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條條來復赤條條去
2004年2月5日上午,應(yīng)邀到車公莊參加《北京黨史》編輯部顧問會議,見到彭明、張注洪兩先生,談起李新先生近日病情,我告以北京醫(yī)院日前曾報病危。近數(shù)年,院方多次報病危,而先生竟以異常耐力度過一次次險境。大家都以為先生吉星高照,這次病危定會安然度過。不料,下午二點,剛剛回到家中,便收到先生胞妹李德坤電話:先生在今日上午11點以心力衰竭謝世,安祥而無痛楚。隨后,先生長公子李小丁電告:依照先生遺愿,遺體使醫(yī)學解剖,眼角膜捐獻,骨灰于清明時節(jié)海葬。我問小丁:原來先生曾有歸葬重慶老家之意,何以又改為海葬?小丁說,先生在病中聽到川東親友擬建大墓消息,斷然決定不再歸葬老家,也不在京舉行任何喪儀。這使我想起,某偉人逝世,繼任者竟違背其生前意旨和中央歷來關(guān)于領(lǐng)導人死后遺體一律火化葬于墓地的決定,營建巍峩崇高的遺骸留置處,且置于人口密集的城市中心。自毀尊嚴之后,又故作神圣。先生對此舉不無感慨,他說,不遵既有決定,出爾反爾,足今逝者與生者失望。赤條條來復赤條條去,人生不過如此,何必作無謂的張揚!先生閱世之深、視事之明,于此可見。
先生崇尚海葬,正是他坦蕩人生的自然歸宿。當先生骨灰遠離喧囂的人境,漂向無邊無涯的汪洋大海,不留絲毫痕跡之時,他的魂魄,風骨和精神,將和無所不在綿延不絕的時空永存。
川東愛國學潮領(lǐng)袖
先生1918年9月生于四川榮昌安富鎮(zhèn),本名李忠慎。八歲喪父,兄弟姐妹多人,全賴慈母養(yǎng)育。大哥忠恒以家境貧寒,輟學做徒工供弟,讀書深造。先生自幼勤學,成績優(yōu)異,尤喜歌唱,會吹奏笛簫,口才絕佳又擅演劇。為要厚道,有組織才能。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先生在鎮(zhèn)上棠香中學參加救亡活動。游行、抵貨、募捐之外,還演出話劇《棠棣之花》,先生扮演聶政。一二八事變后,大哥李忠恒毅然參加援滬抗日義勇軍,先生奉母令陪忠恒祭別于亡父墓前。兄弟二人只行三鞠躬禮,而不行叩拜禮。他們相約提倡新禮儀,反對舊習俗。先生寫《從軍行》詩,送大哥至古橋亭,與同參軍者會齊,高唱《滿江紅》歌曲。先生朗誦《從軍行》詩,至末句“萬里長征吾去矣,不掃倭奴誓不歸”、“男兒自古重意氣,安能戚戚呼別離”時,大家齊呼“保衛(wèi)中國!”“打倒日本!”。不少路人涌進碑亭,演成群眾性為出征壯士送別的悲壯場面。忠恒不久投入川軍第二十一軍,因反對剿共欲離隊趕赴抗日前線,被劉湘下令槍殺。先生聞噩耗,不敢稟告支持大哥投軍抗日的慈母,悲傷欲絕。他決心要實現(xiàn)大哥遺志,為戰(zhàn)勝日本侵略者而死,不打敗日本決不成家。
1934年秋,先生考入重慶川東師范學校。平素節(jié)衣縮食,以所得官費大部資助家中生計。聯(lián)絡(luò)學友組織讀書團體“眾志學會”,先生被舉為會長,與同學李成之(李直)、王元方、周極明諸人,舉辦講演會、演劇唱歌會,創(chuàng)辦《眾志周刊》壁報,閱讀進步書刊,廣結(jié)進步同學,形成川師愛國救亡力量。
