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水

（一）

“大概多少水就能把一個人淹死?”

“兩滴。一滴左鼻孔，一滴右鼻孔?！?/p>

凌晨3點(diǎn)37分。Kele8．com。

“你為什么不說話?”我很愚蠢地問。

無邊的沉默，“砰”的一聲，紅球進(jìn)了底袋。

“那么沉默?”

還是無邊的沉默?！芭椤?，綠球翻袋，中洞。

反正閑著沒事，她一個接一個地打，我就一句接一句地敲。

“就因?yàn)槊纸谐聊墓?”

“砰”的一聲，球又少了一個。

“我發(fā)現(xiàn)你喜歡打中洞，即使機(jī)會不好，也選擇放棄角度更好的底袋。打臺球也那么行原則?”

等了很久，世界也仿佛寂靜下來。沉默的狗說：“你、輸了?！?/p>

“砰”，黑8打進(jìn)了中洞。

我的心臟隨著那一聲，突然一跳。凌晨，4點(diǎn)41。

溫暖的游泳池底，上面是一片白亮的光，安靜蜷縮在池底。她蹲在墻角，陽光在身上堆砌弧線。陽光射在我的耳垂上，突然覺得很痛，像被狗咬。

“起床，上街去?！笔荂auriI咬我，我的女朋友。

慢吞吞地起床，以八分之三的拍子，中板，Moderato。我用G弦上陰沉的音色告訴她，她的造作讓我很惱火。一邊刷牙，一邊晃動身子，上街的時候也許應(yīng)該先去看新版的《四季》到了沒有，如果沒有，布魯赫的g小調(diào)也可以。Cauri除了寶姿以外什么都不關(guān)心，但是現(xiàn)在很傷感地在外面問：“大學(xué)生是不是什么事情都不認(rèn)真?”

我的牙刷撞在牙齦上，沉悶地回答：“某種意義上是的，除了做愛?！彼龥]看見我還聳了一下肩。

我的耳垂理所當(dāng)然被陽光照了一下。上午9點(diǎn)22分。

（二）

今天Cauri不在，所以沒有大筆進(jìn)項(xiàng)。和她的買賣很簡單，我腹直肌以下的部分在晚上歸她使用，而她，在白天是我的提款機(jī)。這么做很不劃算，如果每用力一下能得到一塊錢，我工作四十年也不可能像比爾蓋茨那樣。而四十年后，我還有能力這么工作嗎?

至于我的零錢，要靠自己的琴盒，以及家庭的供養(yǎng)。

如果一把1960年批量生產(chǎn)于日本的破小提琴，和一把2000年批量生產(chǎn)于中國的價值40元的琴弓合起來還無法令我生活在不斷洋溢出來的滿足感當(dāng)中，那只有尋求別的方法。例如，當(dāng)家庭教師，可以很藝術(shù)地出賣自己的藝術(shù)。或者，很藝術(shù)地出賣自己。9點(diǎn)23分。

沿著街角轉(zhuǎn)，骯臟的路邊有一汪汪積水。身后是臺風(fēng)后的樹葉，已經(jīng)被掃成零落。我去買份報(bào)紙，順便走進(jìn)路邊一家咖啡館，在豎起報(bào)紙的一剎那，身后一片樹葉翡翠一樣沉重地落下。

身后有人。

回頭一看，除了一片樹葉什么也沒有。

但是，至少曾經(jīng)有人，一雙眼睛。

突然我咀嚼每一塊餅干，都有一種在咀嚼自己十二指腸的感覺。胃像一個口袋被突然翻了過來，還被人拿在手里捏了狠狠一下。我從自己薄薄的胸腔里，聽見心臟突然收縮的聲音。我立刻站起來，回頭。

蒼白的眼圈，黑色的毛發(fā)。如果黑色也能燃燒，那它的毛色就是近乎燃燒起來的漆黑，至于它深邃的目光，就是燃燒著的黑色火焰上的絢爛光芒。

沉默的狗，沉默地站在街角。打了個噴嚏，走了。我看見，它眼睛里流下一滴寶藍(lán)色的眼淚。

“你是……”我說。

我是對著一杯咖啡說話，沒有了熱氣的咖啡像一條沉默的狗。

10點(diǎn)整。

我站在花店玻璃面前，淡藍(lán)色的玻璃中間我定格成一只蒼蠅，身邊嫣紅的花瓣流淌著許多顏色。靴子里插著的那把小刀，是用蒼老到滿身皺紋的楠木做的oJb的深處，刀已出鞘，花已凋落，然后我消失在公共汽車的尾氣中。

這個禮拜的每天10點(diǎn)整，我都會出現(xiàn)在這條街的某處。

Cauri的超短裙破了一個洞，我們做愛的時候一支阿詩瑪香煙親吻了它。那支煙后來從窗口飛到棕櫚樹上，棕櫚樹下拉二胡的孩子將它放在易拉罐里，他的二胡一個下午滿是阿詩瑪?shù)臒熿F。

我的手在口袋里摸索，一把奶油爆米花，是我拉琴時必吃的。我無法繼續(xù)偶遇 Cauri，她凝固了。

（三）

Kele8．com，新手樂園4，游戲室2。到處都是沉默的狗，不能分辨哪個是我曾經(jīng)遇到的。

“你、輸、了!”我對所有人說。

“沉默的狗，我石到你的尾巴。”

“我在33號桌等你。”

到凌晨5點(diǎn)，我接待了20個叫做沉默的狗的人，我一共輸給了20只狗。

他們都偏愛中袋，打黑8之前絕對不說話，黑8進(jìn)中袋時我會看到：“你、輸、了!”

