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覺有一條主題的金線十分安靜又閃閃發(fā)亮進入不定的激情之中。
——1861年10月5日,約瑟夫·約阿希姆致信布拉姆斯談《A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
去年某日,我突然想起小南莊,也是這樣的樓梯,只是以前的聲控燈換了手按開關(guān)。我自然也想起一個人來,那時我常輕拍她可愛的臀部以此響開樓燈。那段時間也是雨季,我寫了這首詩:
招魂猶入樓梯,游入樓梯!
樓梯形相四品,味也馨馨。
履階級級級動心如幽焚,
高處寒,霜之冰魄震索索。
居高修身,樓上枯山水呀,
垂翼直直如眨眼皮。
勿逐風:風自火出;
勿逐雨:下雨前先下閃電。
雷被電放光了,天雨粟,
撒豆成兵,閣樓又滿鱗。
檐喙銜下一縷縷美曲,
翼在陂池蓋住心情。
——《風月·之九》
就是今天這樓梯。一級一級的,腳尖像踩在波浪上。我們身體中柔軟的脊柱。向上一步,再一步就可達到黑暗的大腦。那里思想混亂,線條,波浪的柔韌不息的線條交織于黑礁石般的大腦里。是手指上的指尖在啃噬、撫摸,演奏這塊囿于悲傷的黑礁石。他上樓時突然想回過頭去看看一直在追逐他卻永不到達的身后百米外的海浪。他爬在樓梯上的身體是塊完整的石礁,身體上的腦袋也是。一個用于沉思或回憶,另一個用于制造這沉思或回憶;一個將來時,一個過去式,而他是現(xiàn)在的一個中介,是在樓梯上有待海風彈奏的一個孤單的音符。哦,是的是的。對“無”的“有”的回答和追問:是是的是的是的。當腳尖劃過樓梯上琴鍵般的階級,他覺得至少該回頭看看那沙灘,白色的,因夕陽而每次潮退時留下了濕潤的金色。他被深深打動,像參加艷舞派對在眉宇間粉飾的有色情傾向的金色。有時,她也用它涂指甲、腳趾。戴金色的手鐲和腳鏈時,微笑也是艷艷的。他覺得那漿上金色的海浪能追上來,如果回頭?!昂J且粋€巨大的傷口”,波浪的自我舔拭也像自我懲罰。但懲罰獲得了拯救。如果海浪追上來,爬上這樓梯,你像一只卷發(fā)起伏的波斯貓,被卷進相冊書頁。翻開的書頁也像波浪又一頁頁地倒著翻了一遍。貓是蹲在其間的插圖。她隨手畫的。一定是。面噙微笑時畫的。那時的眼里也噙了波浪,藍鋼筆吸飽了海水。這書頁也是藍色的。而她多清純,是個“水的立方體”。加點鹽,就變藍。她躲在波浪后卸妝。或者是裝模作樣地沒有欲望。
他在樓梯上。樓梯因沉思而彎曲,兩側(cè)的扶手像秋千上的兩根粗麻繩。那彎曲的弧度,像她蓄滿光的潔凈的小腹。沉醉吧,有一點迷惑吧!一刻一刻一刻一刻…………下一刻……最后一刻?夕光消失時,月亮來舔這彎曲的階級。樓梯停止擺動時,心來推動,并加一點糖嗎?這方糖像剛采擷的浪花凝固而成。放進咖啡,就是雪溶進黑色的巖石。不不不,是礁石或者火山石砌的防波堤。島上到處是。這島是激情的嘔吐物。你怎么能肯定呢?看看這石上的孔泡。海水或火焰原本是堵在你心里的,剛剛從這石頭里釋放出來。你不信?我為什么必須要相信?我的心在哪里?是心中心,還是心中心?我看不見,要么是有,或無,或者是不能被看見的有或無。我是有些堵,剛才游泳時,波浪在皮膚上雕刻。遠處,更遠處的無名島出神地浮動著,我的出神像出水之神,像海若。多美的名字!叫你海若,好嗎?
