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日記：１９３７年８月里的五天

“七七”事變初起，我正求學(xué)東京，雖尚未畢業(yè)，但因不愿續(xù)留敵地，特作歸國之行，此行雖無何奇遇，可是正如旅行雜志擬題上所釋，是只此一回下不為例的旅行，茲此日本戰(zhàn)犯猶在人間，而我個人卻更被烽火迫遁西荒的今日，回憶起當(dāng)日的遭際與心情，不論是悲是喜，總是不大平凡的。當(dāng)我在戈壁大漠上乘駝夜度時，當(dāng)將那次印象鮮明的展開，視為沙漠中自造的海市蜃樓，一切雖已是明日黃花，但確系個人平生旅行中最令人感動的一次。

[1937年8月10日]情勢終于更趨強化了，街上的號外鈴聲，終日不絕，人們都敏感的像在等候著一幕名劇的演出，町會在通知應(yīng)征在鄉(xiāng)軍人人隊，整個的東京像沸了一樣的騷動，連我所住的這郊外鄉(xiāng)下，也迅速地被波及了。

寬子今晨來小坐，她一向是不主張我回國的，但今天忽然說：“朋友是朋友，國家是國家”，我當(dāng)然懂得她的意思，笑了一笑，并在她請我留紀(jì)念的簽名簿上，沉重地寫了一句：“希望友誼能超過國界”。

家中錢尚未匯到，用什么走呢?于是我挑點可以換錢的東西，行李和書都賣掉，也不夠一張船票，決定將母親給我的金戒指也加入變賣。

午后，進市內(nèi)去找同鄉(xiāng)唐君，到神田路口恰好遇著了，他說：“大使館正造備忘錄，清理歷年文件，—俟政府再來命令，即行下旗歸國，那時可能由大使館帶走我們這些青年學(xué)生，但二三日內(nèi)恐還不能成行?！边@已經(jīng)是很圓滿的結(jié)果了，可是我住在荻原家，他們的態(tài)度令我一天也過不下去，與其花錢搬到市內(nèi)來等大使館的船，還是不如設(shè)法自己走的好。

和唐君告別了，一個人站在街頭，望著車群和人群像水一樣的流來流去，自己卻像是立在荒島上，看著看著出了神。

一群白衣女人走過，肩上斜掛著紅字的布帶，上寫“國防婦人會”五字，每人手中搖著一面小日本旗，不覺煩上心頭，一口氣跳上了電車。

在銀座下來，走進伊東屋的四樓，想用完寬子送我的禮券買一點文具，不料四樓上正開著“北支土產(chǎn)展覽”，華北的各種出產(chǎn)，都一行行地陳列著，壁上懸有一幅極大的地圖，冀察區(qū)已綴滿蒙染上同樣的淡紅色，和黃色的祖國脫離版圖了，旁邊是說明，既詳細，又醒目，一群日本人津津有味地指劃笑談著，我當(dāng)時呆在一邊，雖因身著制服長裙，并未被注意，可是我自感非常難堪，像受了極大欺侮的力弱孤子，也無心再挑選文具，滿心懊惱地走了出來。

走上自石的日本橋，憑欄小立，八月的天空異常明凈，高大建筑物的影子，都倒映在水里，一街都是木屐聲，拖拖的響，黃昏的風(fēng)吹拂著我的長裙及頭發(fā)，引領(lǐng)凝望西方天末的白云，真令人百感交集。

橋東朝日新聞的大廈中，忽傳來收音機明朗的播音，斷續(xù)地聽到幾句：“……支那執(zhí)迷不悟，我皇軍決采斷然處置，……為了大東亞的和平，對于頑固的×政權(quán)，決不能再事容忍，堂堂英勇的皇軍武士，已決心肩負起此神圣之膺懲任務(wù)……”

我被狂妄的播音所氣憤而走到候電車的街心站臺上，搭上回目黑的電車，經(jīng)過二重橋皇宮時，幾個全身新武裝的軍人從座位上站起來默致遙敬，那種虔誠的表情，使我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下午的號外又出了，小鈴在人行道上瘋狂地搖著，車中的人不覺都同向鈴聲響處望了一眼，目黑是市內(nèi)電車的終點，全車的乘客都下來，我也擠在人叢中，抱著滿腔的刺激與懊惱，由目黑再乘電車回到大岡山鄉(xiāng)下。

