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爺爺老是講榆樹梁的故事哄我入睡———
榆樹梁的山梁旮旯里有我們的老家,那兒到處長著碗口粗的榆樹,樹上有許多小鳥和鳥窩,樹下孩子堆里有我的爺爺,在給一群小孩子講著榆樹梁的故事……
四十多年前,榆樹梁被人們叫作榆錢梁。那時鬧饑荒,青黃不接的日子里,人們焦灼地期待著早早吃上榆錢,仿佛榆錢已成了人們的主要糧食;于是,“榆錢梁”的親切叫法就自然地傳開了。因為能吃上榆錢,饑餓的日子也就好打發(fā)了,所以引來附近鄉(xiāng)鄰們饑渴般的羨慕。爺爺說,好多鄰村的姑娘當年就是沖著能吃上榆錢才嫁到榆錢梁來的,奶奶就是其中一個。每說到這兒,爺爺古銅色的臉上就會泛起紅潤。
后來每況愈下,饑餓難耐的人們連榆樹皮也剝掉吃了。餓年上沒活過來的人就是在吃完這些東西后才餓得下世的。跟那些鄉(xiāng)親一起去了的,還有我的奶奶。爺爺說著,目光變得呆滯,有時候還朝著山梁的方向遙望。
緊接著大躍進風潮刮起,大煉鋼鐵開始了,那一帶的榆樹被一棵不留地砍掉了。再后來,那里的人實在生活不下去就搬下山了……
這樣的故事一直說到我快上學(xué)時。那年夏天,雨水特別多。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天中午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爺爺陪我睡下不久,突然驚叫起來———原來爺爺夢見奶奶渾身濕淋淋地站在榆樹下,洪水要淹著奶奶了……
爺爺眼淚汪汪:“你奶奶還在那里給我和孩子們摘榆錢,可那里現(xiàn)在連一棵榆樹也沒有了啊……”
那天爺爺沒有吃一口晚飯,早早就睡覺了。半夜里,爺爺又翻身起來,又說他夢見淋濕的奶奶了。爺爺沒再睡覺,坐在炕頭一個勁地抽旱煙。我迷迷糊糊聽見爺爺念叨他大限快到了,要去照顧奶奶什么的,還不停地摸著我的頭。第二天天不亮,爺爺就去榆錢梁上看奶奶的墳地了。中午時分,爺爺才頂著太陽滿頭大汗地回來。原來奶奶的墳地進了洪水,爺爺修護了整整一個上午。
打那以后,爺爺每天都去山坡,不停地整地呀、栽樹呀。漸漸地,鄉(xiāng)鄰們就議論開了———
“榆錢梁山坡又不是他們一家的,老頭兒干嗎要漫山遍野栽樹呢?”
“也許是小的不孝吧,連一把老骨頭也不放過?!?/p>
“這兒子可真有他的,趕乘植樹造林的風頭兒,讓年邁的老人去栽樹,以后長成林不就是他私有的了嗎?”
我的父母招架不住別人的閑言碎語,也勸服不了爺爺,跟爺爺大吵了一架;之后,爺爺干脆在榆錢梁山坡上修了一間小房子,獨自住在那兒,成了專業(yè)栽樹人。
我上學(xué)了,爺爺和榆錢梁的新舊故事都慢慢離我遠了。
轉(zhuǎn)眼幾個年頭過去了,爺爺蒼老得連給我講故事的心力都沒有了,但整個山梁都栽滿了樹,最多的是榆樹。
爺爺說,只要家家戶戶有余錢、有余糧,以后就能安心過日子了。我想,爺爺是老糊涂了,都什么年代了,好像還擔心會挨餓似的。難道他還不知道家里的蘋果園已經(jīng)每年能收入好幾千塊錢,又擴栽了三四倍嗎?村里哪家沒有果園?誰還在乎什么榆樹呢?
就在那個沙塵鋪天蓋地而來的春天,爺爺累倒在了榆錢梁山坡上?!坝苠X梁…不能…沒有榆樹,大家…命根子…在那里,我…去…榆錢梁…見…走了的…鄉(xiāng)親…現(xiàn)在…心愿……”爺爺沒有說完這句話就走了,村民們頂著遮天蔽日的沙塵暴,垂淚為爺爺送行。
三年過去了,西部大開發(fā)的春風吹醒了榆錢梁,榆錢梁邁出了退耕還林的腳步。一位遠道而來的記者專程來榆錢梁采訪:
“老人家是否說過他有什么心愿,為什么要在晚年再造這一山的榆樹林呢?”
沉默的人群里有一位年長者,顫巍巍地走到記者跟前說:“他沒說過什么心愿,只是一心想讓榆錢梁的人們永遠有余錢、有余糧啊?!?/p>
“你們幾十年前已經(jīng)從榆錢梁山上搬下來了,怎么現(xiàn)在還叫榆錢梁呢?”
……
記者臨別時和鄉(xiāng)親們來到爺爺?shù)膲灥厍?。他激動地說:“鄉(xiāng)親們,遵照老人家生前的心愿,咱們就改寫村名‘榆錢梁’為‘余錢梁’吧。我采訪了咱村,別的不說,僅蘋果一項戶均年收入就超兩萬元了……”
“余錢糧”的日子———祖先榆樹梁人漂泊了幾代的夙愿,爺爺困守了一生的情結(jié),伴著西部大開發(fā)的腳步走來了。
簡評:
文章選材典型,巧妙切入不同歷史時期的社會生活,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一個小地方、一個人的命運就是一個時代的寫照。聚焦這一變遷,便折射出西部大開發(fā)這一宏偉社會藍圖。以時間為序,串起一幕幕生活畫面,詳略有致,線索分明,又具有強烈對比的色彩。另外,本文立足現(xiàn)實生活,故事性強,也是一大特色。
(指導(dǎo)并置評:馬多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