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飛．夢

我是一只蜘蛛。但不是一只平凡的蜘蛛。我把網(wǎng)織在西天雷音寺的檐下，于是每天我都可以 聽到法師給他的弟子講經(jīng)，我在他的聲音中快樂地織網(wǎng)。我想我是只幸運的蜘蛛，因為我只 有快樂沒有憂傷。

他對我說：“如果世間的人都如你一般快樂就好?！?/p>

我問為什么世間的人會傷心哭泣。他說，因為他們有愛，于是有恨，有痛，有悲傷。

我想我是不明白的，但我也懶得多想。我不會像寺里的那些仙人一樣鉆研什么精深的道理， 考究什么高深的問題。我只要每天不?？鞓返乜椌W(wǎng)，有時間就和傾晴一起聊聊新鮮事 罷了。

是的，傾晴。傾晴是一朵云，一朵很美麗的云。她總是輕飄飄地繞著寺頂飛舞，變換各種美 麗的形態(tài)。她從不生氣，總是帶著她柔軟的身子甜甜地笑。

她，是天上最美的云，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羨慕她，真的。我很希望自己能像她一樣飛起來，飛起來，一直高飛。那樣我就可以輕 騰騰地在風(fēng)中舞蹈，讓風(fēng)輕吻我綻開的笑臉。

可是，我是一只蜘蛛，一只有八條腿的蜘蛛。

這是唯一一件讓我偶爾苦惱的事。我真的很想，飛，飛，飛。

傾晴總是在太陽快升到一半的時候來找我，然后我們就靜靜地一起坐著曬太陽或是說說話。

可是那天，太陽才露出臉沒多久，傾晴就興沖沖地來了。

她說，予思，我?guī)闳ヒ娨粋€人。

于是我爬進她柔軟溫暖的懷中。她帶著我，一路微笑著飄舞。

我閉上眼睛，瞬間錯覺自己真的飛了起來。

傾晴突然說，予思，你看下面，看見那個男孩了嗎？他叫以夕。

以夕，呵，很好的名字啊。

予思，我想我愛上以夕了。傾晴說。

我看見她的臉泛起了一層紅暈，可是眼角卻含著一些亮晶晶的液體。

可是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傾晴接著說。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傾晴。真的，她只是一片云，一片注定漂泊的云。而他，以夕，是個男孩 。

我低下頭，定定地看著那個男孩。干凈的白襯衫，米色的休閑褲。

還有，那雙深邃的眼睛。

我想那刻我是驚異的，我很久很久沒有看見那么干凈明亮的男孩了。我的心瞬間提了起來， 然后又仿佛被放置到了某個安全的地方一般，平靜了。從未有過的安穩(wěn)。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一直想要的，是一個安穩(wěn)的家，一個安穩(wěn)的歸宿，一個可以帶我在風(fēng)中飛翔 徜徉的人。

可是，人是不會飛的。

但沒關(guān)系，以夕走路的樣子很好看，一步一步輕輕的，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像貓咪一般恬靜 優(yōu)雅。

以夕，我想和你一起走，我們手拉著手，你帶著我跑過高高的草叢，我們一直往前走。

可是，我是一只蜘蛛，一只有八條腿的蜘蛛。

傾晴送我回來后，我總是心不在焉地做事。我很少織網(wǎng)，不再唱歌，我用很多很多時間靜靜 地坐在網(wǎng)上，不說話，想以夕的白襯衫和他走路的樣子。傾晴來了，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著話。我們再沒有提起過以夕，就像那天傾晴沒有帶過我去見以夕，我還并不知道有這個人 一樣。

直到一天傍晚，法師微笑著來到我的面前，說：“看見了嗎？有愛，就一定會有傷痛。”

我驚異地看著法師，原來他，真的能知道一切。

我說，讓我和以夕在一起吧，我想和他一起跑，跑過高高的草叢，哪怕就此一次。

不惜一切代價嗎？

是的，哪怕不能再回到天上，哪怕從此我就要消失，徹徹底底。

我看見法師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法師說他會幫我，他會把我?guī)У揭韵ι磉叀?/p>

