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姆·文德斯因病未能出席他在中國舉辦的攝影展,《讀書》雜志的座談也因此推遲了。他的攝影展題為《地球表面的圖畫》,城市與荒漠是它的兩大主題。我不懂?dāng)z影,但在他的規(guī)模巨大的照片跟前,也直覺地感到作為觀察者的自己已經(jīng)置身于畫面內(nèi)部。攝影是瞬間的藝術(shù),但文德斯的“瞬間”卻有極強的敘事性:不僅由于照片的巨大規(guī)模,我們對照片的注視包含了一個從一端逐漸轉(zhuǎn)到另一端的過程,而且也由于這些多半有些空寂的畫面背后所凸現(xiàn)出的攝影者的追蹤過程。文德斯被視為新德國電影的代表者,他將德語當(dāng)作“他的語言”——“我的語言也是我的態(tài)度,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我的‘視角”。但是,對這位長期生活在美國的導(dǎo)演而言,密西西比河比萊茵河更為親切,他將自己界定為“世界公民”實在并不奇怪。文德斯是小津安二郎的崇拜者,他也以自己的照相機拍攝了他心目中的日本:不是東京繁華的街頭,不是京都典雅的城市,而是奈良的唐昭提寺的有銘文的石頭、色彩斑駁的老墻、在地板上穿行的螳螂、長滿蒼苔的地面、空寂的內(nèi)廳。在這些有關(guān)日本的照片中,我沒有見到人,惟一的人像也不是日本人,而是六次東渡、雙目失明的鑒真和尚的真身做成的塑像——一個長途跋涉而后終老于斯的唐朝僧人。我忍不住地想:作為世界漫游者的文德斯究竟從鑒真身上看到了什么呢?
在題為《德州巴黎的墻》的照片中,畫面的中央除了一扇緊閉的小窗之外,就是一塊脫落表皮、裸露出內(nèi)層圖案的墻壁,文德斯想:“要是有把鐵錘/我會嘗試/砸掉更多灰泥/揭開那下面整幅/從前的壁畫。/可惜我只有一架照相機。”這個墻的意象因此也似乎成了對于不同時代、不同的人留下的痕跡的追尋。時間的劃痕深深地烙在瞬間的凝視之中,讓我們通過時間之流想到歷史的深處。文化或者文明總是布滿了“它者”的痕跡。在文德斯的攝影中,德國或是柏林的場景并不多見,這次展出的照片中惟一的一幅拍攝于柏林的照片是一九九二年的亞歷山大廣場。同樣,畫面上的主角不是德國人:在霧氣彌漫的清晨,一群并無武器的蘇聯(lián)士兵聚集在廣場。文德斯解說道:“那時/大多數(shù)前蘇聯(lián)士兵/已撤出前東德。/這一群顯得那樣迷失/在時間里。/你能否感到/那些大衣顯得多么寂寥?”在他的照片中,我找不到柏林墻的痕跡,卻到處感受到“墻”的存在。在《從錫案山看耶路撒冷》中,從荒廢的猶太人墓地看過去,遙遠的地方佇立著寺廟山上的厄爾阿扎清真寺,而在它們之間,隱隱約約地,我們可以看到橫亙其間的隔離墻?!陡晏m高地》中并無墻的畫面,但在空寂的山頭和山頭下公路關(guān)卡構(gòu)成的畫面中,你能夠感覺到無形的隔離正彌漫其間。
文德斯攝影中最為引人注目的對比也許就是廢墟與荒原了:從甲殼蟲轎車的墓地,到南澳大利亞庫柏佩蒂的廢車場;從錫安山的猶太人墓地,到蒙大拿州荒蕪的印第安人墓地,以至“九一一”后曼哈頓的Ground Zero——這些由墓地構(gòu)成的意象也正是文明的痕跡吧,而這些痕跡是由暴力、遺忘、隔絕和拋棄構(gòu)成的。從這些墓地的畫面中,我不由得想到了隱含在照片中的主題:宗教、種族和它們的歷史關(guān)系。在那幅拍攝德州敖德薩的公共汽車停車場的照片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是汽車上的標志全部源于《圣經(jīng)》中的名字,以致文德斯將這幅照片命名為《約書亞和約翰》。除了廢棄的墓地之外,頹敗的城市也是這些攝影的主題:布特城內(nèi)已經(jīng)撤空了的二手書店,亞利桑那州的已經(jīng)廢棄不用的旅店,德州巴黎的如同廢墟一般的墻……頹敗的城市和文明的意象讓我們想起現(xiàn)代藝術(shù)史中對于都市荒漠的描繪。而與這些頹敗的意象構(gòu)成對比的,是西澳大利亞的隕石坑、“嘣咯嘣咯山”的黃昏、南澳大利亞的“蜥蜴巖”:它們規(guī)模巨大,無聲無息,除了隱伏在我們這一側(cè)的鏡頭之外,惟一能夠找到的人的痕跡是無比遼闊的荒野上的由轍印造成的土路。所有這些都匯入了這個“新巨石時代”,匯入了這個“地球表面的圖畫”之中。望著窗外一片片崛起的高樓,我不由得想:這個“新巨石時代”究竟會給我們的文明留下什么痕跡,又會和別的文明的痕跡構(gòu)成怎樣的一種關(guān)系?
文德斯喜歡古巴的搖滾。在他的攝影中,多少透露出生命活力的部分幾乎全部來自哈瓦那的有些破敗的街頭:無論是那個位于特殊位置上的擦鞋鋪,還是站在屋頂往上吊東西的男子;無論是當(dāng)?shù)厣痰?,還是持棒球的男孩,生命在流動著?!霸诠吣请娏κ冀K是個問題。/冰箱總是不運轉(zhuǎn),/門鈴和電話也沒用。/當(dāng)然,電梯也一樣。/把東西從房子外面拉上去/似乎是更可靠的辦法?!比欢?,“他們非常熱衷于棒球。所有古巴人都是。他們是最棒的球手?!蹦莾蓚€站在馬路邊的孩子“用一根木棍當(dāng)球棒,/玩著破布做的球”??上覜]有看過他的紀錄片《樂滿哈瓦那》,體會他的電影中的美洲音樂的魅力。
彼得—克勞斯·舒斯特在評論文德斯的時候說:“維姆·文德斯同時也在追隨洪堡的理念:只有親歷遙遠的世界并近觀之,才能即便身在遙遠,也看得見它近在咫尺的模樣?!惫嫒绱耍覀兙鸵欢〞诳占诺漠嬅嬷懈惺艿揭环N凝視的目光——一個世界公民凝視自己的故鄉(xiāng)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