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這只變色龍
如果你越平庸,你就越成功。
恐怖主義大行其道,有人給一些高危職業(yè)——比如新聞記者、聯(lián)合國工作人員、人道主義者安排一項訓練——當被恐怖分子綁架后,力爭做一名“灰色人”?!盎疑恕钡囊x是盡可能地不引人注目,在一群人質(zhì)中既不能表現(xiàn)得最突出,也不能表現(xiàn)得最落后,一句話,要盡可能地平庸,渾噩,沒性格,沒脾氣,中不溜兒,面目不清,否則引起恐怖分子的注意,第一個掉腦袋的就是你。
這聽起來像一個笑話。多少年來,從小到大,充斥我們耳根的詞是“力爭上游”、“一馬當先”、“不甘人后”……我說咱爸咱媽、老師們領導們、關心和愛護我的“都是為了我好”的朋友們,還有出版無數(shù)成功學著作的專家學者們,假如有一天我被恐怖分子綁架,你們還會要求我“鶴立雞群”、“脫穎而出”嗎?
大約十年前,在我大學的一個課堂上,一位三十多歲的女教師不知怎地談道,“以前我們班成績最差的一個男生,現(xiàn)在開公司,是同學當中最有錢的?!闭Z氣嚴肅,而且飽含不屑,如果聯(lián)系到前后語境,那意思很明顯——她的這位同學不應該這么有錢,如果有錢,他一定干了非法勾當,因為他的成績差。
我當時很想反駁她——“學業(yè)成功與事業(yè)成功沒有必然聯(lián)系”,“此時的成功不等于此后的成功”——當年我是一個頗愛思辯的“憤青”,但不知為何我沒有行動,也許是想顧及老師的面子,也許是下課鈴聲響了,總之,這成了我大學四年最大的遺憾之一,因為,當年我就是班上成績最差的男生之一。不過工作了若干年,我并沒有像我大學女老師的男同學那樣,借成績差的東風成為百萬富翁。
這一度成了我真正的遺憾。
無人不想追求成功。細想之下,像我這樣的蕓蕓眾生,定然是成不了什么偉業(yè),也許,不做壞事就意味著成功。若干年前,我在一片疑惑的目光中從一家內(nèi)地報紙漂到南方,放棄已取得的“成功”和“光明未來”,我堅持的理由其實很簡單,不要浪費國家的紙張,要做一點順應歷史潮流的事,列位還能堅持讀本文到此的看官莫笑,我當時真是這樣想的:一個人越成功就越失敗——我指的是在錯誤的方向上。
把我關掉吧
電影《All or Nothing》講了倫敦的一家人:一個很胖很胖的出租車司機爸爸,一個很瘦很瘦的超市收銀員媽媽,還有一對很胖很胖的兒女。生活里到處都是一些無法發(fā)作的小煩惱,直到有一天胖兒子在院子里踢了兩腳足球突然就心臟病發(fā)作了,差點死過去。
出事那天,胖爸剛好載了一個話多路遠的法國女人。路上就聊到了人生與愛。胖爸若有所思若有所感,就把手機跟出租公司的呼叫器都關了,一個人開車到了海邊。繼續(xù)思,繼續(xù)感。晚上回家,就是故事的高潮,胖爸和瘦媽兩個人吵架。主要是瘦媽在吵,非常憤怒地,高聲地,質(zhì)問:你白天跑到哪里去了,手機也打不通,呼叫器也失靈???胖爸沉默了一小陣子,然后低聲說:我受夠了,我把它關了(I've got enough. I switched it off)。瘦媽聽了,真是出離憤怒了:你受夠了?!我每天在超市里上班,回家給一家人做飯,生活沒有樂趣,也沒有希望,如果我受夠了我能關掉什么?
What can I switch off when I get enough?
瘦媽在說完這句話以后,稍微停了一小下,非常短的一小下,就又接著憤怒地說了些別的。很明顯,導演是想讓這句臺詞聽起來雙關一些,哲學一些,意味深長一些,讓人浮想聯(lián)翩一些。
我姥姥85歲,一字不識。去年春天她一不小心摔倒了,胯骨骨折了。躺在床上三個多月不能行動,她非常痛苦,尋死覓活。大家把她藏在枕頭里的一大塊陳年鴉片沒收以后,她老人家面對痛苦的時候就顯得更加絕望。所以有一天早上,我姥姥就抓住了我的手,非常認真有些急切地問我,到底,有沒有神?所以那一天的晚上,我姥姥就異常平靜地,仰面朝天地,自言自語說,把我關掉吧。
我姥姥,是和藝術電影導演水平相當?shù)恼軐W家。
本來我以為,老年生活可以,相對地比較美好。回顧一生時候的惆悵,面對死亡時候的哀傷,我以為這些東西,都可以拿來,當作美感的調(diào)料??墒抢先思业慕^望,原來是如此這般地,雪上加霜。
林青霞的媽媽71歲的時候自殺死了。抑郁癥。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感到非常地,絕望。因為我懷疑她過去的71年都在跟自殺的沖動作斗爭。那是什么樣的人生。后來的八卦新聞進一步證明,我的懷疑不是沒有道理的。林媽媽從前確實有過5次的自殺記錄,第6次總算成功了。
薩岡說,絕望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人們居然承受得住它。這話的另一種說法是,人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居然承受得住絕望??墒橇謰寢尩氖虑楦嬖V我們說,其實并不是所有人都這么奇怪的,有些人承受不住,就真的把自己關掉了。
八零兇猛
