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完美的市場,一個有效的市場,離不開人們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離不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信任。
1983年,張維迎因發(fā)表文章《為錢正名》、提出“錢是社會的獎章”,在反對資產階級精神污染運動中受到全國性批判;
1984年,25歲的張維迎提出“雙軌制”價格改革思路,引發(fā)激烈爭論,最終被決策部門采納,中國開始漸進式改革之路;
1998年,張維迎發(fā)表文章《從電信業(yè)看中國的反壟斷問題》,列舉中國郵電部壟斷和壓制競爭對手聯(lián)通公司的行為,建議將中國電信進行拆分。4年后,這一切成為現(xiàn)實;
2002年,張維迎提出對民營企業(yè)實施“稅收特赦政策”,被新左派經濟學家譏諷為“原罪說”。2004年3月14日通過的憲法修正案寫入“公民的合法的私有財產不受侵犯”。
2003年,張維迎主持起草《北京大學教師聘任和職務晉升制度改革方案》,引發(fā)北大人事地震,并在全國高等教育界引起激烈討論。2004年2月,該方案第三稿(定稿)下發(fā)到北大各院系,北大人事制度改革正式實施。
您在上大學之前,對經濟學有多少了解?
很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有一個政治老師送了我一本蘇聯(lián)學者的《政治經濟學》,在農村的時候,沒事就翻翻這本書,知道了一點點商品啊、交換啊,這樣一些概念。上大學之后對我影響最大的是1982年2月在西安召開的首屆全國數(shù)量經濟學年會上,我見到了茅于軾、楊小凱、田國強等人,他們給我開拓了一個新的視野。從此之后,我就把主要精力放在現(xiàn)代經濟學方面。
西北大學處在中國經濟相對比較落后的一個地帶,卻培養(yǎng)出了決定中國改革開放歷史的一些比較著名的經濟學家,像當年“京城四少”中的魏杰,還有您。這里面有什么原因呢?
這里面很大一個因素就是,我們的老師何煉成教授是一個思想非常開放的人,他一方面是認真教書育人,另一方面是鼓勵學生的創(chuàng)造性。西北大學也沒有學霸,我可以毫無拘束地提出任何一種觀點來。我一開始讀西方經濟學,從外文書店買了一個臺灣出的翻譯版本,這本書我現(xiàn)在仍然保留著,叫《中級微觀經濟學》,非常厚,都是繁體字。我不是讀那種由中國學者來批判性地介紹的書,而是原汁原味的西方經濟學。讀研的3年里,我的大量時間都用在讀現(xiàn)代經濟學的原著上。我組織了六七個人的讀書班,每周討論一次,每次討論都是我來主講。研究生階段,除了最后一年主要是寫論文,前邊兩年幾乎都是這樣度過的。
當初哪些著作中的哪些觀點讓您感到振聾發(fā)聵?
當時我印象最深的是弗里德曼的《自由的選擇》,內容精彩,語言非常生動,我讀了好幾遍,對我的思想的形成影響非常大,包括我現(xiàn)在的一些觀點,大家認為我?guī)в幸环N自由派的觀點,我到了體改所后,所里的同事開玩笑地叫我“維迎德曼”,意思就是說,我是堅信弗里德曼的思想,認為看不見的手能夠指揮社會有效運轉的一個經濟學家。當時所里盡管思想很開放,但是像我那樣對市場經濟、市場機制有那么深的信仰的人,應該說還不是很多。
作為一個中國的經濟學者,如何能夠影響到國家的決策?您在提出雙軌制的時候還不在政府工作吧?
是的。這里首先有一定的必然性。在變革時期,社會對新的思想是有需求的。另外對于我自己來說,也有一定的偶然性。我當時在北京寫論文,每周都要去茅于軾先生家里,跟他的交流對我的思想的形成有很大的影響,因為茅先生對價格理論的研究很深。形成價格制度改革的思想之后,我就寫出來,然后給茅于軾先生看。他很欣賞這篇文章,就推薦給國務院技術研究中心能源組的丁寧寧,收進了“專家建議”。那年9月,召開了全國第一次中青年經濟改革理論研討會(莫干山會議),這個會是中國改革開放后年輕學者的第一次大聚會。在會議上,我的觀點成了爭論的焦點,大家提出各種批評意見,但最后我還是說服了大家,達成了共識,形成了一種基本的思路:通過逐步放開價格,也就是雙軌制這個思路,達到完全的價格改革。在這之前,價格改革的爭論集中在如何“調”的問題上,我把思路引到了如何“放”的問題上。
那時候你比現(xiàn)在激進,還是現(xiàn)在比那個時候激進?
我從來不認為我激進,我只是認為我理論比較徹底,就是比較講究邏輯。
那現(xiàn)在您看當初寫的這篇文章,再反觀中國的現(xiàn)實,您覺得您的非常徹底的邏輯實現(xiàn)了嗎?