[1937年8月11日]清早，荻原太太到我房里來說：昨天派出所的巡警來過了，問他們關(guān)于我的行為等事，并到我房中來檢查了一下，為了恐怕以后發(fā)生麻煩，希望我能喬遷。最后，并很委婉地退給我三個鎳幣，那是我家中在一個月前寄給我新改的法幣輔幣的半圓一角和五分，當(dāng)時，她們覺得好奇向我討去的，想不到今天竟拿來還我，其意義或即等于二國絕交，我覺得這行為很無禮，很幼稚，也很可氣，但我很快地接了過來，并且告訴她，我即日買票走，叫荻原不必擔(dān)心。

到校中去要成績單，因為放了暑假，鈴木老頭不在，旁人不負責(zé)，空跑一趟。操場上有幾個一年級的新生，在樹下做什么，看見我走近，忙舉起一條白布，要我縫一針，上面一端寫著“武運長久”，另一端寫著“多摩川第八町婦人會獻”，已經(jīng)有許多人在上面縫了許多的一針，我才明白這就是所謂的“千人針”，我笑了一下，拒絕地走開了，這使得那幾個女孩驚訝的將眼睛瞪得極大。

下午，將戒指拿到屋去換了日金五十四元，又叫了舊貨店的人來，將我那四年來相依為命的小桌子和靠椅換了二十元，手表換了十二元，算算路費盡夠了，便到西小山去約胡小姐，竟是意外的順利，她決定明天走，我們都欣喜有了伴，晚間她請客，和我到昆谷公園去散步，并到松屋第八層露天屋頂上吃點心，為的是明天既乘小汽車直驅(qū)橫濱，不能再經(jīng)過東京市了，特地進市內(nèi)一逛，以與相處四年的東京告別。松屋八層很高，不僅能瞰望帝國大劇場、淺草神社、日本銀行、上野美術(shù)館及動物園，更可以望見首相官邸內(nèi)的燈光。除了首相官邸外，這些我所熟悉的、愛好的處所，似不能都因是敵國而毫無留戀?！庇绕涫堑蹏鴦鲋猩倥栉鑸F的螢之曲，那水袖，那團扇，那閃亮的螢，那輕甜愛嬌的古典型的舞姿及歌聲，不覺都驀地憶上心頭。其次，還有淺草的舊書攤，拍賣香蕉的小販，日本銀行中每月我去領(lǐng)錢時的那個和藹熟悉的面孔。上野美術(shù)館更不用說，那是我在東京流連最多的所在，館內(nèi)陳列，一閉目即清晰的數(shù)得出來。至于動物園中，那偉大的河馬，那會聽人命令的大象，那行動滑稽的長頸鹿，那一躍幾十丈的水獺，和那剛出世的一對乳獅，無一不在我的系念中。它們竟分占了我那時毫未經(jīng)過憂患的心，稚氣地對之發(fā)生無限的依戀。暮色沉沉了，胡小姐的一聲嘆息才使我清醒，我用匙攪著冰豆，掩飾住幼稚的離愁。

[1937年8月12日]早晨，又到學(xué)校去拿成績單，算是取著了，不過校長的名字不是親筆簽的。鈴木老頭還說：“回去了嗎，還沒有畢業(yè)哩!”又說：“你的畫掛在成績室里的，不能發(fā)還你了，算是送我吧!”又問：“你覺得日本人親切嗎?”我糊糊涂涂地哼了幾句就走了，因為時間已不寬裕，但是一出校門，不覺得又頻頻地回首好幾次。

順路到寬子家，告訴她我今晚走，她沒有說什么，沉默而沉重地握著我的手，我在含淚向她說再見時，看見她的眼中也充滿了淚光。

我和胡小姐都仍舊穿上各人的制服，兩人行李都極簡單，雇了一輛小汽車直駛橫濱，在車中胡小姐說：“我倆這可真是回去了，你有什么不舍得嗎?”我搖搖頭。她卻嘆了一口氣。窗外正看得見富士山的銀峰。

黃昏，抵橫濱碼頭，亞細亞皇后號像一座山似的高聳在眼前，燈火通明，船身雪亮，人擠得不通風(fēng)，海浪在近處嘩嘩的響。

會見了很多的中國學(xué)生，一高的，帝大的，高師的，奈良女師的，各種?；占爸品D在一堆。山東話，浙江話，廣東話，在船中響成一片。我真高興得要命，我感覺到這些聲音真是親切。

