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我踏進家門,屋里靜悄悄的,卻有三種此起彼伏的鼾聲:“低音部”是快到三歲的兒子的,低而流暢;“中音部”是丈夫平的,穩(wěn)重而均勻;“高音部”是老杰克的,堪稱虎嘯龍吟。本來,杰克的住處在地下車庫旁邊,和我們所住的樓上并不相通,但呼嚕聲還是迂回而來。在平日,鼾聲是我下班回來最愛聽的“人籟”,因為它向我顯示著“安寧”和“正?!?。不過,今天顧不上欣賞這些,因為有點心事。
我進兒子的臥室,給小男人揩揩汗,給大男人掖掖被子,然后,躡足繞過鼾聲,走到起居室,擰亮立燈,踢掉鞋子,把疲倦的身體放倒在沙發(fā)上。撩開近旁的窗簾,月光如銀,此刻終于逼退舊金山無日無之的惱人霧氣,灑在君那匹絡大道旁的檸檬桉上,黑黝黝的葉叢罩上一圈紫暈。偶爾,寥落的車燈,頑強地把光柱探進夜的深處,把本來已經夠迷離的灰黑攪動成冷調子的漩流。我回過頭,注視著地板上的一幅畫,心事就是因它而起。
說來是幾天前的事了,一位剛剛從北京回來的作家朋友,來我家訪問平,談到平的近作,平把這幅新作從工作室搬出來,友人品鑒了好一陣,問平:“為什么你用黑色塊作為主體?”這倒把平問住了,他所擅長的色彩和線條的語言,一下子無法轉換為明晰的漢語,訥訥道:“也許……顯示的是命運本身的姿態(tài),還有,人面對命運的姿態(tài)……”看他一個勁地搔頭,我在一旁干著急。友人沒糾纏在這上面,只說:“我們都來想想好了,抽象畫所提供的就是無限的空間。”臨走時,友人將了我一軍:“最熟悉老公的是你了,下次由你來說,怎么樣?”無意的一語,驚醒了渾沌中人,是啊,我對我的丈夫,對他的生命所依托的繪畫,能說些什么呢?
夜更深,鼾聲的“樂章”更加酣暢,我沒有睡意,凝神在畫中。這一幅,以排筆橫掃而成的純黑色塊占據(jù)著中央,一種極為沉重的意象,一個深深隱藏在圖象內核的生命體。畫布的左下角是一行鉛筆字:無題第6號。抽象畫,命運,愛情,婚姻,孩子……我的思緒一似窗外沉沉的夜,以黑為基調的諸般色彩在涌流,以鐘擺作為節(jié)奏。
說到這些,不能不從鼾聲的“高音部”說起。杰克是我家的房客,80多歲的老光棍,一個早歲從波蘭移民來的藝術鑒賞家,一位在西海岸頗有名氣的畫廊老板和經紀人。我和平結婚前,平早已和他因畫結緣,情同父子。后來為了交往方便,杰克干脆租下車庫旁的單間。平和我訂婚后,興沖沖地下樓去,讓杰克最先知道這喜訊。不料老杰克面對著喜上眉梢的平,并沒馬上道賀,一頭花白的疏發(fā)抖了抖,渾濁的藍眼珠對著天花板,過了很久才說:“我早和你說過,藝術和愛情,只能要一樣?!彼f分惋惜地拍拍平的肩膀,說:“我對你的期待,你不是不知道?!毖獨夥絼偟钠秸f:“藝術、愛情我都要!我還要家庭、孩子。”杰克無言苦笑。平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做得到嗎?老杰克自己可是有切膚之痛的:18歲那年在老家和一位姑娘陷進熱戀,后來,姑娘卻背叛了對十字架發(fā)的誓言,離開了他。從此,杰克和愛情絕了緣,到老也沒和任何女性交往,一心撲在藝術上。平握著他的手,一板一眼地說:“我會做給你看?!苯芸藳]說話,轉過身去揉眼睛。最后,他猛然把平緊緊擁抱著,說:“你將會是一個例外,沒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了!”
是的,老杰克是明白平的底細的。早在20世紀80年代,平從大陸一家美術學院的版畫系畢了業(yè),留校當教師,80年代末到了紐約,進入市立藝術學院。為了賺學費,什么都干過:在時報廣場替人寫生,搬運,油漆。后來,他向往西海岸多元文化的氛圍,轉學到了舊金山。那時沒綠卡,找工作很難,這么強壯的小伙子,只能在唐人街的餐館洗碗。
老杰克所以欣賞平,是因為這個半路出家的洗碗工,竟能把這既粗重又乏味的活兒,變成藝術!平把臟碗碟泡在水槽里,混和著洗潔精和油膩的水,顏色斑斕,變幻無窮,這些圖象,他看起來,就是一幅一幅永不重復的寫意畫啊!他的手機械般運作,刷碗碟,搬盤子,汗水橫飛;腦海里,一幅幅畫在孕育,在成形。那時,他已經實現(xiàn)了寫實派到抽象派的蛻變。來杰克的畫廊,從那時起,展出平的一批批作品。有一回,杰克到了樓上,和我談起平。很有感慨的說,有天賦的畫家,見多了,但像平這樣具有意志,具有近乎苛刻的自我約束能力的年輕人,卻難以遇到。他所以把平看作“例外”,所根據(jù)的就是他的這點特質吧?