1935年夏秋,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先生大書“大丈夫一心救國,好男兒四海為家”,與學友們互相激動,并付諸于行動。重慶各校聯(lián)合成立重慶學聯(lián),先生被推為重慶學聯(lián)主席。一二九學生救亡運動中,重慶學聯(lián)組織三十多所中等以上學校100多個宣傳隊,展開大規(guī)模救亡室傳活動,并向蔣介石直接掌握的以賀國光為主任的委員長行營參謀團請願,要求國民政府出兵抗戰(zhàn),并準備聯(lián)合全川學界進而與武漢上海、北平各地學生救亡運動互相配合。不久,先生因領(lǐng)導川東學潮被校方開除,只得離鄉(xiāng)出走萬縣。臨別,母親說:“你不會做錯事,娘相信你?!彼麠l雞為兒子餞行,叮囑他不必惦念家里,一心報國,從此訣別。幾十年來,先生深念慈母之情:“我的母親實在太好了!他深明大義,既愛子又愛國,到緊要關(guān)頭,既有犧牲精神又有斗爭精神。正因為有無數(shù)這樣的母親,激勵著她們的孩子們英勇斗爭,我們才能取得抗日戰(zhàn)爭的勝利?!贝|學生運動中,先生與女同學吳梅秀之間朦朧而又純真的初戀,他一直銘刻在心。在《巴山風雨》一文中辟《教我如何不想她》一節(jié)專記其事,筆致細膩,傾懷而述,寫盡同聲高歌救亡、共襄抗日義舉,又互相心儀、油然生情,卻不為私情所累的少年兒女精英風采。
延安,太行,北平
1936年冬,先生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轉(zhuǎn)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國共兩黨實現(xiàn)合作抗日,川東青年學生急于投奔陜北。先生時任萬縣民眾教育館正埠分館主任科員,大部時間從事救亡活動,借機聯(lián)絡(luò)欲赴陜北人士。1937年冬,先生與同志數(shù)人相約在渠縣會合,經(jīng)步沿嘉陵江北上。他們?nèi)〉萌f縣市政府和國民黨市黨部的證明文件,由抗敵后援會組成華北川軍慰問團,又人重慶大學取得該校士木工程考察團名義,佯稱北上考察川陜公路。他們一路走走停停,邊走邊演活報劇進行抗日宣傳,受到各地官方和民眾歡迎,順利到達延安。先生在延安陜北公學畢業(yè)后,先生在中央青委所屬《中國青年》雜志、西安八路軍辦事處、西北青年救國會、中共中央北方局人事編輯工作、青年工作和組織人事工作,并一度擔任劇團團長在前線演出。先生對青年工作充滿熱情,且有良好工作能力,歷任中共太行分局、晉冀魯豫中央局青委書記。建國初期,鄧小平提議先生擔任中共中央西南局青委書記并兼西南軍政委員會初書長。時先生正參予協(xié)助吳老玉章籌建中國人民大學,未能赴西南任職。
抗戰(zhàn)期間,先生的摯友周極明、楊琳相繼在1942年日年大掃蕩中壯烈犧牲。時行生隨北方局轉(zhuǎn)戰(zhàn)在太行山中,聽民兵泣述周死干殉國情況后,無限哀思,夜不成寐,悲憤中寫掉詩:
吾輩后死當如何?
誓當銜恨揮長戈。
驅(qū)彼日冠出華夏,
烈士靈前奏民歌。
先生與無數(shù)中國人踏著先烈的血跡英勇奮斗,終于打敗了日本侵略者。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國共進行和平談判。先生于1946年初奉命進入北平,任第十八集團年駐北平辦事處中校秘書兼北平軍事調(diào)處執(zhí)行部整軍小組成員。國民黨當局制造“四三”事件,違捕中共駐平人士,先生亦在其內(nèi)。在警察局內(nèi)二分局,辦事處被捕五人聽從先生指揮,配合默契、機智對敵。當晚,警方令填寫《登記表》,內(nèi)容雖僅有姓名年齡籍貫及事由,但遭先生拒絕,并在表背寫成抗議,他人亦一致書寫抗議書。為擴大宣傳影響,先生大聲疾呼:警察局有什么資格逮捕我們這些經(jīng)過國民黨當局同意來北平的八路軍工作工員?有什么權(quán)利傳訊經(jīng)過北平行營邀請來進行商務(wù)交涉的知名人士?先生還講述了解放區(qū)的現(xiàn)狀。在場群眾聽后均投以同情的目光。第二日,警方告知只要填寫一張《愧悔書》便可釋放。先生當即指出:“你閃蹂躪法律,侵犯人身自由,還推卸責任,實屬無理之至。共產(chǎn)黨八路軍,打日本救中國求和平,何愧之有?存何可悔?”先生“四三”斗爭事跡,載話當時報刊史冊。