沉默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群狗，他們是Kele8里面的一個殺手組織。

我留言給朋友北丐，請丐幫幫我查詢沉默的狗的資料，我要分解他們。我每天把楠木小刀放在液晶屏幕前面，我現(xiàn)在不需要 Cauri。

所有的窗子都開著，電話拔掉，門反鎖。我一邊拉琴一邊等北丐的消息，琴弦上跳動著一粒爆米花。我嘗試很多小提琴沒有拉過的曲子，但并不是每一支都配奶油爆米花，心緒被狗咬了。

所有的琴弦都斷了，北丐沒有回音。我走出房間，黑色和燈光相瓦撫摩，開始想念 Cauri的雙腿和錢包。她的錢包夾在手指般修長的腿之間，我像一條狗需要這兩樣。

狗需要母狗但不需要錢包，所以我不是狗。

我猶豫最后的幾百塊是喝愛爾蘭咖啡還是意大利的泡沫咖啡，值得懷念的味道。小湯匙質(zhì)地清脆，虛晃在杯子和咖啡的懷抱，我認(rèn)識他們。

Cauri每次在我缺少錢的時候就會及時出現(xiàn)，就好像琴弦如果斷掉總能從琴盒、床腳、廁所馬桶邊摸出備川的一樣。這回我在房間四處摸了一遍，只摸出了A弦和C弦。好吧，從五歲的時候老師就什訴我小捉琴是有四根弦的，現(xiàn)在我手中軟綿綿彎曲曲的兩根弦越發(fā)扯動著對Cauri兩條大腿的遐想。我捏著僅存的兩根害羞的琴弦，越發(fā)思念 Cauri肆無忌憚的大腿，我能拿它們怎么辦?

對待琴弦和對待女人的大腿一樣，我把它們接到提琴上，慢慢撫摩。手指一接觸，它們便很切題地顫抖起來。我囚禁自己已經(jīng)不知道多長時間，看著電腦屏幕-卜的數(shù)字：5點(diǎn) 37。好熟悉的樣子，肯定看過第二次或者第三次了。帕格尼尼在獄中的時候利用僅存一根G弦的提琴白娛，后來還寫了用C弦演奏的軍隊(duì)奏鳴曲(作品31號)，標(biāo)題是《拿破侖》。哈，我也能這么干，而且兩根琴弦之間夾著瘦瘦的一粒爆米花，一臉沉默的樣子。

雖然沉默，但是還蹦蹦跳跳的。咚咚，咚咚。楠木小刀的皺紋里流淌出不安分的心跳，催發(fā)著窗簾外的黑夜。

(四)

我繼續(xù)接待沉默的狗群，Kele8專門盛產(chǎn)這樣的幽靈。就好像在超市買到的袋裝牛奶，這一袋寫著伊利，那一袋也寫著伊利，在冰箱里冰涼而寡言，，買這袋牛奶和買那袋牛奶一樣，所以被這只狗殺和被那只狗殺也沒有區(qū)別。狗們吧嗒吧嗒咀嚼著，丐幫到底在干什么?北丐沒有消息。這是個流行沉默的時代。

從椅子上迷迷糊糊去端第四杯意大利咖啡的時候，我把杯子掀到了提琴上：。棕色的濃汁打著浪花，咕嘟咕嘟灌到面板里面。我只好把提琴拎起來晃了一晃，竟然全喝進(jìn)去了，一滴都沒流出米，像個饑渴的老女人。半小時后拉出來的曲子就有意大利味道，而 且黏乎乎濕漉漉的。提琴面板和背板的木紋似乎溫?zé)崞饋?，我把弓子放上去，狠狠一拉，鋸出一聲暖昧的嬌喘。琴漆在液晶屏幕的映照下洶涌著琥珀色光澤，琥珀是老虎的魂魄所化，我的提琴里仿佛也寄寓著誰的魅靈。

非常怪異，我的楠木小刀需要出去。

它拖著我的腿走出大門，再次來到臺風(fēng)曾經(jīng)肆虐的街道上?？Х鹊晖馐菨M地綠色翡翠一樣的落葉，清潔工還沒有出來。我看著手表，凌晨4點(diǎn)42分。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回事?

愛因斯坦認(rèn)為當(dāng)物體運(yùn)動速度達(dá)到每秒二十九萬公里接近光速的時候，它所經(jīng)歷的時間運(yùn)動速度之相當(dāng)于靜止物體時間的四分之一。在這種條件下，時間的壓縮成為可能，也就是說接近光速的飛碟上外星人過一天就相當(dāng)于地球人度過四天。那么時間到底是怎么回事？時間是不是能夠倒流過來?比如今天是5月15日，明天為什么不是5月14日呢?

但是我想知道的不是這個問題。我剛把琴弦接上的時候是5點(diǎn)37分，然后我拉了一段讓爆米花跳舞的曲子，接著掀翻了一杯意大利咖啡，等待提琴喝下咖啡半小時以后發(fā)現(xiàn)提琴在喘息，我在楠木小刀催促下出門，于是4點(diǎn)42分了。

時間在我的世界里倒流了55分鐘。你們以為是在看瘋子寫的小說嗎?

也就是說，我差點(diǎn)被自己的手表騙了。

事實(shí)上，第一個時間我是觀察電腦屏幕的時鐘得到的。而第二個時間我是通過觀察手表得到的。所以，我的手表慢了。電腦時鐘很難出錯。就是說手表的電池用完了。我的邏輯還是很清楚。

有了詳細(xì)的時間表就有了強(qiáng)烈的時間概念，于是人作為存在物就得到證實(shí)，一旦時間發(fā)生錯亂，你就會茫然不知所措。哈哈，太有意思了。明明知道，但我還是下意識不停地瞄一下腕表。指針運(yùn)動得舉步維艱，好像隨時咽氣的樣子，但是顯然沒有停下來。我對手表說，嘿嘿，你騙不了我的。

我沿著街道往前走，那家熟悉的咖啡店曾經(jīng)是晚上工作過的地方。我對柜臺后面的高個子女郎說：“一杯愛爾蘭咖啡。”我想換換口味。她仿佛沒有聽見，一聲不吭掀起一張簾子不見了。

我找了距離空凋機(jī)最遠(yuǎn)的位子，讓生猛的冷氣颼颼地在遠(yuǎn)方滾?？Х鹊昀镏挥心莻€高個子女郎一個人，因?yàn)闀r間還很早。女郎轉(zhuǎn)身進(jìn)去的時候我看見她薄薄的春衫和火紅的短圍巾，她的低腰褲相當(dāng)性感，就是有點(diǎn)低，顯擺著半截奶沫一般的好腰。不過話說回來，你還指望咖啡女郎穿Dolce的白羊絨大衣嗎?

