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飛過

每每想起我還是會心痛，就像是被撕裂了一樣的疼痛。尤其是在高中同學(xué)聚會上，總有 人會提起，總有人會落淚。那個烙在我們心中的她。還記得剛考入一中，坐在高一（4）班 教室里。班主任安排男女生同桌，我便和她坐在了一起。她，就是那么醒目，黑黑的皮膚， 卻愛穿白色；小小的眼睛，又一直不停地眨著。她很怕熱，總是就這么讓汗流著，下課洗把 臉，用小毛巾擦擦。我遞給她紙巾，又被她還回來。班里有人丟棄廢電池，她會跑去撿回來 。

與任何一個班級一樣，我們班里也有愛吵吵鬧鬧的男生，愛嘰嘰喳喳的女生。大事沒有，小 事不斷地走到了高三。三月我們?nèi)ンw檢，又是出人意料的，我們再次將目光集中在她身上。 只有她是唯一一個全都合格的人，而我們大都是“眼鏡兄”與“眼鏡妹”。再接下來有體育 測試，她力氣很大，能夠?qū)嵭那蛉永线h，能輕輕松松地做俯臥撐。就連開玩笑時都能弄疼 別人。但是她卻不擅長跑步，可以說高二以來她的50米和800米就沒及格過。連一些平時多 病的女生都能跑過來，可她卻總在800米中停兩三次。我們?nèi)⌒λf她像只小豬，盡管她并 不胖。這體育測試怎么辦呢？我問她。她笑了笑，露出兩排好看的牙：“就這么過?！?/p>

周一全校大會上，校長朗讀了一封表揚信，是我們班的，確切地說是市紅十字會給她的表揚 信。她去獻血了，是年齡最小的一個，我們半年前剛舉行過成年儀式。又一次的，我們的目 光都射向她。當然我明白這其中有敬佩也有不屑。我問她獻血前問過父母嗎。她說：“沒有 ， 問了他們我就去不成了?！笨粗业谋砬樗终f：“不過，他們會為我感到驕傲的。”她笑 了。她笑起來小眼睛就瞇成了一條線，我就愛看這樣的她，我覺得這是一件很美的事。

體育測試那天，“這次我要拼了老命地跑啦！”她沖我揮揮拳頭。“加油！”我送給他一個 勝利的V。在心中已然打定主意，當她跑不動時去拉她。男生先跑，我很順利地過了關(guān)。在 體育老師擔心的目光下，她開始了800米。我數(shù)著，一圈、兩圈，她越跑越慢，我做好了拉 她的準備……她的步子越來越小，輕輕地，好像怕震碎什么，人也有些搖搖晃晃了。我跑 上去，她停了下來?！芭馨?，跑起來！”我大叫，只希望她能及格。她看了我一眼，眼里充 滿了一種不知名的東西。然后她用手捂住胸口吐了起來，倒在了地上。我直愣愣地看著倒在 地上的她，看著一群慌亂的人把她送上救護車。許久，我的腳才恢復(fù)知覺。

第二天她便來上學(xué)了，像往常一樣快快樂樂穿著白衣服。“你怎么了？”我問她?！皼]什么 呀！干嗎？”她很尋常地說，眨了眨眼笑了，用左手背撫著左邊的頭發(fā)，這是她的習(xí)慣動作 。我只能傻笑，然后轉(zhuǎn)回頭，一直不敢看她的眼睛。下課后，班主任找到她，我看到她搖搖 頭，聳聳肩，又攤攤手。臉上笑得燦爛。然而三天后，她就從班中消失了?？粗磉吙罩?位子，我的心里一直不平靜，到底是怎么了，她可從不請病假的。在下午的語文課上，班主 任講著我們上周的測驗卷，最高分得主是應(yīng)該坐在我身邊的她。老師講講題便看一眼空位。 卷子只講完兩大題，她就被人叫了出去。臨走時，她說：“自習(xí)！”第二天，班主任走進教 室，站在講臺上。我抬起頭來，發(fā)現(xiàn)她正緩緩地注視著我們每一個人，柔和的目光中加著一 種閃亮著的東西?！巴瑢W(xué)們?！彼砸回灥恼Z氣說，卻停了一下。其他人都抬起頭來，大概 都以為又有什么表格要填吧。只有四個月了，高三總是很忙的?！巴瑢W(xué)們?！彼终f，卻還 是沒有下文?！霸趺戳?？”我突然大聲問。大家都被嚇了一跳，都看著我。然后我們從老師 口中聽到了關(guān)于我同桌的消息，足以使得我們這群只知學(xué)習(xí)的麻木的人清醒好一陣子的了。 她病了沒錯，可是，得的是腦癌，是晚期了。一下子，我們安靜了下來，這一天，沒人再鬧 事了。

后來，在四月初的一天，我剛走到校門，有一輛車很穩(wěn)地停在我身邊。車門打開，是她。我 心中亮了一下，“嗨”她叫道，我往車邁了一步，嘴張了張卻什么也沒有說出來。她由父親 扶著，慢慢往四樓走。只半個月，她需要人扶了。我的心抽了一下，只低著頭跟在她和她父 親身后。她又坐在了教室里，只是她坐到了最后一排。下午時，我又看見她在吐了，并不斷 用手捶打著頭。我跑上去，抓開她的手。她抬頭看著我，我看到了她的眼睛，猛然放開了手 。我一下子感到了害怕，我終于明白她的習(xí)慣動作的含義，也明白她為什么要跑跑停停了 。我開始討厭自己的木知木覺。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我都在顫抖。