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前夕,先生奉命撤離北平,列冀南擔任永年縣委書記兼城司令部政治委員。永年攻克后,先生投入冀南土地改革、動員參軍支前和整黨運動的領(lǐng)導工人和。多謀善斷,謙和寬容,善于吸納集體智慧,上下團結(jié)一致,順利完成各項任務(wù)。
1948年夏,中共中央華北局成立,決定由先生主持華北局青委工作。先生奏命到西柏坡向任弼時匯報工作,倆人連續(xù)三天作竟日長談。從青年工作到黨務(wù)工作,從克服農(nóng)民意識到干部民主選舉,從政府工作到生產(chǎn)救災(zāi),無所不談。先生見任弼時格外關(guān)注黨務(wù)干部生計和黨務(wù)工作經(jīng)費,便及問何以如此看重此事?任弼時說:“現(xiàn)在不是要準備召開新政協(xié),成立新政府嗎?新政府是聯(lián)合政府,不只有共產(chǎn)黨,而且有各黨派;那時,如果各黨各派的經(jīng)費都是自給的,我們共產(chǎn)黨的經(jīng)費怎好由政府供給呢?”又說:“政黨的經(jīng)費由政府供給,這樣好嗎?”
先生后來多次談及這一問題,認為任弼時以民為本、黨為公仆、黨政不混、黨費自立等等思索極具遠見,不似某些執(zhí)政黨人缺乏國家觀念、不以民意為得、借黨自肥、固黨自保的行徑,敗壞黨風,遣患無窮。
談話結(jié)束,先生向任弼時提出到大學工作的請求,任欣然同意并向吳老玉章推薦。吳老表示歡迎。先生遂由永年前經(jīng)華北大學所在地正定就任華北大學第一部副主任,從此離開政界進入學界。
應(yīng)對詭譎變幻的政治運動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先生相繼在中國人民大學、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中國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央社會主義學院、全國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中央黨史研究擔任領(lǐng)導工作,以史學研究為中心。先生自五十年代起主持中國新民主革命史研究和編撰,七十年代起主持中華民國史研究和編撰,長達半個世紀。而先生也和那個時期的中國人一樣,經(jīng)歷了一次次的滄桑巨變的凄風若雨。八十年代末先生大病初愈,深感坊間流行的大量回憶錄,良莠并存優(yōu)劣雜陳。偽劣品中,美已之丑,丑人之美者有之;隱惡揚善,取寵求榮者有之;偽造歷史,陷害對手者有之。結(jié)果是哄然而起,轉(zhuǎn)眼即逝,除了給人留下一片空茫的虛假,就一無所有。先生鄭重地說:“我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些歷史事實,卻被一些大名鼎鼎的‘史學家為了政治目的把它歪曲了。我的良心使我感到有責任把它糾正過來。”先生常說,寫史而不真,抹煞民族記憶,誤今人誤后人,是有罪過的。至于在政治斗爭中編造謊言,挑起爭斗,置對手于死地,更是罪上加罪。對于那些拒絕真實掩飾真相,一味歌頌,迴避歷史失誤和慘痛教訓之作,先生大不以為然。他說:“我筆下的回憶是任情的,毫無顧忌的”,“就是對當今世事的評論,我也無所顧忌”?!傲鲜聫膲奶幭氲酶?,所以世事發(fā)展多半比我預料的更好……對那些搞騙局的,因為一生受騙太多了,所以對他們看得最清楚。而且對騙局的感覺也特別靈敏,只它一出來,雖不是一眼就能看穿,但可說很快就把它看穿了。我屢試不爽?!?/p>