意大利泡沫咖啡端上來了。我呆望著杯子里一段段的彩色糖，下面鋪排著厚厚的牛奶泡沫，再下面是濃黑的Esprcsso，狀甚輝煌。那層奶沫再度喚起我對高個子女郎半截小腰的好感。

我低頭對著杯子正出神，覺得有什么事情不對。突然間對面的木椅坐下了一個人，北丐。

誠然，他的出現(xiàn)很意外。但，不是這件事情不對，不對的是咖啡。

咖啡不對。

我望向桌子對面北丐那沾沾自喜的嘴角，眼球里一片空洞。他還在等著我的驚訝，可是他現(xiàn)在正因?yàn)槲业暮敛惑@訝而感到非常驚訝。我突然說話了，嚇了他一大跳，我大喊。 “小姐，咖啡弄錯了?！?“沒錯啊，您要的就是意大利泡沫啊?！?我對著那塊破簾子喊：“我要的是愛爾

高個子女孩出來，走到我面前：“剛才明明說的是‘一、杯、意、大、利、泡、沫、咖、啡，我、要、換、換、口、味’??！”

見鬼，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丁，我他媽的要的就是愛爾蘭咖啡?？粗邆€女郎半截發(fā)抖的好腰，我只有把這句話咽了回去，像吞了一團(tuán)狗毛一般困難。北丐識相地把那杯意大利泡沫挪到他面前，而我自己另外要了一杯愛爾蘭咖啡，目送半截小白腰晃晃悠悠消失在布簾后面。

在等待咖啡的短暫時間，我的左手因?yàn)闊o所遮掩而顯得百無聊賴，無休止地在酒水單上彈動。這家咖啡店的菜單非常有情調(diào)，用兩片上清油的松木板穿孔，里面夾著寫在麻布上的咖啡價格，系上麻繩裝訂起來。唯一的好處就是手指彈動的時候能夠發(fā)出噠噠噠的清脆響聲。我在等待北丐帶來的消息，一邊低頭注視深褐色的木板表面鑲嵌著的蜿蜒的銅絲，確實(shí)給菜單封面增色不少。

（五）

“沉默的狗群，”北丐停頓了一下，仔細(xì)地喝了一口咖啡才接著說，“我已經(jīng)勘破了他們的秘密?！?/p>

我的手指定格在菜單一行英文目錄上，是個2音符，既不代表開始也不代表結(jié)束。我和北丐陷人過程中，他還會說些什么?

“他們是Kele8里最神秘的組織之一，我親自打人狗群內(nèi)部才發(fā)現(xiàn)秘密。其實(shí)所謂的狗群只有一個人，她的真實(shí)名字叫Caury?！?/p>

“和Cauri的名字只差一個字母，”我右手的中指想。

“她是一個網(wǎng)吧老板的女兒，每天從零點(diǎn)開始進(jìn)入Kele8，喜歡穿紫紅色的短裙，吸煙，最經(jīng)常吸的牌子是阿詩瑪?！?/p>

“紫紅色短裙，阿詩瑪，”我右手的五根指頭都開始跳舞。但是我依然很耐心地等著北丐繼續(xù)，咖啡已經(jīng)喝完，我想我因此冷靜。

“我們換個地方，”北丐拉起我就走。我背上自己的琴，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錢拋給高個子女孩，這樣的場合北丐從來不會付錢，對朋友來說，誰窮誰就是爺!

“Caury每天會打開網(wǎng)吧里的幾十臺電腦，進(jìn)入Kele8同一個房間，于是就有了一群沉默的狗。她發(fā)明了一種軟件，可以在主機(jī)上操縱機(jī)房所有的電腦，她用一臺機(jī)器和許多人打球，有時候自己和自己打?！?/p>

這些話存在的時候我們在籃球館內(nèi)，空空蕩蕩的地板和籃筐。

北丐拋給我一個籃球，球皮是紫紅色的，撫摩起來光滑如同皮膚，準(zhǔn)確地說如同 Cauri的皮膚。

“她偏愛中袋，在打黑8之前絕不說話，”北丐一個接一個將Cauri的皮膚投進(jìn)籃筐，我則始終撫摩著她，空氣在球的滾動中說話，它說：“唰!”我感到自己開始接近真實(shí)，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Cauri了。

我把琴架在肩膀上，開始拉。曲子的名字早已經(jīng)忘掉了，像我忘掉很多朋友一樣。北丐的嘴巴沒有停下來，他不再連續(xù)投球，而只在我的琴聲到達(dá)重音的時候才出手。北丐很準(zhǔn)，每次球都彎著腰跳進(jìn)籃筐，球砸在地板上剛好琴聲的另一個重音響起。幸好他不拉琴，我想。

“她有一個拉小提琴的男朋友，據(jù)說很糙的一個家伙。他們是在Kele8里面認(rèn)識的?！?/p>

“他們在一起過著混亂的日子，那個男人靠出賣身體和出賣藝術(shù)為生，喜歡喝咖啡和挑逗女孩子?！?/p>

北丐已經(jīng)將身邊網(wǎng)兜里的球全部投了 出去，他走到我面前說：“把琴給我廠

我把琴給他，他把琴放在一堆紫紅色的籃球上，琴也是紫紅色的。 “熟悉嗎?”北丐問。 我腦海閃過一片紫紅色的云彩，云彩上面站著人，人的手里夾著一支正在燃燒的煙。

“沒印象?！蔽艺f，我開始對北丐撒慌。這在我和他認(rèn)識的歷史上是第一次，我可以騙自己但從不欺騙北丐。他絕對的相信我所說的話，我說我今天穿了三條內(nèi)褲，他就知道我確實(shí)穿了三條內(nèi)褲，甚至還可以知道我穿了不同顏色的襪子。他對我的一切比我自己還熟悉，而我對他一無所知，所以我們是兄弟。

