜死過去……

看了房子后，我摸出存折給浩，讓他裝修時用。

朱浩半天沒反應過來，他顯然不相信撿垃圾5年的我有11萬元，得到確認后，他高興得叫起來：“呀，那我們的速度可以大大提前啦！”

雖然我現(xiàn)在已經坐在書房里，整天和電腦、書報打交道，但我還是感謝垃圾，我靠撿垃圾供養(yǎng)了弟弟妹妹，還幸運地“撿”到了一份愛情和屬于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