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歐洲人在他們認為風光絕美的阿爾卑斯山口豎了一塊牌子,上面寫道:“慢慢走,欣賞??!”用心誠然雅致。然而真的做到“慢慢走”,又談何容易。我第一回到號稱“山水甲天下”的桂林,那游覽的速度便是“急急風”:在僅可逗留的兩天時間里游桂林景點,溯漓江,拜陽朔,仿佛是提了袍角在演徐策跑城。然而,我心里有一個久已向往、無論如何也要拜謁的地方,那就是獨秀峰。
因為大半輩子教書的緣故吧,我總特別留心各處親山近水的校園。珞珈山東湖波影中的武漢大學、岳麓山蔥蘢懷抱中的湖南師大、南普陀峰畔偎山望海的廈門大學,留給我旖旎明麗的印象,爽然于胸,久久縈繞。聽人講,這類校園都還屬于“校在山中”,還有更獨異奇絕的是“山在校園中”。這指的是廣西師范大學。一座峭然聳峙、中外馳名的桂林一景———獨秀峰,就巍巍矗立在校園墻內(nèi)。
我可差遣的時間只剩了一個晚上。在暮色籠罩城市催出滿街華燈時,我一路探問著找到了師大校園。校園里高大蒼郁的樹木掩映著燈光燦燦的教室,氣氛清靜,想是學生們上晚課了。
我輾轉(zhuǎn)摸索,終于走到校園南墻。陡地,眼前烏黢黢一座垂直的峭壁,直插星空。我心里一驚顫,向上望去,夜色蒼茫中辨不清細部,只覺得這座獨立不倚的奇峰,頂天立地,氣勢磅礴。啊,獨秀峰!我誠惶誠恐,躡著腳步,循著峰腳瞻仰拜謁。忽遇小水池,池畔兩座石碑,近看碑上各鐫四個雄渾大字,一寫“介然獨立”,一寫“南天一柱”,這大概可以作為對獨秀峰最直白也最準確的形容了。
我忽然涌動一個強烈念頭———登獨秀峰頂!想象著攀到這座奇峰頂端,遠眺市容夜景,近瞰幽幽校園,那該是怎樣的愜意!于是,我快步繞峰麓,尋找登峰的門路。———在峰西麓,有惟一的通道。然而我的興致卻被澆了一盆涼水:鐵將軍把門,山門被嚴嚴實實地鎖著。
我只落了一聲嘆息,挺沉挺沉無可奈何的惋惜。
人經(jīng)歷了失落大概總是想尋找些彌補的辦法。說自慰也罷,說追索也罷,總之因為不甘心。那一回旅行歸來,我便急忙借來兩大厚冊新印的《徐霞客游記》。我知道中國這位幾乎獨一無二的地理學家、旅行家、文學家,曾經(jīng)遍游桂林名勝。如果能讀讀大手筆的文字,那也可以算作“神游”“慰情聊勝無”吧。
然而,又一個出乎意料!從這位“踏遍青山”的大師著作里,我不但沒有讀到登獨秀峰的描述,反倒讀到了一個更深更沉的惋惜!
我忍不住要記下這段耐人尋味的事情。
《徐霞客游記》記載了弘祖大師游覽、考察桂林,包括漓江沿岸和陽朔各處勝景的經(jīng)歷。他在此逗留一個多月,曉行夜記,寫下了3700余字的“日記”。足跡所至,比現(xiàn)今辟成旅游景點的地方要多得多。馳名的獨秀峰自然成為他登臨的首選目標,而且這地方距他下榻的處所很近。然而他竭盡心力、耐性十足地奮爭了一個月,筆下記載了桂林山水的奇境絕景,獨獨沒有能夠登臨獨秀峰。離開這座“甲天下”名城的他深深喟嘆:“甚悵悵也!”
到底怎么一回事?