我開始欺騙北丐，大地—亡一定是有些東西變化了，這種變化和我有關(guān)。

（六）

“我們回去吧，”北丐說，”我餓了。

我也餓了，我開始想念Cauri做的蛋炒飯。乳白色的米，金黃色的雞蛋，青綠的蔥花，它們和Cauri的雙腿有著同樣的誘惑。這是我愛Cauri的理由之一，希望可以被原諒。我們乘坐一輛紫紅色的富康車，一塊六的那種。駛過一條又一條紫紅色的道路，駛過眾多紫紅色的人。我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紫紅色的，北丐這個混蛋，他今天把我變成了一個色盲?，F(xiàn)在，整個世界對我來說就是一顆熟透的葡萄，我在葡萄紫紅色的汁液中游浮。我想知道北丐這種人屬于播種者還是收割者，或者他是另一顆葡萄。

我們吃泡面，你從來都不能期望在北丐這里吃到泡面以外的東西。

回來時路過上午的咖啡店，高個子女郎說晚上有場子，問我來不來拉琴。

“今天會有很多姑娘來喲!”她發(fā)騷地說。

我看了北丐一眼，他點(diǎn)r點(diǎn)頭，我說來。腦海中許多意大利泡沫咖啡的泡沫翻滾，全都翻到高個子女郎的胸脯上。

來，我說。

北丐，遞給我一支煙，我點(diǎn)著廠。很熟悉的味道，我確信曾經(jīng)很長晌問在這種煙霧中出汗，是的，出汗，只有出汗時嗅到的煙味才可以侵入身體，對我來說出汗的可能只有兩種，一種是做愛，另一種是拉琴。有一個人在這兩種可能中不停地吸煙，她是Cauri?我看了看香煙的牌子，是阿詩瑪，Cauri的牌子。

“你怎么吸這種煙?”我問北丐。

“你忘了，我從來不吸煙?！北必ぢ柫寺柤缯f。

“你的那把楠木小刀呢?”北丐問。

我第一次覺得這小子很煩，真的很煩，他總是不斷地提起我就要忘掉的東西，比如說時間。想到時間我心狠狠地跳了一下，我已經(jīng)一整天沒有看過時間了，我迅速地打開北丐的筆記本。

7點(diǎn)56分，PM。我想起籃球館中的三個音階：“紫、紅、色?！?/p>

想起Kelc8中的三個音階：“你、輸、了?！?/p>

我停留在陰翳的游泳池底，陽光透過水面在我腳底打上方格，忽然“唰”的一聲我被拋出水池，落在一塊湖面上。湖水漆黑而森寒，“咕咚”一聲開始蕩漾、翻騰，我睜開眼睛。北丐的瞳孔仿佛距離很近，我還能看見自己的影子像一只小船停泊在他的眼底。

“我睡下去多久了?”我爬起來看看周圍，一片漆黑而森寒。

“看你自己的手表吧。”

我翻動手腕，手表嘲弄著顯示晚上7點(diǎn) 23分。我才想起這個手表的時間不準(zhǔn)，況且還欺騙過我一次。沒有辦法，這才發(fā)現(xiàn)躺在自己的房間里，我打開床邊的心腦看時間，鍵般上躺滿阿詩瑪?shù)氖w。

見鬼。

晚上7點(diǎn)23分。

我看見窗外正在下山的夕剛，泛濫著紫紅色，連窗簾都仿佛濺到一大片葡萄酒。我看著北丐：“你沒別的什么事做嗎?”這是我今生第一次驅(qū)逐他。

他從窩著的角落里站起來，拍拍身上的衣服，伸了個懶腰。我走過去，把他躺過的沙發(fā)拍了拍。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看著身后沙發(fā)上最后的根據(jù)地被手掌剿滅，好像站在薄薄的冰面上。“要不要喝點(diǎn)啤酒?”他小心翼翼地問。我丟一顆石子，把他腳下冰面擊碎。

“不要了?！蔽以俅纹沉艘谎凼直?，7點(diǎn) 23分。瞥了一眼電腦屏幕，7點(diǎn)23分。我有一點(diǎn)糊涂了，所以決心要他走。他讓人感到厭膩，就好像紫紅色那么讓我厭膩一樣。今天晚卜要獨(dú)自赴約。

我打開琴盒看了一眼，時間足夠買完幾根琴弦以后再洗個澡。提琴安分守己地躺著，隨著呼吸一起一伏，微弱地噴著一股咖啡香。

我把它拿到燈下，它是棕色的。趕走北丐以后世界恢復(fù)如常。

半截小蠟燭的火苗向上空舔了又舔， Kenny-G的Sax單調(diào)地撩拔著高個子女郎的睫毛，聽Sax總能讓人聯(lián)想起SEX。等我拎著黑色琴盒走進(jìn)咖啡館，頭發(fā)里姿生堂的氣味掀動了門邊的風(fēng)鈴?！岸！钡囊宦?，像蚊子撒嬌。

我把琴盒放在柜臺上，打開來給弓子擦松香。松香屑沿著馬尾毛飛馳，火光四射。右手夠到音響，摸索著把Kenny·G關(guān)掉，高個子女郎用滾燙的日光把我的食指剜了一下。

有Kenny·G就無法調(diào)弦。我趕緊解釋。

根據(jù)慣例該先找準(zhǔn)A弦然后根據(jù)純五度關(guān)系來校正其他的三弦。我對完弦，用左手勾著琴頸，深深地吐了一口氣，還是不準(zhǔn)。嘗試?yán)艘槐槭娌氐摹睹鄯洹罚酝妹糠昼?44拍的速度，今天我每分鐘拉156拍，蜜蜂的嗡嗡聲在柜臺后狹小的空間里急促走調(diào)。

我打不準(zhǔn)節(jié)奏了。北丐在籃球館每個進(jìn)球都落在了兩拍中間，“砰”的一聲把200年前舒伯特劃好的小節(jié)線拗?jǐn)?，“唰”的一聲把十六分之一音符分解和撕爛。弓子越拉越快，我眼前一片紫紅色的碎尸。高個子女郎饒有興味地看著，與音樂怪異地合拍讓人無所適從。