“屢試不爽”見之于先生對那些沒事找事、無端整人的政治運動的沉著應(yīng)對,不為虛夸狂熱之風所惑,不為偏執(zhí)殘暴之舉所懼。凡與先生共同經(jīng)歷各種政治運動的朋友多被先生從不整人之風范所感動,稱贊他既善于保護自己,也勇于保護別人。文革初起,在近代史所支部大會上,造反者以“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溫良恭儉讓”為辭,喝令一位老黨員站立聽其訓斥。先生當即指斥此舉違反黨章,侵犯人權(quán);幾十年前農(nóng)運語錄已慢過時之論,不足為據(jù)。先生因此被斥為反毛、拉上木凳挨斗。而當清理“五一六”,造反者大例其霉,一些同志頭腦過熱、懷疑一切時,先生立即建議軍室隊煞車。從干?;鼐┖螅慌旆凑叩墓ぷ靼才蓬D成問題。先生宣布,原來民國史組者,一律歡迎,且來去自由。一時民國史組驟增至40多人。先生不計前嫌,寬厚待人之舉,感人至深,傳為佳話。
對于自身的錯誤,先生絕不隱諱,坦然告白:一生中錯誤和失敗“何其多也!”他在華北事變后的抗日救亡運動中曾經(jīng)把那些妝扮妖艷的女人,那些好唱“桃花江上美人多”的女學生,視為“褐水”、“妖孽”。自責道:“現(xiàn)在想來,我們當時的認識是多么幼稚可笑!”“我們當時確實不懂策略,但憑一般愛國熱情做去,以致這場救亡斗爭不能堅持太久,終于失敗?!庇秩纭八那濉边\動結(jié)束后,近代史所召開“四清”支部擴大會議嚴肅批評副書記祁式潛的極左和丑聞,觸及其歷史表現(xiàn),本屬正常。但大家說他是“投機”、“叛徒”由未免過分。先生事后反思,當時自己確有“推波助濶”的“報復思想”。文革開始,祁又跟隨造反者整人,報復批評者。不久被當成“叛徒”揪出,隨即自殺身亡。如此冤冤相報,“以階級斗爭為綱害死了多少人?”“現(xiàn)在想來,當時我也是盲目的,因而也犯了錯誤,也有一定的責任。人老了,應(yīng)該把過去的事情想明白,才能對現(xiàn)在的事情看明白,不然糊里糊涂地在世上走一場,豈不可惜?”
治史:不可曲學阿世
說到學問,先生自謙地說,我們這一代人,在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中已度過半生,以后又蹉跎十多年歲月,一事無成,哪里有什么學問呢?正是這自知自謙的品格,先生時刻以“多讀、深思,勤寫”自勵,又時時以寬厚謙容之德,善待做學問的專家,把大批人才組織起來。數(shù)十年間,培養(yǎng)了一批當今現(xiàn)代史史學界頗有影響的學者,如李宗一、楊天石、耿云志、李義彬、時光、張注洪、李良志、楊云若、馬模貞、李玉貞、周文信、胡慶云、邰維正、肖甡、周天度、曾業(yè)英、朱信泉、嚴如平、韓信夫、朱宗震、黃修榮、潘榮、章百家、汪朝光、鄧野等,其功不可沒也。先生主持編撰的《中華民國史》(10余卷)、《中華民國人物傳》(10余卷)、《中華民國大事記》(6卷)、《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通史》(4卷)、《中國新民主革命通史》(12卷),以及為數(shù)甚多的《中國現(xiàn)代史資料叢刊》、《中華民國史資料叢刊》等,約計數(shù)千萬字,早為海內(nèi)外學術(shù)界所公認。然而,史壇從來不歇風風雨雨。中華民國史研究在上世紀初按照周恩來的指示籌創(chuàng)之際,反對者不乏其人。其理由是寫民國史就是為國民黨唱贊歌,就是承認“兩個中國”。先生與那位反對者在靈通觀察澍先生家中辯論竟日,不歡而散。在先生的堅持下,那些拆臺者后來不僅加以默認,反而要把民國史這塊學術(shù)陣地奪去,變成他們追逐名利的場所;有人便乘先生口不能言之機,竟利用職權(quán),近期以編撰“大民國史”為名,否定三十年來民國史研究成果,其居心叵測,性卑術(shù)丑,實古今史壇少見。