很久，差不多已經(jīng)夜間了，船才準(zhǔn)備開，學(xué)生窮，十分之九是乘的四等艙，各人安好了行李鋪位，我們也都換上了中國衣服，大家快樂得又跳又笑又叫，似乎都更年輕了十歲。在船上吃了晚餐，為了想一見日本最后的一瞥，許多人都上了三等艙的甲板上。

船叫了幾聲，馬達吼起了，紅綠的紙帶，一卷卷的拋拿在行者與送者的手中。船慢慢離岸了，我感到說不出的愉快和說不出的惆悵。正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中迷惘，忽然幾個穿軍服的人在岸上掩面哭了，他們都剃的是光頭，哭得很傷心，最后竟高喊起“中國萬歲”來。旁邊一個學(xué)生告訴我，才知道他們是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的學(xué)生，由國內(nèi)保送來的，別人可以自由歸國，而他們卻不能，就是大使下旗歸國，而他們恐因是軍校學(xué)生也仍會被禁止返國的，所以現(xiàn)在他們眼見船載著我們走向祖國時，不覺就非常傷心了，這種情況更添了許多黯然的成分。

船走得很快，一剎時，他們的影子和日本的國土，都消失在夜色中。只望見橫濱市的萬家燈火，在海浪洶涌聲中燦爛地閃爍著。

[1937年8月13日]昨夜通宵未眠，因為橫濱的東邊是太平洋，浪比內(nèi)海大，船震蕩得太厲害，十分之八的人都嘔吐了。昨晚笑語風(fēng)生的飯廳，今天只有幾個茶房在大嚼，學(xué)生們都再不敢去問津了。

躺在床上不能動，綠色的海水有旋律地沖激著我床側(cè)的圓玻璃窗，使我的小窗一白一綠地交換著顏色，我嚼著口香糖，心里充滿了矛盾的留戀與希望，胡小姐卻堅持要我起來到船尾上去玩，不得已隨其前往，至則全系中國學(xué)生，吸煙，閑談，雄辯，沉默，一切悉由尊便，完全是一個校園的縮景，令人頗感自由的舒適。我和胡小姐二人反坐在船舷上，兩足懸在船外，幾丈高的浪花飛濺在我們臉上，腳下是碧藍的海，頭上是碧藍的天，天與海緊緊相聯(lián)，使天地成了一個透明的藍色圓球，不知道在那天地當(dāng)中，正藏著一個復(fù)雜而短暫的人間，目前，人世隔絕了，浮云與海浪昭示我們以大自然無盡的美麗與偉大，我暫時竟忘了國家的恩仇，自身的榮辱，也像海鷗一樣的悠然忘機了。

晚間，船已駛離長崎領(lǐng)海，而人于黃海了。船上的學(xué)生便立刻活躍了起來，許多人參加大廳中的晚會，結(jié)果通電擁護“七七”抗戰(zhàn)，擁護政府對日的國策，每人都捐一塊錢，連茶房廚師伙夫都自動加入了，情緒熱烈得不可形容。正在討論議案，播音機中忽然放出上海中日軍隊已于今日正式開火的消息，—時全體學(xué)生簡直沸騰了，我們所盼望的一天，終于在今天實現(xiàn)了，有笑的，有哭的，全艙像是一所瘋?cè)嗽海聊娜四恐蟹胖悩拥墓?，交談的人在聲音特大之外還加唾沫四噴。一切一切，興奮得無以描畫。

這艘巨大的船，在海濤中排浪前進，船上載著多少中華兒女奔向祖國懷抱的熱心。

[1937年8月14日]上午，我正在床上剝橘子，胡小姐一把將我拉起，她口里不知嚼的什么東西，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將我拉了就走，拉到船邊，才發(fā)現(xiàn)隱隱的有一條黑線，在天與海之間，逐漸明顯起來。大家不知什么時候已不約而同的靠向了這船邊，全神匯聚的對那條黑線行著不瞬目的注目禮。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華僑，低頭向他僑生的孩子說道：“孩子!你看!那邊有一條黑線，那就是大陸，那就是中國!”話未說完，老淚已滴在孩子的發(fā)上。

憑欄西望的人，面上都露著圣潔的微笑，朝曦射在千百個中華兒女的臉上，照見許多人的眼中都閃著晶瑩的淚光，海浪嘩嘩的響，亞細亞皇后號加速地向黑線的方向駛進!駛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