我在下一行的第四小節(jié)突然串到了《獻(xiàn)給愛麗絲》，遺憾的是節(jié)奏依然殘缺不全，被北丐投籃的拋物線劃了一口子，滴出好多畸形音符。兩行又三小節(jié)以后手指流竄到《C大調(diào)小夜曲》，這是連我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叛逃，左手的四個手指開始有了自己的主見。就好像自動檢測電腦病毒一樣，我的左手檢閱了一遍所有的演出曲目，發(fā)現(xiàn)以往構(gòu)建的整個世界已經(jīng)被北丐顛覆了。

（八）

我很想知道自己拉琴的時候和不拉琴的時候有什么不同。

獨(dú)自在家我經(jīng)常對著一面大大的鏡子拉琴。我看著我，這樣子根本拉不成任何一支曲子。我陷入一個二元的悖論之中，無法得到解釋。在鏡子里我可以看見流動的音符，甚至作曲家和小提琴制作者，包括Cauri 和北丐在內(nèi)的很多人，除了我自己。

我可能正在忘記一些東西，比如Cauri。她已經(jīng)失蹤幾周了，但我從未有刻意地尋找過她。最初我五條件地相信她會從某個地方跳出來，叼著煙，穿著紫紅色的裙子；而后我以為她嫁了人，會在哪一天我到酒吧里拉琴時偶遇在門口，Cauri介紹她的丈夫給我。

總之我對她的需要隨著時間慢慢淡去，她人影模糊。

北丐這幾天不斷地給我講故事，特別是我游泳的時候。

我懷疑在游泳池里包容著我的不是深藍(lán)的水，而是北丐的聲音。游泳池最深的地方只有五米，而北丐的聲音足足有五十米深。他講的話讓人窒息。 這么一個不懂音樂的家伙也和我談起琴，他永遠(yuǎn)這么說：

“你看這琴竟然是紫紅色，看起來像是凝固的血。”

“你的小提琴會自己說話，不，應(yīng)該是哭泣，撕心裂肺。”

“你說小提琴的曲線是不是根據(jù)女人的身材制造的，她們之間是那么相似，它就是個女人。這是不是有欲望?”

北丐開始一支接一支地吸阿詩瑪香煙。我沒變，變的是北丐。從一開始他就和Cauri關(guān)系暖昧，他們一定有什么瞞著我。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個獵人，他們是獵物；又有時候我覺得他們是獵人，而我是獵物。

我預(yù)感到前面是個陷阱，北丐正一步步地把我“逼”到那里。

我不能拒絕北丐，沒有了他我就成了浮游生物。我的所有記憶并不是記在我的腦子里，而是在北丐五十米深藍(lán)的聲音中。人的存在是因?yàn)閯e人的存在而得以確證的。 “你很讓我擔(dān)心，”北丐在電腦上和我說，“你出了問題，你最好自己說出來?！?/p>

“你變得越來越讓人受不了，你變成了禽獸?！蔽一卮鹚?。

北丐開始沉默。他的頭像在QQ上一會出現(xiàn)一會消失。

“到Kele8的新手樂園4，游戲室2，有人等你?！蔽业乃饺肆奶焓依镉腥肆粞?。

Kele8，新手樂園4，游戲室2。零點(diǎn)整。

邀請我的人叫不沉默的狗。為什么，在這里的人們都和沉默有關(guān)，和狗有關(guān)。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么了，我開始打黑8，之前和對手說了一句話：

“你、輸、了!”我做了當(dāng)年沉默的狗做的一切，這一局和那一局如出一轍，只是角色變了。

但是我不是沉默的狗，我想說話。我開始向不沉默的狗講述某件事情，連我自己也不是很熟悉的事情。

“我會拉小提琴，我有一把紫紅色的小提琴。”

“我還是坦白告訴你吧，那把琴本來不是我的，是我偷的?！?/p>

“你不要再掩飾了，該是說說真話的時候了?！辈怀聊墓防淅涞馗嬖V我。

“說，還是不說，這是個問題?！蔽蚁?。他可能是Cauri，也可能是北丐，或者是別的人。液晶屏幕黑了一次，趁這個機(jī)會我迅速地把楠木小刀塞在口袋里，不能被對方看見。

對方的耐性像秋天一樣，我終于忍不住了。

“好吧，那把琴是我的，可它本來不是紫紅色的?！蔽蚁嘈胚@時候北丐又吸起了阿詩瑪煙?？Х鹊甑母邆€子女郎已經(jīng)洗完了澡，在月光里裸露著胴體。對門老太太的哈巴狗又撒了一地的尿，我聞到了腥臊味。 我要說話了……

（九）

我一閉上眼睛就安詳?shù)靥稍诩澎o的水底。明知道沒有呼吸，但是非常舒服。我觀察自己鼻子前面，沒有氣泡冒上來，隱隱約約什么地方不正常，但是很享受。我在水下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從白亮的水面上探下來一只手臂想拉我上去。水面上有空氣有呼吸，但是我知道那將是一個我無法面對的危險。那只粗大的手臂開始叫喚，清清楚楚地看見它一張一合，可我無法聽見。

我睜開眼睛，面對屏幕開始打字。

“你知道世界上最有名的制琴大師名字叫斯特拉蒂瓦里，他生活在18世紀(jì)。后來我們把他制作的提琴稱為斯特拉蒂瓦里琴。在小說《百分之七溶液》里維也納的弗洛伊德給福爾摩斯買了一把這樣的提琴。當(dāng)然，提琴制作工藝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失傳了，尤其是琴身上的油漆配方。全世界的提琴家和制作者都在嘗試模仿它?！蔽铱匆娔侵还吩谄聊粚γ嫱轮囝^，嘴角懸掛著一滴黏稠的唾液。

