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語里,“看”與“望”這兩個字并沒有什么本質的分別,“看”即是“望”,有時兩個字也可以合起來作一個詞使用——“看望”,意思也有些變化了。因此我們不曉得在葡文,甚至拉丁文中,這兩個字是否如薩拉馬戈介紹的那樣,具有本質的不同;在《修道院紀事》第八章描寫布里蒙達的眼睛時,這樣說:“布里蒙達閉著眼睛,一聲不響,延長不進食的時間以使眼睛的刀尖更加鋒利,兩個人來到日光下的時候她的目光便鋒利無比了,因為今天是要看,而不是望,而別的人雖然有眼睛,但只能望一望,所以說他們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瞎子?!痹凇妒靼Y漫記》中,薩拉馬戈也描述了瞎子,恰巧的是,在整個國家?guī)缀跛腥送蝗幌萑肷衩厥靼Y的恐慌中,惟一沒有失明,仍能看的人,也是一個女性——眼科醫(yī)生的妻子。
我們先嘗試“看一看”布里蒙達的慧眼所看見的是什么。據(jù)她自己的介紹,“我只能看到世界上有的東西,看不到世界以外的東西,比如說天上和地獄我就看不見,我不做祈禱,我不用手施魔法,只是能看見?!蔽艺J為很可能是翻譯的原因,使我們對“世界上有的東西”,容易理解為“一些”而非全部。而布里蒙達的原意恐怕是指世界以內的全部,即存在。又及,所謂的“天上”,也很容易被理解為一種物理意義上的空間,而與“地獄”相對的,應指“天堂”吧。她的丈夫巴爾塔薩爾便問她,“靈魂呢?你看見過靈魂嗎?”她肯定地回答說,“從來沒有看到過?!彼賳枺盎蛟S靈魂不在身體里邊。”她說,“不知道,我從來沒有見到過?!贝嗽捨乙詾楹苤匾?,因為靈魂與地獄、天堂這三者,乃是構成塵世中耗資巨大的教堂、宗教裁判所和與之相輔相成的皇權的重要基石;布里蒙達的回答無疑可以看出一種懷疑的味道,沒有看到也可以說是不存在。不過,她能看見人胸內像一團密云那樣的意志,并能根據(jù)巴爾托洛梅烏·洛倫索神父的要求,從垂死的人中以一個小瓶子收集這些離散出體的意志,作為神父、她丈夫以及她本人共同制造的飛行器的動力,并最終使它飛了起來??上У氖?,這個原始的飛行器只能飛出里斯本的邊界,并不能像薩拉馬戈后來的著作《石筏》那樣,終于脫離歐洲大陸;我們說洛倫索神父也許是一個不堅定的自由主義者,他在有可能獲得自由的情況下,沒有選擇這樣做,而是被內心極度的矛盾和恐懼弄瘋了,并在西班牙遭緝捕處以極刑。這個結局或者也可以作這樣的理解,即那時的世界還沒有一個自由的處所,能容納自由這樣一種東西,因此即使飛行器騰上空中,也屬枉然。
意志既然能作為一種飛行器的動力能源,我們無疑可以稱之為自由意志,只是并不因為每個人胸中有它存在就能“看”,它只是人內心潛在的一種“密云”般的傾向,有太多的雜質形成阻力;由于不能“看”,所以《修道院紀事》終以悲劇收場。雖然我們指望能看的布里蒙達會帶領巴爾塔薩爾乘飛行器飛離葡萄牙以至歐洲,但結果巴爾塔薩爾在一次單獨行動中仍不免摔了下來,受到了火刑的伺候。布里蒙達看到了這一切,她只能協(xié)助而不能拯救。《失明癥漫記》中醫(yī)生的妻子也是這樣,她甚至不能公開自己是惟一能看見的人,只能暗中給予其他盲人一些協(xié)助,在看見而又無能為力的矛盾和痛苦中,由個人的力量使結果不至于變得太壞而已。
能“看”被賦予了兩個女性,而不是那些代表上帝的神父、手握權柄的皇族成員、政府官員、醫(yī)生、軍人、教授等一切操控主流社會的男性,是深有意味的。一方面,是“看”這樣一個透視世界本質的能力,可能并不依賴于理性,而是直覺,某些女性才有這樣的直覺,它不是用思維構成的,像布里蒙達,她是突然間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這種能力的,而且奇怪的是,這種能力在她進食之后便會消失;醫(yī)生的妻子,在所有的人失明之后,她也不明白為什么惟有她能看見,而沒受到感染,這是沒有道理可解釋的,是天然的或者說神秘的,一開始就是這樣;我們引用一下歌德,他的詩劇《浮士德》末章神秘的合唱中道:“神秘的女性,引我們飛升?!钡 渡袂纺┚砣胩焯玫囊I者,乃作者的初戀俾亞德麗絲??梢娝_拉馬戈該種觀念是有傳統(tǒng)可承的。另一方面,“看”其實是有限制的,如果我們把《修道院紀事》與《失明癥漫記》一并看的話,就會感覺到,能看見的女性,止于能看見,最多是為一些反叛性的行動提供微小的協(xié)助,而不能改變命運的整體進程,這是薩拉馬戈與歌德和但丁的不相同之處,又或者是悲觀的認識論與樂觀的認識論的不相同之處罷。再一方面,能“看”而被賦予某些女性,也許是對一個失落著的世界僅存的一點純凈、善良所表達的,連女權主義者們可能也表示認可的同情,而實質是沒有意義的,因為“看”最終仍只是觀察,而不是一種能改變和拯救世界的力量;這樣,我們有時反而會對惟一能“看”的女性感到悲哀,像醫(yī)生的妻子那樣,她在某些絕望的時刻,倒愿意自己也是個真正的盲人。
既然如此,我們所有的人可能都處在“望”的狀態(tài)中,一切對世界所作出的貌似清晰的判斷實質仍只是盲目的結論,不過,“望”在中文里包含另一層含義——盼望。那是盲目之中的一點微弱星光,也許我們并不指望它擴大到使我們能“看”,而只是藉此給我們一點安慰罷了。
商河,作家,現(xiàn)居廣東江門。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顫栗的枝條》、小說集《憂郁之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