我和平結婚那天,數(shù)杰克送的禮物最是獨出心裁:一只籃子,是他自己用在南加州砍來的一種細圓樹條編的,手工稚拙,里面堆滿了加州的嘉果。他也沒附上什么賀辭,祝福都凝聚在洋溢著孩子氣的制作中。
結婚了,有了孩子了,花前月下變成了柴米油鹽,燭光晚餐被奶瓶尿布取代。老杰克照樣住在車庫旁邊。為了尊重隱私,他不像過去那般頻繁上門。但我們知道他在身邊,白天的咳嗽和夜晚的呼嚕,讓我們感到親切。我們婚后的日子,自然發(fā)生了變化。愛情和婚姻,是兩種迥然不同的容器,我這個被家里寵壞了的獨生女,這個在國內演藝圈泡出一身“貴氣”的妻子,在戀愛這“瓶子”里還過得去,盛進“家庭”這瓶子可要露餡。家務干不了,孩子哄不了;那好,家里請保姆,出去賺錢吧,錢也賺不了多少。這下子,平可給害慘了。他每天要到藝術學院去上課,作為導師,要給研究生個別輔導。周末,到學生家里上課。一天天開著車子連軸轉。他如果有個持家有方的妻子,下班回到家,兩腿往沙發(fā)一擱,熱茶上來,待到緩過氣,可口的飯菜擺好了??墒?,平的“后方”一塌糊涂,我在報社上夜班,他從學校忙完,出了校門,得急如星火地去幼兒園接孩子。在家,要么一手抱孩子,一手拿奶瓶;要么把孩子放在圍欄里,他在翻參考書備課。孩子睡著了,他偷偷摸摸地溜到地下的工作室,在未完成的畫作上添幾筆,不敢太投入,耳朵豎著,樓上有輕微的響動,他就甩掉畫筆跑上樓梯。
累,累!盡管平不明說,我卻看到,他娶了我,有了孩子后,無休無止的操勞使他精疲力竭。連杰克看了也心疼,好幾次對我埋怨,要我勸勸他,把步子放慢些。我這人,天生大咧咧的,不會疼人,不會體貼丈夫,可是,夜里下班回來,進兒子的臥室里,看看睡得正香的兩個男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輕輕撫著平鬢邊的幾絲白發(fā),暗暗說:平,我對不起你,當我看到,你吃晚飯時,勉力睜開布滿血絲的眼睛,才看清菜盤,把菜夾進碗里;當你若無其事地說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打瞌睡,車子差點撞上分隔墻,我的眼淚往肚里流啊!我恨自己低能,恨自己沒心肝!
古話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我們這三口之家,好歹算得中產階級,卻因為雙雙上班而鬧矛盾。有一回,平在外面教課,奔波了一整天,剛回到家,他妹妹來一個電話,要他幫忙搬家,他又出去,半夜里才灰頭土臉地回來。我看了,氣不打一處來,和他干了一仗,把平日積下的牢騷全倒出來。怨他笨,不會省點力氣,專替人家著想;怨他整個工作狂,周末老把我們母子撂在家,兩頭看不到日頭地在外頭忙;怨他什么都想要,落得個扶得東來西又倒。我一個勁地嘟嘟嚷嚷,平不發(fā)一語。在氣頭上,我說了一句:“老杰克不是警告過你,不能世俗和藝術都要嗎?不幸而言中……”這可著實把平的心刺得鮮血淋漓。他咚咚跑上樓,在儲物間翻了一陣,拿出一件東西,擺到我的面前,神色是從來沒見過的嚴峻:“好,它會告訴你,我為什么要這般拼命?”我低頭細看,是一根筷子長短、形如簽子的篾片,年代很久遠了,上面長滿了霉斑,隱隱約約一行繁體數(shù)目字:壹佰貳拾伍。我不屑地說:“什么玩藝?”