“所有練琴的人做夢都想得到一把斯特拉蒂瓦里。甚至，只是撫摩一下琴漆上曾經(jīng)凝聚過斯特拉蒂瓦里魔法的表面?！?/p>

“魔法?太可笑了。斯特拉蒂瓦里琴的顏色是紫紅色的嗎?”那只冷狗突然發(fā)話，一桿子杵在我心窩上。

我發(fā)現(xiàn)那只粗大的手臂開始攪動水流，四周原本緩流的波紋開始把我向水面拱起。我想抓住，但是瓷磚滑不粘手。我摸摸杵痛了的胸口，楠木小刀還在口袋里。

“我曾經(jīng)見到一把。不是紫紅色?！蔽已a(bǔ)充道，“她沒有顏色?！边@句話把遠(yuǎn)方的狗腦袋一巴掌打出界，要是沒有我接下去的解釋，就別想回到正途上來。“就好像一個極端美麗的女人，你不會去注意她穿什么樣子的衣服。琴漆的表面仿佛還沒有凝固，在光線照射下開始流動，一層層地褶皺起來，好像羅裙無聲地順著雪白的大腿落下，我的目光追逐著金黃色的褶皺從琴頭翻滾到琴尾。我終于看清楚她的顏色是金黃的。”

自己也知道，說著說著我的腦袋也會跟著狗頭出界，但是我想說話。

“然后我再掃視一眼琴頭，卻發(fā)現(xiàn)她是淡棕色的。從琴頭向下是一輪淡棕色琴擺的移動，我強(qiáng)迫自己相信琴一定是棕色。琴頭方向又有一輪紫紅色的暗流在面板上席卷，棕色的琴腳仿佛滾沸肉湯里的爛菜葉‘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一波又一波，不同顏色，琴好像把存了兩個半世紀(jì)的妖媚都穿了出來。”

我不說話了。對付那只不沉默的狗，可能這樣子效果更好一點(diǎn)。

“那么魔法是怎么回事?”不沉默的狗冷冷地聽，冷冷地回答，仿佛曾經(jīng)聽過一樣毫不懷疑。臺燈灼熱地照著我的臉，刺眼得像冬日的雪光。

“提琴制作者當(dāng)然無法做出這樣的油性油漆，甚至利用儀器分析成分以后也無法配出這樣的效果。傳說斯特拉蒂瓦里琴內(nèi)含有巫術(shù)，需要女性的血液和頭發(fā)才能夠如此嫵媚和妖惑?！毖劬η懊娣簽E著一件紫紅色的超短裙，蒙得我窒息了，并且不斷絞緊，發(fā)出吱吱的令人牙酸的聲音。’ 我只好揮動楠木小刀，把它劃開，我的呼吸又回來了。

我覺得必須盡快結(jié)束這場兩個人都知道內(nèi)容的談話，進(jìn)入一些彼此并不清楚的領(lǐng)域。我要給這場乏味的做愛換換花色。

不沉默的狗沒有打斷，耐心等待驚人的下文。

“1944年廈門一所宏偉的大房子庭院里 的旗桿倒廠。木旗桿里掉出一截布片。”我突然想起房屋主人的名字好熟悉，原來是我叔公。

“我叔公的房子建造在1885年，原來的葡萄牙領(lǐng)事館，這在廈門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p>

布片上密密麻麻地畫著很多拉丁文，還有許多地球纖緯度的圖樣。我的叔公從木旗桿里把它拖出來，還以為是藏寶圖，拿給基督教會的洋人牧師看，才知道是圣經(jīng)的一頁。至于圣經(jīng)上為什么要加經(jīng)緯度，恐怕只有問十字架了。

那塊布片現(xiàn)在就躺在琴盒里，每天蓋在提琴上，因?yàn)椴计瑒偤靡粋€琴身大小。物盡其用，北丐也常常這么說。

講到這里想到北丐，心中仿佛燃著了一把火柴，我瘋狂地想煙。就爬到各個角落尋找昨天剩下的阿詩瑪。從沙發(fā)后面找回了一把煙屁股。

我咀嚼著煙屁股，咀嚼著對北丐的記憶。沒有自己的記憶，我的記憶正被他咀嚼。

“終于有一天，我趴在床上，開始用破布揩琴弦的松香屑。這對于我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懶?！卑咨乃上阈荚诎l(fā)黑的布片上勾勒出清晰的軌跡，顯示四條完整的直線。

月光照在模糊的經(jīng)緯度上。世界轟隆一聲崩塌了，布片上的四個緯度數(shù)值彼此非常對稱。最容易想起來的就是提琴上四弦間距。所以我仔細(xì)描下松香顯示的四行字母，又根據(jù)琴碼和指板的位置對上了經(jīng)度。

能夠把地球經(jīng)緯和提琴聯(lián)想在一起并不奇怪，斯特拉蒂瓦里眼中的世界也不過是四根弦搭建。所以我找出了四個詞語：燦爛的、頭發(fā)、血液、紫紅色。后來我就用那塊發(fā)黑的布片包裹著楠木小刀，怕圣經(jīng)里的經(jīng)緯度傷害無辜的提琴。

我開始迷戀紫紅色的女人，而紫紅色的女人也開始迷戀我。這足個雞和蛋的問題，糾纏不清。紫紅色的切實(shí)女體補(bǔ)償我捕捉不到的空虛，而我提供給紫紅：色在現(xiàn)實(shí)中存在的觸須。如果沒打我，紫紅色在現(xiàn)實(shí)中不能存在為人；如果沒有紫紅色的女體，我在現(xiàn)實(shí)中也僅僅與狗無二。

“嘿嘿?！蔽彝聊荒穷^企圖把我拉出水面的狗爪子冷笑，關(guān)機(jī)重新陷入深藍(lán)的水底。

（十）

我每天似乎都活在兩個世界之中，我在獨(dú)自的空間里完全是沉默的一條狗。北丐說過，如果一個人過得像狗一樣，并且是一條沉默的狗，那他將是最可憐的生靈。我的另一個世界是流動的，有北丐和那個叫做不沉默的狗的人攪動游泳池里的水。北丐說過，一個人如果瘋狂地喜歡呆在深藍(lán)色的水里，他一定是對紅色敏感，并且是紅色中最為凝重陰沉的那種紫紅色。血的顏色。北丐還說過，人的血有兩種顏色，一種是鮮紅的色彩，如果人在乎和、寧靜、快樂、激動等等積極的精神下流血，他的血就是鮮紅色的；相反如果這個人處在哀傷、恐懼之中，他流出的血就是紫紅的。恐懼愈深血的顏色便愈深。北丐又說，深藍(lán)和紫紅是兩種截然對立的色彩，他說我會被深藍(lán)和紫紅吸去所有的骨髓。