對于長期困擾歷史學界的虛假現(xiàn)象,先生終生予以貶斥,并自勵絕不同流合污。其詩云:“直筆寫真史,曲筆抒真情,彩筆傳忠烈,朱筆誅奸侫?!睂τ陔S風搖擺,不惜削歷史之足以適政治需要之履的“史學家”,先生極度鄙薄,斥其“人未亡而書已亡”矢。先生在抗日戰(zhàn)爭勝利五十周年座談會上直言,紀念抗戰(zhàn)不應(yīng)違反歷史真實,當年的歌曲、繪畫、電影都應(yīng)保持原貌。用“中流砥柱”形容八路軍新四軍在抗戰(zhàn)中地位,在語義學上就說不通,它指正面而非敵后戰(zhàn)場。“歷史學家不能如宣傳員那樣,必須嚴格按歷史事實說話,才能有學術(shù)生命?!睂τ谒^歷史科學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wù)的口號,先生素不以為然。他說,強便史學為現(xiàn)實政治服務(wù)之道,一是指桑罵槐,影射現(xiàn)實,一是為現(xiàn)實辨護,大唱贊歌,兩者都會使歷史科學變成不科學。歷史與現(xiàn)實,畢竟不是一碼事。歷史學家要做的是把歷史事實展現(xiàn)出來,讓人們認識歷史,進而認識現(xiàn)實和未來。一位當世著名“左派理論家”要先生的一個學生列其掌控的規(guī)格甚高的修史機關(guān)工作,學生不為所動婉然謝絕。先生后來一再以此事為話題,創(chuàng)切指出“要敢于堅守寂寞,不受任何誘惑。切不可曲學阿世,追求一時的聞達,敗壞一世的名聲?!毕壬m為黨史研究機關(guān)負責人,卻對研究和撰寫黨史有自己的看法:如果不能看到全部秘藏的檔案文獻(包括國外秘藏的有關(guān)檔案),誰也無法寫出令人信服的全面客觀真實公正的黨史著作。對所謂隱惡揚善之說,先生從不茍同。他說,對于一個黨一個領(lǐng)袖的歷史問題,事實早為人所共知,為萬民記憶在心,不說不寫也難以改變?nèi)藗兛捶āH绻磕ㄑ陲?,不僅與事無補,反而令人憎惡了。
先生雖官至副部級,但散淡素樸,毫無官派。生活清簡,不事鋪張。工資之外,偶有少而低的稿酬,僅供日常生活開銷,拮據(jù)時不免向人求借。從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起,先生為寫書方便,常住西郊辦公室。室內(nèi)僅設(shè)書桌、書架、床與沙發(fā)。與同事在會議室同觀電視。九十年代,按副部級分配住房,房間雖大而多,仍用舊式家具。電視機老化模糊不清,水箱漏水不制冷,仍不能更新。先生八十壽辰時,學生們集資買新電視、水箱做為壽禮,先生才予接納??蛷d四十平米,先生原擬請馮其庸先生書寫自壽詩《八十感賦》,要陳鐵健書寫“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補壁。后來說,且留一面潔白的墻吧。實際是容留一片供主人思索,供客人感悟的空間。近二十年間,每逢春節(jié)或國慶,友朋生結(jié)總與先生相聚一堂,聆聽先生縱論文化學術(shù),暢誤下下大事。面對先生家從四壁的空間,真切感到論者的智慧、思想、文采在四壁回蕩撲面而來。先生洞察古今,參透人生的話語,甩開一切陳詞濫調(diào),發(fā)人所不敢發(fā),評人所不敢評,指斥時弊,切中要害。先生語帶調(diào)侃,時發(fā)幽默,平靜中不掩機鋒,往往連說三四個小時,聽者仍品味濃厚,毫無倦色。那是一種難得全新的享受??!