平語調沉重地說:“我向來不喜歡抖落陳年舊事,今天不說不行。這是我祖父的遺物,他上世紀20年代初,從老家新會到廣州去謀生路,碰上美國來招勞工的經紀人,兩塊銀元賣了身,登上專載‘豬仔’的‘大眼雞’,在太平洋上漂流了兩個多月。中途船上鬧瘟疫,‘豬仔’大批大批死去,給扔進大海。我祖父病得奄奄一息,被拖到甲板上。扔死尸的抬起他,感到他的手指似乎動了動,慌忙把手放在他鼻子前,還有游絲似的氣,旁人忙端來水灌進他日里,做人工呼吸,抬手屈腳,‘死尸’終于還了陽。后來,他到了舊金山,打工一輩子,到死也積不足錢‘返唐山’。他死后好些年,親戚幾經周折,才把遺物帶給我父親,其中一件,就是這塊在‘豬仔船’上作為身份證明的篾片。我來留學時,父親把它交給我。我看到它,就想到責任。人總得有擔當,我的肩頭,扛的都是對學生的責任,對家庭的責任,還有,對藝術的責任?!逼讲皇强犊ぐ旱脑娙?,但說這席話時,臉上洋溢著少見的激情,性情平和內斂的丈夫,原來憋著一股子氣。平說罷,往地下指了指,說:“別忘記老杰克,我是他歸類為‘例外’的藝術工作者?!闭f完,他氣沖沖出門去。后來,我哄孩子睡覺,自己也睡了,醒來,摸摸床的另一邊,竟是空的。過11點了,平哪去了?不是負氣做什么傻事吧?我慌忙起床,抱起熟睡的孩子,發(fā)動汽車,駛向日落區(qū)海灘,那是我們婚前去的地方。他果然在那里,癡癡望著海邊的建筑工地??匆娢?,慌忙接過熟睡的孩子,脫下外衣,披在我身上,不好意思地說:“看風景呢,白天我路過這里,看到這工地,樓房搭了一半,那些未完成的線條和圖形:腳手架,豎的六合板,橫架的木梁,地上水泥袋垛子的陰影,太豐富,太玄妙了!趁著月光,我來聆聽光線的旋律,線條和色彩的節(jié)奏……”他的手緊緊握著我的手,算是講和。兩人靜靜坐著,孩子在懷里睡得正香。我雖然還裝高傲,免得讓他“得分”,但心里明白,要理解丈夫,首先要懂得他的事業(yè)。
為了搞懂抽象畫,我找上杰克,向他請教、學習鑒賞陌生而深奧的意象,“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象征,跨度奇大的隱喻。在杰克的引導下,我漸漸發(fā)現(xiàn),平的抽象畫作品,是自有寄托的,他將中國氣派,特別是書法和空白,引進這個最具后現(xiàn)代氣質的畫種。有一次,杰克帶著又欣喜又疑惑的神情,對我說:“你的平啊,近來畫的我也看不大懂了。”我把杰克手里的畫拿過來端詳,一幅拼貼畫,材料是常見的紙板、布片和干燥的花和葉子,還有幾何圖形,卻滲透著淋漓的墨意。我看來看去也是一腦子漿糊,便去問平。平呢,云里霧里地說:“我只管畫,什么意思讓人家去揣摩。說到藝術追求嘛,該是一種‘神韻’吧?!?/p>
日子說平淡也平淡,家還是那個家。我的平,還是那么忙。自從老杰克開設在舊金山下城中心的“三角”畫廊,決定圣誕節(jié)期間舉辦平的個展,平一有空閑就躲進工作室去。杰克和平并不常見面,可是,平最在乎的就是老人,有時教課太忙,顧不上作畫,平便念叨:“杰克怕要罵了?!蔽疫@個毫不稱職的主婦,慢慢適應了平的生活方式,努力做家務,照顧孩子,讓他少分心?;叵霊賽蹠r節(jié),平所以使我傾心,不就是這種男子漢的意志嗎?人說女人是水,為了灌溉平的藝術之樹,我愿此生的柔情化作不絕的涓涓。
這一晚,為了完成作家朋友交的“作業(yè)”,我在起居室坐了很久很久。在男人們的鼾聲里,對著這幅“無題第6號”凝神深思,圖象在眼前旋轉,幻化,這如同漢字筆鋒一般、從中央向左右飛出兩翼的黑色塊,初看時,穩(wěn)重如漢鼎,端坐在白色紙板上;繼而,變成了平的祖父拿回來的篾片。注視得越久,黑色流動得越快,漸次擴大,盈溢,成了中餐館的洗碗槽,成了平的工作室的調色盤,成了老杰克的衣領間的蝴蝶結,成了平的眼瞳,成了兒子的頭發(fā)……忽然,我的心劃過一星靈感的火花:我讀懂了這幅畫了,它在宣示著意志:平作為“世俗男人”以及“藝術奉獻者”的雙重意義上的意志,也就是廣義的人的意志。這幅畫,所以含著飽滿的張力,就是因為表現(xiàn)著“意志”和“壓力”的角力,意志在承受,在容納,在聚合形而上的力量,預備反擊,畫面的黑色乃是意志“出手”前的平衡臨戰(zhàn)的靜態(tài),暴風雨將來的沉默。我該有把握地告訴友人,我和平結婚這么多年,總算從畫進入他的精神。套用平常常道及的“神韻”,這就是他著意營造的“別種風神”,并不是純粹的中式,新大陸賦予它有別于故土的“洋氣”,那么,稱為“美國神韻”好了。不知道丈夫會不會對我這完全外行的“歸納”發(fā)笑,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
我輕松地站起來,走向浴室。鼾聲的交響樂溫柔地在周遭起伏。生命的之河在靜靜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