北丐說……

北丐說……

北丐像一只拴在耳朵邊上的烏鴉，他的聲音不斷地在我心底五十米的地方響起。我所能想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和北丐有關(guān)系，他是一條蟲子從我的左手的血管一直爬到我 右手的血管，小提琴的聲音聽起來就像蠕動的蟲子，這也是北丐說的。

我拔出那把楠木小刀，記憶里我曾經(jīng)用過它。

“我要?dú)⒘四?”我對空氣中的北丐說。

楠木小刀不斷地在我手臂劃過，我流血了，可我以為那是北丐的血，或者是不沉默的狗的血。北丐十分害怕，因?yàn)檠念伾t得發(fā)紫，紫得發(fā)黑。血滴在小提琴的油漆上，汩汩地冒著泡泡。這讓我想起第一次和Cauri做愛，那時Cauri還是個處女，我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我想起她流的血，就是現(xiàn)在這樣汩汩地冒著泡，還有兩人的呻吟。

我記起自己拿著一把琴和Cauri說，不要浪費(fèi)，讓你的血流在琴上，流在琴上做油漆。Cauri給了我一巴掌，她說我是個瘋子。 “你是個瘋子，”她說。 其實(shí)她才是個瘋子，她有一天趁我不在的時候竟然把我的琴放在鍋里煮，她一邊看著琴在水里煎熬一邊罵：“用我的血給你做油漆，你他媽的瘋子，我要把你的琴煮了，我把你也煮了?！?/p>

我琴上的油漆終究被Cauri給煮掉了許多，我的琴和我一樣不倫不類。我要重新漆我的琴，用最古老最神秘的法子，魔法一樣的方式喚起它的靈魂。

魔法一樣的方式，我看見頭發(fā)、血液、紫紅色。

“然后你就這么做了，是嗎廠不沉默的狗問。

我大吃一驚，我不明白為什么我的想象竟然已經(jīng)說給了電腦對面的人。我明明在北丐的腦袋里回憶某些東西，而這種回憶卻又毫無遺漏地傳達(dá)給了不沉默的狗，難道我根本只不過是北丐腦子里的一個細(xì)胞?

我清楚地看見電腦的桌面背景是深藍(lán)色的，所有的字體都是紫紅色的。深藍(lán)色足足有五十米，紫紅色像魚兒一樣漂浮在里面。我和不沉默的狗就讓紫紅色的字穿過五十米的深藍(lán)互達(dá)對方。我還有一個奇怪的感覺：這一切都在北丐的腦子里發(fā)生。

“不!我沒有?！蔽倚奶摰胤磳返馁|(zhì)問。

“Cauri又給我買了一把琴。那把琴雖然很爛，但是我還是拎著它去咖啡館拉琴。 Cauri說這里面有愛情?！?/p>

“愛情？這個字眼讓我渾身發(fā)抖，從腳底板一直涼到頭皮。我看見她所有的頭發(fā)都脫落了，腦袋光光的像一個燈，發(fā)著青光。北丐說深藍(lán)和紫紅混在一起就是青，是那種陰沉的青，帶著死亡氣息的青。”我已經(jīng)被那四個詞語控制了，我所說的一切事情千轉(zhuǎn)萬轉(zhuǎn)總要回到這四個詞語，特別是紫紅色和頭發(fā)。

“你還是在想怎么把你的琴從新漆好，你從四個經(jīng)緯度中得知了魔法配方?！彼皇遣怀聊墓?。

“是的。這讓我興奮不已，這個配方可以使我成為一把真正的琴，我看上去應(yīng)該是紫紅色的，拉起來應(yīng)該聽得見少女的呻吟和祖宗的吟唱。”

“Cauri的普通話是不是很爛?”這條狗和北丐一樣難纏。我不想回答他。

“其實(shí)Cauri就是沉默的狗Caury，她在告訴你名字時讀最后一個字母i發(fā)音不準(zhǔn)，你聽成了yo”

我寧愿這個問題是楠木小刀劃破的，北丐說出的也好，無論如何不該是一條和我一樣的狗講出這個秘密。我現(xiàn)在極想北丐就在身邊，他來敘述一切更好，他見過那個神秘的配方，他見過Cauri。

乞丐天生是和狗打交道的。

小提琴還放在桌上，楠木小刀放在提琴上。我不能不拉琴了，我自己的血已經(jīng)開始滲進(jìn)紫紅的琴面的表層，我聞到血腥味。是 我的血和Cauri的血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從小分辨出了阿詩瑪香煙的氣息，若有若無，卻又在骨頭里飄蕩。琴，紫紅色，血。我順著顏色拉曲子，藍(lán)色、深藍(lán)色；紅色、鮮紅色、紫紅色。音樂是有顏色的，小提琴的最擅長的顏色就是紫紅的和深藍(lán)色，只有沒有骨髓的人才能同時在琴聲中拉出這兩種顏色。我拉出來了，因?yàn)槲覍儆谏钏{(lán)，而Cauri屬于紫紅。我的琴聲有兩種血液，我和Cauri有肌膚之親。

(十一)

好的琴漆可以滲透進(jìn)木板表層，在提琴表面形成軟的漆膜層，過濾掉雜音，從而優(yōu)化提琴的聲音。斯特拉蒂瓦里琴漆絕對含有魔法，我深信這一點(diǎn)，也許不沉默的狗不在乎。但這是我的信仰，雖然不寫在圣經(jīng)上。

“你這樣子搞不清時間多久了?”不沉默的狗多嘴起來，如同一只烏鴉。他此刻如同一個醫(yī)生在問我“你咳嗽幾天了”一般輕松。

“我搞不清楚過時間嗎?”我再次看了一眼手表和電腦屏幕，它們顯示的時間竟然吻合。連我自己都開始相信，這個世界的存在狀態(tài)發(fā)生著改變，有的時候簡直不知道在屏幕前已經(jīng)呆坐了多久?；蛘哒f跟不沉默的狗在一起3分鐘就好像過去3個小時一樣。這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問題，不是我腦子的問題。