知己的圣潔友誼
先生是教育家,學生眾多,桃李滿天下。朋友也多,東西南北皆有。據(jù)不完全所知,友朋之中,京中有黎澍、李銳、周惠、關(guān)山復、韓天石、秦川、范用、孫思白、鄧廣銘、何干之、胡華、彭明、張騰宵、徐禾、徐濱、李莊、胡沙、羅青長、李直、蔡美彪、鄭惠諸公,京外有蔡尚思、陳旭麓、羅義淮、趙世利、趙冬垠、史式、施宣圓和一些不知名的先生。先生待人謙和真誠,從不嫉言厲色,善于調(diào)和糾紛,排解矛盾,知之者皆稱之為“好老頭”。
先生與黎澍先生之間的友誼,格外深厚篤實高潔,數(shù)十年如一日。兩公建國初期相識,時相過從,飲酒談天,但相知尚淺,留有分寸。1964年,近代史所全員被派往甘肅張掖“四清”,兩公與姜克夫三人,成為共議天下大事,思想完全一致的知己。對國際國內(nèi)大事,對近代史所問題,三人傾談,直抒胸臆,把問題研究到底。三人面對農(nóng)村的極度貧困和三年大饑饉釀成數(shù)千萬人非正常死亡的現(xiàn)實,深感革命的勝利只是意味著敵人已被打倒,而民主富強的理想尚遠在天外;專制遺毒帝王思想,不可能在戰(zhàn)爭中蕩滌凈盡。如果不發(fā)展經(jīng)濟,一味斗爭再斗爭,接踵而來的必將是更大的人禍。中國以至社會主義陣營會發(fā)生嚴重挫折,而個人迷信、獨裁專利將使這種挫折難以避免,我們應(yīng)為真理而斗爭?!拔母铩贝蛑胺磸捅佟?、“防修”旗號,去反對并不存在的“資本主義復辟”和“修正主義”。辦法是殘酷迫害老干部和知識分子,破壞一切有價值的文化文明成果,并以“平等”、“平均”為名,降低人民群眾生活水平,而使少數(shù)特權(quán)者如“四人幫”等成為生活極端糜爛的奸侫寵臣。盡管天地如此黑暗,李黎諸公依然堅信黑暗會過去,光明會到來。去干校關(guān),兩公經(jīng)常在清掃廁所時互通消息交流意見。從干校加京,只有一墻之隔的兩家,幾乎天天會面,分析形勢,判斷時局走向。事態(tài)的發(fā)展結(jié)果,幾乎完全與他們的判斷一致。
他們衷心擁護新時期的改革開放,但對某些人的頑固阻撓和前進道路上的復雜曲折估計不足。1978年8月,李黎兩公與一位領(lǐng)導人同車從城里去西郊。在車上,黎公對那人說,“無產(chǎn)階段專政下繼續(xù)革命”實在說不通。那人說,要不斷革命嘛。黎公說,無產(chǎn)階級專政是我們自己的政權(quán),繼續(xù)革命,革誰的命呢?李公說,林彪不是說革過命的命嘛!三人沉默許久,那人似有所得,說,這個問題值得考慮。以后他就寫文章批評“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便他從來不提黎公及其他學者的發(fā)明權(quán)。李黎兩公對周揚被那人整成植物人,深感不滿,斥之為偽君子。黎公在“清理精神污染”中被整后心情悒郁,終被日益加劇的心臟病奪云生命。其時,先生正以急性胰腺炎發(fā)作住院,欲哭無淚,無力著文,只寫挽聯(lián)致哀。先生摯友陳旭麓、助手李宗一兩先生,也在此前后遽然謝世。1989年冬,先生因病住院,想起去冬三友并喪,不勝痛心,手書七絕一首:“世間多少不平事,最痛好人命不長。我欲問天天不語,從來天道最荒唐!”悲愴之際,激憤隨之。先生自謂:“1989年的天道,也確實荒唐,真正該罵。我那時心情的沉痛,豈是這幾句詩詞能排遣得了的?”這里,先生一改往日的溫文爾雅,一變而為怒目全剛,直斥天道荒唐,大徹大悟,痛快淋漓,其詩當以史詩視之。
先生每憶及與黎公友誼,便想到魯迅與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那幅聯(lián)語,說他與黎公并非一般的“私誼”,而是為了人類的光明,為了真理的追求所建立的友誼,故敢以魯瞿那樣的友誼的榜樣。黎公逝去多年,時間并未熨平先生心靈上的創(chuàng)痛,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對黎公的感傷之情有增無減。1991年冬,先生寫《憶黎澍》詞,有句云“長嘆息”,“何堪憶”。1993年,寫《黎澍五周年祭》詩,沉痛之情盡蘊筆底:“四清方有悟,文革更幡然。