我是予思。是的，女孩予思。我不再是一只蜘蛛。

我總是在一間茶坊里坐著。我坐在高腳椅上，在那些廢棄的煙紙上畫畫。畫傾晴 ，我的傾晴。

傾晴說：“予思，你知道嗎，只要你快樂，所有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所以只要你會快樂 ，去找以夕吧。他會給你幸福的。一定會的。”

以夕就是在我一邊畫畫一邊想象的時候坐到我身邊的。

我拉起他的手。我說，以夕，帶我走吧。

以夕開始常常拉著我的手帶我走在街上路上，他溫暖的手總是讓我無限期望。我一直想，以 夕，就這樣拉著我吧，不要放手，好嗎？

我們之間很少說話，或者說根本沒有。但他總會把我抱在懷里，然后用手撫理我的頭發(fā)，很 輕的動作，卻總是讓我眼眶濕起來，然后有一滴一滴晶瑩的珠子滑落我的臉頰。

我總是在這時想起法師在我來這里前對我的最后一段話，他說：“當(dāng)你在以夕那里得到你想 要的幸福之后，就會變成一朵花，一朵長在泥土中的花，不能移動的花?！?/p>

不能走，不能跑，不能飛的花。

如果我真的幸福，曾經(jīng)那樣幸福過，即使讓我徹底消失，我也無怨無悔。

以夕說，予思，到底怎樣你才能真正快樂？我不要再看見你的淚水，我要讓你幸福。

我說，以夕，帶我走吧，帶我跑吧，帶我穿過高高的草叢吧。

于是以夕拉緊了我的手。

我仍穿著有長長流蘇的裙子，那些條條穗穗在風(fēng)中擺動，我的長發(fā)飄了起來，往后揚得好高 。那些蒿草總是羈絆我的裙角，我怎么都跑不快。

我閉上眼睛，以夕溫暖的手牽引著我。我感覺自己飄起來了，真的飄起來了。我睜開眼睛努 力想看以夕，卻越來越模糊；我手上的溫暖漸漸遠了，去了。

我看見以夕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努力呼喊，予思，予思，予思。我突然笑了，因為我看見 他，還跟從前那樣干凈明亮。他不應(yīng)該有憂傷，可是我總是讓他心疼。所以，我應(yīng)該離開， 不是嗎？

我又聽到了法師的聲音，他問我，蛛兒，你得到想要的幸福了嗎？

我是予思。是的，花兒予思。

我生長在以夕每天回家都要經(jīng)過的路上。是法師的安排。我想法師還是很眷顧我的，一直都 是。

我抬頭就能看見天，偶爾看見一兩個影子，很像傾晴，我就會很難過。我總是很想念她，可 是從未后悔過下來凡世。

有時以夕會帶著相機來給我們照相。是的，我們。我的兄弟姐妹們。有時帶著畫板來，一畫 就是一整天。他總會把一個女孩畫進去，他喜歡畫那個女孩裙發(fā)飄揚的樣子。有時畫著畫著 ，他就低下臉去小聲啜泣，念叨著，予思予思予思。

花兒是沒有淚水的。所以即使我再如何心痛，我也不會流淚。以夕，不要再為我哭泣好嗎， 忘記我吧，我不要再讓你難過。

可是我無能為力。

其實，我還是幸福的，直到現(xiàn)在都是，一直都是。我總是早上準時看著以夕走過小路，然后 盼著他晚上準時回來；在以夕給我照相畫畫的時候燦爛的笑，因為以夕說過要看到我快樂， 要看到我幸福；還有，我身邊的姐姐每天都會給我講美人魚的故事，告訴我美人魚愿為她心 愛的王子犧牲一切。

美人魚至死都不能讓王子知道自己曾為他犧牲那么多。而以夕，永遠不會知道，我曾為他放 棄的一切。

以夕不能再抱我，不能再拉著我的手跑過長長蒿草，不能再看到我在風(fēng)中舞蹈。

法師說，應(yīng)該知足了，你曾那樣幸福過。

是啊。

讓我一直睡去吧，那樣就沒有孤單，沒有寂寞，沒有傷心，沒有悲痛了吧。

我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中，我看到了自己在雷音寺結(jié)的網(wǎng)，看到了傾晴，看到了法師 ，看到了以夕。我們一起在風(fēng)中飛舞，以夕摸著我的頭說要給我幸福；傾晴說只要你快樂， 所有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