原來當時獨秀峰所在地正是靖王府院內(nèi)。明太祖朱元璋的重孫朱守廉被封為靖江王,世襲爵位,成為桂林最顯赫的豪門貴族,勢焰如烈火烹油,炙手可熱。王府內(nèi)殿閣林立,獨秀峰上下都建壇立廟,成為侯門家私。崇禎十年(1637年),徐霞客帶了兩名助手(姓顧的仆人和帶路的靜聞和尚)來到桂林,當時正值閏四月底。他按計劃游覽考察,先到城中的疊彩山、伏波山,又到七星巖等處。獨秀峰他早已仰慕,迫切想先登,可是恰遇上靖王府舉行“禮懺”儀式,設祭壇、做道場,唪經(jīng)燔靈,排場極大,主持禮懺儀式的是位法號“紺谷”的大和尚。霞客為了進王府登獨秀峰,先托人疏通紺谷,好費了一番周折,才得了機會進王府拜謁紺谷,提出登峰請求。那大和尚蓄了胡須,鐵顏霜色,打著官腔說“登峰需先稟王爺”;又說“稟王爺現(xiàn)在不行,需待禮懺完畢”。徐霞客恭請和尚給個日期,和尚沉吟良久,才答說:“十一日?!?/p>
徐霞客心下明白,要想如愿登峰,那紺谷和尚非打點一番不可。于是,他囑仆人上街買來上好的香菇,又親自去名店選購貴重扇面,拿回來悉心題寫一首《登秀詩》,婉轉(zhuǎn)表達了登獨秀峰的心愿,然后領了靜聞親自登門送禮———用而今的話便是“走后門”。不料王府院門內(nèi)外人山人海,擠得水泄不通———王府院內(nèi)正在唱大戲。徐霞客望洋興嘆,只得叫靜聞拿了禮品,拼命擠進王府,到懺壇向紺谷送了禮,并且討來個登峰日期———十三日。
十三日清晨,霞客與靜聞早早用了飯,備齊一應用品,急急地奔向王府,到峰西側(cè)的寺庵叩見紺谷。誰知出來個門人,說:“師父進府禮懺去了?!陛p諾爽約,視同兒戲,徐霞客心里如何不懊惱!但他嗜愛風光有如性命,只得強忍下來,改變計劃日程,決定先游陽朔,再謀登獨秀峰。
大自然奇美神秀的內(nèi)蘊,大概可以化解一切人間煩惱吧。鐘情山水的徐霞客,心醉神馳,兩度往返漓江,在巖座間匍匐攀援。險峭的龍巖澗,荒僻的白鶴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跡與汗水;而他把觀察所得形諸筆墨,終成瑰寶。然而,在他寄情大自然的時日,桂林城、靖王府內(nèi)外,卻在忙于禮懺“燔靈”:合城演戲,萬人空巷,只弄得“聲震城谷”,烏煙瘴氣。烏煙瘴氣污染中的獨秀峰,與它的虔誠膜拜者、專意尋訪者卻互相悵望,近在咫尺,卻不可接近!
徐霞客哪里甘心?他強忍了怒怨,領了靜聞再次拜會紺谷,卻怎么也不見紺谷蹤影。好不容易找到他,那和尚敷衍搪塞,模樣“甚不著急”!當時,正趕上徐霞客托作坊制作的碑拓印品也拖延再三,影響了他的日程。徐霞客再次隱忍,他的焦灼氣惱也終于訴諸于筆端,他在“日記”中寫道:“余初擬再至?。◤年査窔w桂林)一登獨秀,即往柳州;不意登期即緩,碑拓尚遲,甚悵悵也!”
這位大旅行家在桂林游了整個五月份,為了登獨秀峰勞神費力,卻只落得個“悵悵”。他悵悵到六月初終于探得一點消息:原來紺谷一再推拖耽誤,不向王爺通稟此事,只因為這和尚當時“正以焚靈事與藩王不愜”!嗚呼!
此時桂林城開始惶惶不安,因為有消息傳來,“流寇”(李自成領導的農(nóng)民起義軍)已經(jīng)圍困衡陽、永州。靖王府于是戒備森嚴,如臨大敵。形勢緊張,徐霞客“遂無意候獨秀之登”,他要盡早啟程奔柳州。
于是,獨秀峰與熱烈向往它的徐霞客失之交臂。關(guān)于獨秀峰,他在“日記”中只略作記述:
“獨秀山北面臨池,西南二麓,余俱繞其下,西巖亦已再探,惟東麓與絕頂未登?!?/p>
……這一段故事于我是饒有意味的。我也曾在沉沉暮色中,仰望凌霄的獨秀峰頂,“俱繞其下”,也曾為“絕頂未登”深深遺憾。然而即使在當時我也欣慰地想:在獨秀峰下讀書的青年男女有福了!我未能登峰,卻更強烈地祈盼他日有如愿的機緣。但無論如何,我不會忘卻這一回———夜謁獨秀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