與亡探其律,滄桑知所原。奈何君早逝,狐鼠尚茍安?且待三五年,奠酒為君歡!”先生追恩黎公心切,時于夢中相會。觀先生詩文手稿,有1992年《夢澍黎》詩,記夢中與黎公在靈通觀寓中暢談。1997年10月,先生以《耕耘與收獲》為題,摘記黎公語:“為名為利,自己出力。不可掠他人之名,不可奪他人之利?!蓖晗壬凇吨旱膽涯睢肺闹姓f:“1998所,你小同年祭的時候,我們會為你奠灑,不為你哭而為你歡了?!?998年11月17日,先生佳訪黎公夫人徐濱,得知12月9日將在近代史所開大會為黎公舉行十年祭。先生說一定到人地,并發(fā)表講話。11月24日,先生因小恙到北京醫(yī)院就診,被留住院檢查身體。其時,黎公追思會召開在即,先生急于出院參加會議并發(fā)表郁積多年在心的講話,醫(yī)生不準,先生焦急傷感過度,竟激發(fā)心腦急癥,終至偏癱不起。
先生教誨永記我心
先生是我的導師;從學業(yè)到人生,都是我終生受用不盡的導師。
1961年冬,我由東北三省抗日聯(lián)軍歷史編撰委員會派到中央檔案館查閱日偽戰(zhàn)犯案卷。每逢周末,在近代史所進修的李義彬同學都邀我進城小聚是,一起住在東廠胡同原黎(之洪)大德堂東山八角亭。其時,李新、何干之、孫思白、陳旭麓、彭明都在東山一排平房設(shè)用工作室。彭明先生建議我來京邊進修邊編書。我征得東北方面同意,1962年2月底即來京進修。先生正助吳老撰寫回憶錄,要我收集歷史背景資料。半年后,先生建議我報考他的研究生??佳惺杖霚p少,先生囑我必先征得父母同意始能報名,可見先生思慮周到,關(guān)心備至。研究生學習生活清苦緊張,但精神頗感愉悅。先生及編書組諸師長的深厚學識和循循善誘,近代史所的豐富藏書和學術(shù)氛圍,使我如坐春風,日有長進。這種美好的歲月,一直延續(xù)到1964年秋天,遠赴張掖參加“四清”運動之前。其間,雖有階級斗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喧囂,但對在良好小環(huán)境中閉門讀書的我來說,可以充耳不聞,我行我素。先生再三說,今后大家就努力讀書、研究、寫書吧!別的都不要去管它!授業(yè)中,先生除開列必讀和選讀書目外,反復叮囑:知人論事,均以真實為基礎(chǔ);史學重實證,不靠“以論帶史”,更不可趨時作偽。史學不以理論為重,卻不能拒絕思索;思索,在我們這個社會尤其重要。每當想起先生這些教誨,便深感先生思慮之深,見識之遠。過去相當長時期,在自視為終極真理的指揮下,在非白即黑非好即壞的簡單化思維方式誤導下,中國人飽受人間苦難,思想壓抑,精神屈辱。文革十年,史無前例,遺害無窮,其根源即在專制者以愚民政策蒙散人民大眾,以致中國人文社會科學至今不能完全擺脫貧乏與蒼白。
我從二十八歲起,親受李新先生教導,又得益于雖非直接受業(yè)卻對我悉心關(guān)照具體指導的黎澍先生。兩公,一位是從四川走出的學生領(lǐng)袖,從延水河畔到太行山麓,穿過軍裝打地過游擊的戰(zhàn)士和教授;一位是從源南走出,在上海、成都、桂林、香港長期從事地下文化斗爭的戰(zhàn)士和學者。兩公共同的人生信條是:反專制,爭民主,斥教條,去育從,倡言政治改革,崇尚思想自由。他們清貧一生,不為名利所感,不為權(quán)威所屈,更不以權(quán)威自居,敢想、敢言、敢作、敢為。我以有這樣的師長,而心存自豪,無比榮幸。我將以他們的言行為楷模,身體力行,繼承他們的遺忘。
先生臥病五年有余,雖口不利于言,卻目光如炬,視人如直窺肺腑;一手雖僵直,另一手卻堅執(zhí)不放,惟恐來訪者離去,其心底波瀾可以想見。
先生已矣,我要請書家用擘窠大家書寫一幅挽聯(lián),送先生遠行--
領(lǐng)導川東學潮,
參加民族抗戰(zhàn),實施冀南土改,呼喚政治革新,反專利,爭民主,求國典,八十年奮斗不息。
投身大學教育,參予文字改革,深研民國史事,努力文化復典,斥教條,除迷信,去盲從,五十載始終如一。
2004年2月14日寫于水南齋
時大病咳喘如吼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