我覺得實現(xiàn)了。當然,沒有任何一種邏輯可以在現(xiàn)實中完全實現(xiàn),但我很自豪的就是,在我們這一代經濟學者當中,要找到像我這樣20多年里寫的東西,前后保持一貫性的,可能還不是太多。這里面有很深的信仰。而我的信仰是建立在理論的基礎上,理論的穿透能力是很強的,所以將近20年前寫的東西仍然沒有過時。
以前您有個非常精彩的關于博弈論的講演,您是不是在出國之前就接觸了博弈論?
沒有。我在出國之前接觸的是傳統(tǒng)的主流經濟學:價格理論。價格理論是講市場競爭的。在完全競爭的市場上,價格本身是看不見的手,人與人之間的碰撞是通過這只無形的手來協(xié)調的,而博弈論研究的是人與人之間直接的相互作用。1987年我到了牛津之后,慢慢地讀了一些書,接觸到博弈論,覺得非常新鮮。
可不可以這樣來概括:您的一以貫之的經濟學理論的基礎之一就是博弈論呢?
應該說我現(xiàn)在研究的一些東西,基本的經濟理論框架都是博弈論和信息經濟學的概念。博弈論研究的人們之間的相互作用,實際上就是社會關系問題。博弈論可以說是整個社會科學的一種方法論基礎。
我記得您曾經說過一句話:經濟學最能發(fā)揮作用的就是影響那些做決策的人。
對,最重要的是影響那些思考問題的人和做決策的人。我從來不追求政策導向。要是涉及到好多政策的話,你的理論就沒法徹底。所以我追求自己的獨立性。從始至終,我堅決不讓我的靈魂妥協(xié)。在任何人面前,包括在我導師面前,我都是獨立的。
您被看作中國內地最直言不諱的經濟學家,但是我今天跟您接觸,覺得您還是一個比較溫和的人。
我是一個講究理論的徹底性的人,如果理論告訴我該激進,我就可能會激進。但理論也可能告訴我該保守,我就可能保守。比如在關于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的關系上,有些人就認為我是一個比較保守的人,但我的理論思考告訴我是這樣的。另外我不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我只是用大家能聽明白的語言來表達思想。
那么您的思想在付諸實踐的過程當中,有沒有遭受很大挫折的時候?因為邏輯上是正確的,但是現(xiàn)實中有很多特殊的情況。
很多了。我公開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是在《中國青年報》1983年8月20號上,那篇文章叫《為錢正名》,開頭引用了一個小新聞:“首都個體戶座談反對向錢看”。我提出一個觀點:錢是社會的一個獎章,在一個正常有序的社會里,你能多賺錢,說明你對社會有貢獻,如果你不能多賺錢你就不能做貢獻。當時是全國范圍的批判,壓力特別大。研究生處的處長把我找去,說,維迎啊,你看,黨把我們培養(yǎng)大,你怎么能寫出這樣的文章來呢?
中國古代有一句話叫做“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這個道,有一個是大道,一個是小道,大道就是你這個制度本身要合理,小道就是你個人的行為應該不違反社會道義。盡管有時候違反社會道義你能賺更多的錢,但你不那么做,為什么?這就涉及到你是看長遠還是看短期。
那么為了避免取之無道,在經濟學內部能不能解決這個問題?
那我們的制度就必須不斷地去完善。比如有些企業(yè)給社會造成了好多污染,但是它賺了很多錢;有些人靠拉關系、靠賄賂賺了很多錢——這就是你要解決的:腐敗的根源在什么地方;你要解決污染的話,你怎么使得造成污染的人來承擔這個成本——用經濟學來說,就是外部成本內部化。我們理想的社會就是:當你為自己的時候,客觀上也就是為了社會;反之,只要你對社會做了貢獻,就會得到合理的報酬。
是不是可以說,您的經濟學最根本的還是落在人上面?
是這樣的。比如我這一段時間講的課叫“博弈與社會”,我開宗明義就跟學生說,我希望你們從這門課學到的不僅是博弈論的知識,而且還有做人的道理,因為我們整個社會面臨兩大問題,第一個就是協(xié)調,coordinating,第二個就是合作,cooperating。無論協(xié)調還是合作,都得有誠信。
您的觀點讓我想起《國富論》的作者同時也寫過另外一本書,就是《道德情操論》。
亞當·斯密。他的《道德情操論》我也看過,為什么同樣一個人寫出這樣兩本書來,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亞當·斯密是經濟學的鼻祖了。你要說我的話,我覺得自己根深蒂固是一個相信市場的人,所以我對政府干預有好多批評;但是我更相信,一個完美的市場,一個有效的市場,離不開人們的社會行為規(guī)范,離不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信任。這個行為的規(guī)范,內在化一下的話,就會變成一種道德規(guī)范。就好比我們過去的山西票號,山西商人是很講誠信的。一個健全的社會,一個好的體制,就應該是這樣的。因為社會人都是在相互關系當中,你今天騙人,明天人家騙你,最后對大家都是不利的。如果形成一個好的制度的話,大家都愿意合作,對大家都是好的。市場經濟和道德不存在任何矛盾。談到信譽,我覺得現(xiàn)在中國人的信任度還是比較低的。但我不認為它是中國人的人性的問題,我覺得它是制度的問題,特別是產權制度的問題。過去幾十年來,我們一直在破壞我們傳統(tǒng)的文化規(guī)則。一個社會,如果私有產權得不到尊重,道德就無從談起?;謴彤a權制度不僅是一個法律問題,更是一個文化問題。法律規(guī)定保護你的財產,但是如果現(xiàn)實中人們沒有這個意識,你也沒法保護。
跟您交談過程中,您總是強調一個詞,就是“邏輯”,我知道您最近出了一本書就叫《大學的邏輯》,這本書是針對您去年的北大改革寫的吧?