海若海若海若海若……他的入神也是出神。很小的時候,他就這樣看海。通過電影或圖片,海水是眼睛所見的大小。眼睛多大,海就多大。但眼睛比銀幕和圖片大。他想過在沙灘上睡覺,醒來時,白云在手臂或胸膛上像香皂,擦拭著。枕下的沙被睡眠染成了細細的白砂糖。海若不在身邊。半年前她在這里與他玩沙灘排球。兩只結(jié)實的乳房在她跳起來擊球時像一對歡吼的浪頭在緊身的藍衫下洶涌。她不很漂亮,或者他對美有自己的理解。她也有。他覺得絕對的漂亮就是虛幻,但思想可以撫摸。撫摸過她思想的手指變藍了,像剛從海水里嫩嫩地長出來。他想著如何撫摸她的思想。也許她也在游泳?她即使是在冬天都有使不完的勁。有時候是在游泳池。周圍跟了一群崇拜她的男生和女生。他們崇拜這個哲學老師如何在水里與物同游。她身上的曲線一點也不深奧和晦澀,是美與非思想,在一波一波地交鋒、起伏。海水在上面爬行,舔拭。整個世界都覺她是個無原罪但快要受傷的身體。海水像思想緊緊地抱住她,分開她的頭發(fā)。半年前或兩年前有時是這樣。但現(xiàn)在一定不是那樣。等光線暗淡下來,太陽沉入海里后,天空的云紋像大理石。如果是夏天,有反光,紅色的晚霞,而光從海水里向上噴出來。從島南升起的飛機在空中懶懶地畫著長長的白色粉筆線條。很美。當風吹動,它們就斷開,由一陽變二陰,再陽再陰,一爻一爻地推演下去。他讀過《周易》。是他的最愛。有一次,或是去年,他用三枚硬幣占得一卦,曰“大畜”,下乾上艮,其彖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边@是多有趣的游戲!
他快走到樓梯的中部,是一個轉(zhuǎn)折式的拐彎。像這卦的九三和六四之間的變化?!熬湃?,良馬逐,利艱貞;曰閑輿衛(wèi),利有攸往?!断蟆吩唬豪胸唬虾现疽??!?,童牛之牿,元吉?!断笤弧罚毫摹邢惨?。”他可以無憂邁過這一級的。良馬,言其速也,利艱貞,言其利于艱難,守持正固;曰閑輿衛(wèi),言其應多習熟練車馬之駕御防衛(wèi)技藝,這樣方可“利有攸往”。此卦三位常是多懼之處,故戒其“利艱貞”。但九三已是德畜強健至盛,勢有不可阻之亢進。此卦中九三與上九并為兩陽,應是不應之象相克之象。但這里雖不相畜卻也志同,所以《象》曰:“上合志也。”上九為大路之象,此九三乃良馬逐,可利有攸往。六四設(shè)“童牛之牿”頗為有趣:童牛原本無角,自不傷人,而又設(shè)牿以告人,豈不多此一舉?這正是作“易”之人用心也:止健。即“止惡于未萌”。晉人王弼認為:“處艮之始,履得其位,能止健初,距不以角;柔以止剛,剛不敢犯?!鳖H為有理。宋人朱熹《朱子語類》云:“四能止之于初,故為力易,五則陽已進而止之,則難?!?/p>
但他也許想在這九三六四之間稍稍停頓。停頓的感覺美妙極了。一朵小的白云的正好在半山腰的石階之間——剛褪去一半的白色衣飾——是懸浮,一個詞語的斜坡。上或者下的自由。他的確停下來,轉(zhuǎn)身是為了下一步的向上。他看到了海。不大不小,剛好可以看清海起皺的皮膚,以及那遠處,更遠處隱約的一個小島——美人痣般的畫出來的。島是呼吸,是心,是心在呼吸。他在兩年前來到這島上時,就感到了這樣的呼吸、心跳的。但生活反而像這大海的底部趨于無限平靜了。啊,是啊,那顆痣樣的小島多像她身上的一顆痣。她身上有這樣的痣或斑痕、胎記嗎?真想不起來。兩年以前的兩年多時間,他竟然沒有想到今天有這樣的疑問?今天怎么會想到以前呢?那小島時隱時現(xiàn)。他一直都沒有去過。沒有船去?游泳也更無可能。他下意識地去摸自己裸背凹下的脊柱略右的那顆痣時,他看到他正在島上。