一個全民博客的時代,最大的好處乃是提供了光明正大的偷窺機會。不僅偷窺熟人的,還可以偷窺陌生人的,不僅偷窺同齡人的,還可以偷窺老的和小的。
最近誤點鼠標,撞進幾個1980年代生人的博客,立刻發(fā)現(xiàn),這幫昔日的小屁孩們,不僅已經(jīng)普遍初長成人,而且生猛得狠,不吝得狠,撞得我鼻青臉腫。
某博客,有這話,“我總結過我已經(jīng)逝去的大學生活,得出一句話——喝酒,抽煙,飯局,朋友,性世間;但卻沒有愛情?!眹K嘖,看人家那大學過的……
某博客,題材選擇及寫作風格都有驕人之處,“男人胸口上長毛是件很奇怪的事。嘿嘿。真奇怪。 不過,我是沒有什么理論的,我只是覺得很奇怪,關鍵是,有的人長,有的人不長。我認為,還是不要長好。長胸毛的男人多少都會有些怪怪的。讓人看了害怕……”
假如僅僅是人家活得灑脫出位,或者說話大膽有趣得緊,也就罷了,但讓俺們七十年代的老同志憂心忡忡的是,所謂知識和見解——惟一我們以為能賴以德高望重活著的資本,也早被別人超越啦。
我定期去溜達的另一還在上大學的八○博客,簡直就是用來羞愧的,里面不僅充滿著本雅明、波普爾、德里達等高深的名字,也有各種高端音樂和電影的點評,更可怕的是,此人還經(jīng)常用英法兩種文字書寫,直讓人低首不語。
不久前,八○年代的劉翔被《時代周刊》亞洲版評為2004年度的“亞洲英雄”。與他一起成了英雄的,還有若干個別國的小屁孩,最小的那個日本影帝才14歲,算來大概應該算九○年代了。
李敖寫《老年人和棒子》、敦促那些老不成器、老不曉事的人們盡早把接力棒交出時,驕傲地展示了他三十歲的青春韶華。可我今年三十歲了,怎么已經(jīng)覺得暮色將至,覺得那棒子放在我們手里還沒焐熱的功夫,就拿不住了呢?
如果七○年代還有什么功績的話,那大概就是以此代人純情而保守的血淚史為代價,為八○年代的兇猛創(chuàng)造了一個寬容祥和的制度環(huán)境——有良知的年輕人,吃水不該忘挖井人啊。
日前一幫搞攝影的朋友聚會,某人帶了一上大學一上中學的兩個侄子前去湊局,侄子們都酷得殺氣騰騰的,以致一遲到的藝術家進來時嚇了一跳,以為攝影新銳們居然已經(jīng)新到這個份上了。席間酒酣耳熱,叔叔眼神閃爍,開明地指著侄子說:“他們這一代要干些什么,我是不會管的了?!?/p>
沒想到年輕人們還未表示感謝,遲來的藝術家卻驚呼起來:“年輕人,你們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啊……”
相忘于城市?
去了家鄉(xiāng)小縣城的酒吧,到九點半的時候便坐滿了人。無所事事的當?shù)厝顺橹鵁熀戎【?,或站在擁擠的舞池中隨著震耳欲聾的音樂跳舞,出奇地投入和自得。這讓我突然想起特麗莎和托馬斯最后去的鄉(xiāng)村小酒吧。她打扮得漂亮,輪流和他以及其他的村民跳舞。
書的最后一章寫道:“特麗莎慶幸自己終于放棄了城市。”我對身邊的朋友說,這里過于幸福的氛圍就像書中的鄉(xiāng)村一樣,給人一種結局感。此刻,她正在籌劃著離開這里去上海工作,我卻在考慮是否該回來。
從小到大我時常做著隱居的夢,從孤島到荒山。后來我以為隱居,只要離開大城市到一個不知名的小縣城就足以了。離開大城市就意味著離開政治、競爭、復雜的人際、進入公眾視野的危險和永無止境的欲望,如同特麗莎慶幸自己甩掉了警察、托馬斯的情人、騙子和過去……
“她和托馬斯單獨生活在一起了。”“單獨”被作者解釋為與以前所有的朋友和熟人中斷關系,把前后生活一刀兩斷,但還是在對他們毫無所知的當?shù)厝说呐惆橄律罟ぷ鳌?/p>
也許每個人的頭腦里都有一個關于隱居的理想。在《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里,K幾次三番地逃離安樂的營地,躲進一塊荒無人煙的高原上吃蜥蜴和蚱蜢過活,不愿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而照顧他的醫(yī)生竟幻想著和他一起把自己藏起來,躲避戰(zhàn)爭和社會。梭羅則隱居在瓦爾登湖畔,自認為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真諦。隱居,是個永遠的話題,不是代表拋棄名利面向單純。而更像自己把自己丟棄掉,或者自我封閉,只讓一個你愛的人“單獨”出入。也許越簡單越個體的生活越接近幸福。
但是又有朋友說,他一心要來上海的理由,只是想做個小職員,希望自己被淹沒掉。如果隱居就是要離開城市,期望淹沒又不得不要回到城市。他說世界很小,上海很大。這句話就像每天公交車電視上的宣傳詞。人們到深圳似乎是為了出人頭地,而到了北京上海似乎只是為了成為城市分子。到了城市不爭斗不出聲,似乎就成了一個沒有名字的零件,過著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的日子,從此相忘于城市。
對于淹沒和遺忘,城市和鄉(xiāng)間究竟哪個更有用?也許,永遠是“生活在別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