四月下旬，早自習(xí)，又要填表格了。我們在老師的指導(dǎo)下凝神靜氣地對付這張東西?！皥蟾??！庇腥诵÷曊f。我聽聲音就知道是她，門口的她卻比往常矮了一大截——她坐在輪椅中。 身后，她的父親站著，他說：“老師，她硬要來，麻煩你了?！彼縿用娌考∪?，勉強 笑了笑?！昂茫??！卑嘀魅巫哌^去。輪椅被推到了最后，經(jīng)過我時，她沖我笑了笑，我發(fā) 現(xiàn)她不再是以前那種黑黑的樣子了。下午第四節(jié)課是自習(xí)，班主任來了，她說：“改成班會 吧?！比缓笪覀儽阋积R望向她。她笑了笑：“怎么？”我們很安靜地看著她。班主任也靜靜 地站著，教室里一片靜寂，連大點的呼吸聲都沒有。突然有人打了個噴嚏，并很快說了聲“ 對不起”。她笑出了聲，我們也笑了?！罢f吧，大家都說一下自己喜歡什么。”班主任開了 腔。

“我喜歡聽音樂?！?/p>

“我愛逛街?！?/p>

“我，嘻嘻，我喜歡玩游戲。”

大家都按順序，一個一個挨著說，輪到大胖，他搔搔頭說：“我愛吃牛肉拉面?！鳖D時，一 屋子人都笑翻了。慢慢地，又都靜了下來，因為輪到她說了?！鞍。野??！彼f，臉紅了 起來，特別明顯。她臉上剩余的笑意漸漸凝結(jié)，我聽見她的聲音在教室中響起，慢慢傳開。 “我愛陽光，和生命?！比缓?，我們都沉默了，也沒有誰再說些什么。接下來的日子，我們 過得比一般高三生要辛苦。男生每天輪流背她上四樓，女生則幫助搬輪椅與打午飯，還有解 決她上廁所的問題。

那天，我背她，我說：“很榮幸啊，小豬?！彼读艘幌挛业亩洌骸澳愠拔??！蔽疑敌α?一下。她接著說：“以后聽了隨身聽，用完的電池不要亂丟知道了嗎？”我很用力點點頭。 “還有，聽我的，不要用紙巾了吧。你看你大姐我從不用的……”我又點點頭。只感覺鼻子 酸酸的。我們發(fā)現(xiàn)她很少上廁所，有時能坐一天。頭頂上的風(fēng)扇慢慢地轉(zhuǎn)著，看著她泛白干 燥的嘴唇，一些女生都快哭了，她們幾乎是央求著她喝些水。

我們上課是前所未有的認真，以前在眼前跳動的公式也不再煩人了。直到有一天，給她打飯 的女生將飯盒放在她面前時，發(fā)現(xiàn)她竟然拿不到插在米飯中的白色小勺。那個女生默默地拿 過送到她手里，一同在教室里，我們竟沒有發(fā)現(xiàn)她早就看不清東西了，而她還坐在最后，每 天都微笑著聽課。我們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許多，六月上旬，有一場模擬考，中旬就是填志愿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我還記得那天是6月4日，照她的話說是個很可愛的晴天。午休 時，我們睡覺的睡覺，做題的做題，教室里只有風(fēng)扇的呼呼聲。突然有人哼歌，細細的聲音 鉆進每個人的耳朵，是她！哼著哼著就停了，“對不起?！彼f，然后笑了。

接下來是語文課，班主任走進來，講題。天很熱，但沒一個人睡著。班主任說著說著突 然定格，右手還舉得老高，粉筆從指間落下，掉在地上。她一下捂住嘴。我們?nèi)蓟仡^，我 的心狂跳了一下，不知道回了頭會怎樣。教室最后，她靜靜地坐著。頭靠在墻上，兩顆閃著 光的清淚從閉著的眼睛中流出，長長的睫毛也沒能阻住它們。淚在她灰白色的臉上兀自淌著 ，淌著，然后滴了下來。我們都聽到了那“啪”的，淚滴跌碎的聲音。有人哭了，一個，兩 個……我的手背上也滴上了水，冰冰的，賴在那里不肯走。這一天，距她第一次暈倒時只有 72天。

后來我們才知道，她是在救護車上走了的，那時，淚還未干。那年，我們都考上了大學(xué)，一 個不少，創(chuàng)了學(xué)校里的奇跡。我讀的是醫(yī)學(xué)院，離開了這座叫人心痛的城市。我總是叫身邊 的人不要亂扔廢棄的電池，盡量少用紙巾。我總是買一個牌子的香皂。我總是聽林憶蓮的歌 。我總是會寄錢資助失學(xué)的孩子。因為，我還記得她的話。因為，我還記得她身上清爽的香 皂味。因為，我還記得她那天哼的歌。因為，我還記得那顆跌落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