的確如此,他在島上。這島也許叫海甸島。島上有一所大學,一家醫(yī)院,以及一條酒吧街,兩條街的餐館,幾家咖啡館、茶館,還有好多妙齡女子們上班的理發(fā)店和按摩院。這座小島不孤獨。豐富人性的地方少孤獨。島漲潮時略小些,退潮時露出白的沙灘,給它套了一個紀念的白花圈,像那些理發(fā)店和按摩院里的女人褪下裙褲的嫩白的小腹。“我說過,我們被壯麗的海灘包圍。”(特德·休斯《生日信札·海灘》)“只有大海能沖洗它”。她在水龍頭下顯得那么瘋狂。水流是一些手指,在彈奏著火的身體。她在浴頭下的樣子遠比在海水里自戀,因為她愛上了遠處的島,而浴室里她只愛自己島樣的身體。有一次,她使勁地向前游啊,希望光潔的裸身像一顆美的子彈插進一朵悠閑的云,但出來時卻一頭霧水。那些云看起來像剛長出海面的蘑菇,比她的腰還低。她愛這些水流,喜歡他們從頭發(fā)里噴出來,染上頭發(fā)的顏色,像一個銀色的頸圈在脖子上繞流到胸脯上,在乳房上摩擦,在粉紅的乳頭上扭曲成更細的水流,溢出乳房的汁。小腹上,大腿上,以及中間微微凹下去的圓翹的臀部上,她希望這水流停在那里形成小而靜的兩個湖泊。然后,她相信自己是從這湖泊里慢慢上升出來的,是這水雕塑而成的。她期待他從背后抱住她。他小時候常常這樣想。水流像絲絳流過指縫,而指縫越來越寬了。兩個打開的手掌上下接起來,十根手指像十級樓梯。水流吞噬著,消化著,發(fā)出細細的呻吟。地板上的水多起來時就到處亂竄,像一些小蛇爬到了門邊,碰到無色瓷磚時又扭頭回來爬上她的身體。小時候她害怕蛇,現(xiàn)在仍然保持著恐懼。但這些蛇是從頭發(fā)里孕育出來,攜帶了人的靈氣。有了人的欲望,就在浴室里到處尋找美,在美中交媾生育。“由于要生育,他雖然鐘情美的而非丑的身體,要是遇到一個美好、高貴、天資優(yōu)異的靈魂,他就會神魂顛倒地愛慕這樣一個身心合一者,……這類人去觸動這位美人,與他親密相交,就是讓自己孕育已久的靈魂受孕、分娩?!保ò乩瓐D《會飲》)他告誡她不要受到迷惑和誘惑:因為這些思想不能讓這水停止不動。當這水變成蛇,停在這水中。你像一個思想,但被洗滌出了欲望。核心是一塊礁石,柔軟的礁石,玩具般的礁石,是為了證明生活在波動,在燃燒。那礁石是塊黑色的巧克力,能溶化并帶來熱量。
樓梯有一刻會斷開。被這樣的激情中斷,像一粒沙從指縫里落進下面的沙灘。是一粒沙?!邦^腦里的鉆石”。這些沙或這沙粒對你意味著什么呢?這是一座沙砌的閣樓;連鏡子都是沙雕的。沙雕的冰箱里放了兩尾鱘魚,深海的馬蛟魚,劍槽,以及蝦。男蝦女蟹。記得我們?nèi)绾吾灥侥菞l小孩般可愛的鯉魚嗎?我們出發(fā)時剛好沒有霧,陽光滲進黑亮的柴油,機器飽滿地轟響著到了這海峽的中央。我們的小船像條大魚,沒有饑餓。在海面上熄了火,靜靜地順著東南風輕輕漂移著。波浪摩擦著船底的金屬釘和硬質(zhì)木板。那是多有趣的演奏,是你用刀片來剃我滿臉的胡須?我的臉干凈下來,像剛揭開的琴蓋。我們從紅色塑料小桶里抓餌。是我們兩個人。這孤直的釣桿像一截樓梯。像秋千,如果算上兩根柔細白膩的釣絲。她噙住了我們的餌,但不急于拖動吞噬,她等待,仿佛我們相互有約定。風浪有時會幫助她檢測我們之間的平衡和忠貞。等船晃動起來,鯉魚快樂于我們的不安,握竿的手像在水面上簽字。這就是所謂的海誓?有時候,我覺得那柔軟的云才是我要釣的魚。在頭頂游動,像浪花來包圍我們投在水里的影子。它們擋住太陽,光線從云縫里射出來,海水在變灰,變舊,深色的地方像燒開的醬油。我們聽見聲音,云堆從天空轟然陷塌下來的聲音。沉悶的海浪突然像粘住了,它們稀釋一條魚。風大些,船開始亂轉(zhuǎn)。我們回到沙灘上。把船退了押金。這大海發(fā)怒時遺棄了我們。每一層浪疊起來,是一架無限憤怒的樓梯。我們犯了錯,剛從高處逃下來。這樓梯的每一級都是空心的浪尖在蠕動起伏。