“你記得嗎你經(jīng)常叫錯咖啡，明明印象中叫的是愛爾蘭咖啡卻送來意大利咖啡?是不是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時間在悄悄倒流，在家是5點(diǎn)出門卻變成4點(diǎn)?這樣的癥狀出現(xiàn)多久了?”不沉默的狗緊緊咬著我的褲管，它的念叨讓我非常熟悉，我的鼻子聞到阿詩瑪和汗臭混合的氣息。

這只狗的腦袋里存在著一些我已經(jīng)忘卻和正在忘卻的東西。那些東西放置已久，發(fā)出陳年的腐臭。我從屏幕前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否則會給自己戴上口罩。不沉默的狗乏味的談話不斷訓(xùn)：我想起Cauri的頭發(fā)漂浮的樣子，我迷迷糊糊地開始浮山水面丁。

北丐在咖啡館的時候不厭其煩地說服我，他把我現(xiàn)在的狀況形容為躺在深藍(lán)的水底。我遠(yuǎn)遠(yuǎn)陷落在現(xiàn)實(shí)的空氣之外，大腦正逐漸忘卻過去。他仿佛正伸出粗大的臂膀，攪動四周的水流，固執(zhí)地把我向上拔。盡管水底讓人覺得安全但不得不承認(rèn)，在水底總不是個長期辦法。北丐處心積慮要我回想 Cauri，回憶她失蹤前的一切細(xì)節(jié)。

“不但為了她，更為了你自己?！辈怀聊墓氛f。

我想起烏黑的小錫鍋，昏黃的火苗。錫鍋里一把凌亂的頭發(fā)，揮舞著楠木小刀留下的斷面，正在翻滾的血塊。這樣要熬很久，直到頭發(fā)完全燉爛，煮出黏稠的膠質(zhì)，每一次火苗的撲騰都升起一個灌滿尖叫的泡泡， Cauri每一回做愛的呻吟都在里面歡樂地發(fā)抖。一直到三天以后，所有歡樂與瘋狂都平復(fù)，Cauri的哀怨與柔情從頭發(fā)里分解出來，而她的野性和不羈也不再泛濫，我取出把木勺子，輕輕攪拌紫紅色的濃湯，涂抹在斑駁的提琴背板上。世界仿佛湖面那樣漆黑而安靜。

我對著屏幕說：“上洗手間，等我五分鐘?！蔽野验T關(guān)起來，埋頭進(jìn)冰涼的水流里，它讓我有遠(yuǎn)離危險的清涼感。水龍頭撞痛我的后腦，尖銳的疼痛令人清醒。我在不知不覺間被自己出賣，現(xiàn)在不沉默的狗知道了發(fā)生的一切。

四周再次彌漫著阿詩瑪和汗臭的混合氣味，難道不沉默的狗從屏幕里走出來了嗎?雖然沒有，但是它就在這附近。我回到桌前拿楠木小刀。

于指剛接觸到灼熱的刀柄就被燙了一下，楠木小刀仿佛覺察小我此行的意圖。它不愿意。這把刀是北丐送我的。

也罷，既然上次是使用它。

那么這次用另外的方式跟問憶做個廠斷。我拆下提琴上最細(xì)的E弦，在右手掌上繞了一圈，細(xì)膩的鋼絲一甩一甩的，牽動著許許多多荒涼情緒。

是的，我現(xiàn)在非常絕望。不沉默的狗最終還是成功地把我拉到現(xiàn)實(shí)的水面上來了，結(jié)果真相卻讓彼此都非常震驚。我確信他現(xiàn)在和我一樣絕望，原來認(rèn)為深藍(lán)的水是讓我致命的，卻沒想到真正致命的卻是水面。我如同垂死的魚把肚皮翻出來，白皙的肚子在陽光下嘲弄地閃閃發(fā)光。

我把琴弦繞過自己的脖子，銀白的正弦在屏幕的深藍(lán)色面前毫無懼色地執(zhí)行任務(wù)。然后聽見“砰”的一聲門被撞開，我趕緊雙手向外一拉，琴弦深深吻進(jìn)了頸靜脈。我瞪了一眼時間，凌晨4點(diǎn)41分。悄悄松下琴弦，它漂亮的弧度如同軍刀一般鋒利。

闖進(jìn)來的人是那只不習(xí)慣沉默的狗，北丐。我把身體陷入沙發(fā)里微笑地接待他：“早已經(jīng)知道是你了。你身上的阿詩瑪味道太濃?！?/p>

北丐的呼吸帶著積聚了很久的心虛，他還是呆呆站在門口。世界跟他不斷開著玩笑。北丐總是試圖呼喚我的記憶，想把我從遺忘的水底拯救出來。他覺得我的生活荒唐，結(jié)果卻拯救出。了自己更大的荒唐。

我略微艱難地呼吸著現(xiàn)實(shí)中的空氣，過去就如同經(jīng)常做的躺在水底的夢境一樣不可捉摸。但我還是做了，竟然把Cauri熬成廠油漆。真是太可笑了。

靜脈血慢慢地從我脖子上漂亮的半月形缺口爬了出來，小心翼翼。低頭看了看，是紫紅色的。我在釋放Cauri的靈魂嗎。

真正致命的水并不需要很多。我看著北丐在屋子里瘋狂地尋找紗布和棉花，他咆哮著踢翻一個又一個柜子。

在視線模糊前我最后一次對他說：“其中一滴滴進(jìn)你的左鼻孔，另一滴進(jìn)入你的右鼻孔，足夠讓人死得萬劫不復(fù)?！彼裆谝淮螌ξ业脑挶硎静焕斫?。

我只不過想說，北丐和Cauri都是讓我萬劫不復(fù)的致命水……

說完，我萬劫不復(fù)地掉進(jìn)了五十米深藍(lán)的水底。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