對。我希望這本書能說服一些對北大改革不理解的人,也能使主持改革的人更加堅定不移。
我有個感覺,就是邏輯的清晰性,和它那種強硬的性質,跟北大這樣一個具有人文傳統(tǒng)的柔軟的品格,這之間有沒有什么沖突?
我覺得這樣的改革更符合傳統(tǒng)的北大精神。但是北大的精神在過去幾十年被破壞得非常嚴重,所以需要一次重大的改革。我這種想法早就有,但是我并沒有專門寫有關大學的書。改變人的認知、改變人的思想是非常重要的。如果你不能說服大家,那么這個改革的阻力就會大一些。我想這本書會引起思考。在談到大學激勵和懲罰機制的時候,我強調一個選人的問題。我想大學是個特殊的機構,沒法用客觀的數(shù)據(jù)來衡量。大學真正要找到的是熱愛學術研究、熱愛自由思考、注重聲譽的這些人,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是你怎么選出這些人。如果你沒有一個好的機制把他們選出來,誰都呆在大學里,一進來很舒服,就可以呆下去,這本身就有問題。大學要的自由是思想的自由、學術的自由,不是懶惰,不是懶散。
而且您給他們的激勵是非同一般的,是終身教席。這比過去任何的激勵都要高。
對。我覺得一個人優(yōu)秀到了一定的程度之后,他就可能自我約束,聲譽在他的意識里就很重要。一個人有了名之后,就得顧及自己的面子。為了顧及這個面子,你就得好好研究。如果你多少年都沒有什么新東西,就那點東西到處講來講去的,那你就完蛋了。
您在學術界有一個爭議,就是您提出對民營企業(yè)家實施“稅收特赦政策”,所謂原罪說。
這是個誤解。我從來沒有用過“原罪”這個詞。對于過去存在的問題,我覺得要放在制度的變革當中去看。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是政策大于法律,領導人的講話大于政策,領導人的批示大于領導人的講話,那么在中國什么叫法,其實我們都搞不清楚。任何變革都要向前看,而不是追溯過去,去懲罰某人,我們社會的懲罰也要向前看,為了使我們社會的未來變得更好一些。這就是我提出的對一些企業(yè)家的過去實施“稅收大赦”的問題。這是個講不清楚的問題。如果總是糾纏在這個問題上,老是追究過去,就會搞得人心都不安定,這個社會就會停滯不前。你要考慮社會的未來??上?,現(xiàn)在我們一些官員的行為太短期化了。
能介紹一下您的家庭嗎?您夫人是做什么的?
我夫人在外企。工作做得也很優(yōu)秀。我的理論對她有一些影響。有時我也會給她一些幫助。我們生活得比較簡單,自得其樂。她對我也沒有特別多的限制。我覺得人生當中,自由最重要,自由地表達自己的自由最重要。
張維迎簡歷
1959年生于陜西省吳堡縣,1982年獲西北大學經濟系學士學位,1984年獲碩士學位,同年進入國家體改委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從事改革理論和政策研究,1990年9月入牛津大學讀書,1992年獲經濟學碩士學位(M. Phil.), 1994年獲博士學位(D. Phil.)。在牛津大學讀書期間,師從著名經濟學家、199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James Mirrlees和產業(yè)組織經濟學家Donald Hay,主攻產業(yè)組織和企業(yè)理論,碩士論文曾獲1992年牛津大學經濟學研究生最佳論文獎 (George Webb Medley Prize for the best thesis)。1994年8月回國到北京大學工作,和林毅夫、易綱等人組成北大經濟研究中心?,F(xiàn)為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副院長、經濟學教授,北京大學工商管理研究所所長,北京大學網絡經濟研究中心主任。
張維迎代表作品
《博弈論與信息經濟學》、《企業(yè)的企業(yè)家—契約理論》、《企業(yè)理論與中國企業(yè)改革》、《產權、政府與信譽》、《信息、信任與法律》、《大學的邏輯》。其中前三本分別排名“1989-2002年CSSCI中被引用最多的50種中文書”的第3、第9和第12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