我們曾在前年夏天計劃去趟西藏。最終沒行。后來,我讀到這樣一則往事:
……鄭文公有賤妾曰燕姬,夢天使與己蘭,曰:“余為伯倏。余,而祖也,以是為而子。以蘭有國香,人服媚之如是?!奔榷墓娭?,與之蘭而御之。辭曰:“妾不才,幸而有子,將不信,敢征蘭乎?”公曰:“諾?!鄙鹿惶m?!鹿屑玻唬骸疤m死,吾其死乎,吾所以生也?!必滋m而卒。
——《左傳·宣公三年》
當我上樓梯時又突然想起這段文字。我看見你們在海里釣魚后來又在沙灘上避雨。我也不知道這段文字與你們或我或魚之間的聯(lián)系。近來我總是胡思亂想,連做夢都在讀類似的古籍。如果那年夏天真的去趟西藏,也許我現(xiàn)在會有一個清澈的思想,可以看見目前亂影的潭底。我看見你們,想像著緊緊偎在一起的樣子,像一對蝶,不沉重地應付著天象的變化。我記得樓下的園草里也有蝶在飛。黑翅上有熒光的斑點,高貴、典雅但華麗。我從小就擔心它們那么輕快迅捷地徘徊于花叢會不會碰傷翅膀。這樣的事至今也不曾親見。因為它們的翅膀本身就是花瓣。花睡著了,它們才開始飛,像一個飄逸的思想。不過這海邊沙灘常見的蝴蝶除了黑色的,其它大都也是黑色的,我很奇怪這熱帶的陽光不會燒傷它們。還記得在蜈支洲島我們看見過的黑蝴蝶嗎?
在礁石之間是一些水和蝴蝶。
海如此輕盈,一個膨脹空殼的底部,
也是表面。
那些蝴蝶飛起來了。
從礁石飛出來,又棲于它的表面。
礁石已是一個如此輕盈的空殼,
浪花濺出了它的表面。
海是這塊礁石,但更深的夜已升起來了。
從海里升起來,又棲息于它的表面。
是啊,夜已來臨。我們把剝皮魚切成二指寬的魚片,洗好生蝦,調(diào)好醬油和芥菜,還將煮成一鍋清湯,再放進姜片。備上潔凈的西洋菜、小白菜、青蔥。別忘了用小碟盛蒜泥和小金桔。還加鹽——從這海里提煉的嚴肅的晶體。吃剩的魚骨架,是魚的靈魂?這是別人說的。但你今天卻發(fā)明另外的烹飪法:把沙灘上拾得的拇指大小的細白卵石放在清水煮沸至水干,再將卵石轉(zhuǎn)盛于桌上搪瓷碗,立即向里面倒入辣椒、姜、蒜等混合的紅油,以浮出白石二成為宜,最后將薄魚片、生芹也一并迅捷加入滋滋燥響的紅油與白石中即可食。你戲稱這道菜為:“歸來煮白石?!蔽夷钪骸皾镜资G薪……”我已走到了樓梯盡頭,我敲漆成灰色的門,它塌了下來。我坐上沙發(fā),沙發(fā)陷成了沙坑。我打開電視,里面正是海水漲潮。有一只船如我們釣魚用過的,船上海鷗可掬。
海上之人有好鷗鳥者,每旦之海上從鷗鳥游。鷗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鷗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泵魅罩I?,鷗鳥舞而不下也。
——《列子·黃帝篇》
我關(guān)了電視,它也塌成一堆沙。我擰開蓮篷浴頭,里面也流出白色的沙。整座樓是一座沙堡。我想到我也是一個沙砌的人或玩偶。我用沙來洗滌皮膚讓它更光滑細膩。我跑到樓梯間,仿佛一失足,我漏了下去,是沙。我歡呼著。
那樓梯只不過是一條長長的海岸線。
是這個橢圓的小島的海岸線。
如果從我失足的地方一直向前走下去,
我會被發(fā)現(xiàn)又回到了這里。
蔣浩,詩人,現(xiàn)居海口。主要著作有《恐懼的斷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