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睛一直在高處狡黠地注視著地面上的老人。樹葉已經(jīng)很繁茂了,每片葉子都綠得刺眼,深綠色脈絡(luò)正清晰地匍匐在葉面上。幾只麻雀在樹頭無限快活和自由著。正午的陽光拖著燦爛的尾巴從頭頂直挺挺地鉆進(jìn)葉叢中,鉆進(jìn)去的光分了叉,斑駁的亮點灑在青黝黝的葉子上,自然也落在那雙毛茸茸的眼睛周圍。
老人獨自站在屋門前,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兜子,卻始終找不到想要找的東西。他的目光已近乎呆滯。
調(diào)皮的麻雀從棗樹枝上飛起來又落在葡萄架上,很快,又往更高的梨樹枝頭去了。鳥兒奔跑的弧線錯落有致,一彎一彎地掛在藍(lán)天上,它們在老人的眼前編制成一片細(xì)密的篩子。
老人眼要暈了。他手搭涼棚順著鳥兒飛竄的方向望,心里倏地掠過一些零散的記憶,對于那棵老梨樹的成長過程他幾乎有點吃驚。當(dāng)年,在院里栽下的只不過是株孱弱的樹苗苗,遍體光溜得很難找到一個結(jié)苞,誰能想到這一晃幾十年,樹竟把天也遮住了一大片。
院里多出一片暗灰色的樹陰,老人懶散地坐在一只舊馬扎子上乘涼。馬扎子曬得滾燙。老人仍有些不死心,里里外外又摸索了一通,徹底灰了心。老人的頭緊挨著墻,眼睛微閉著,嘴里囁嚅著什么。眉須叢中有一些晶瑩的水滴,又并不顆顆獨立,而是連成了片兒。
屋檐下一群蜜蜂進(jìn)進(jìn)出出,蜂兒愛惜陽光呢,此刻顯得紛擾而忙碌,每一只都在有條不紊地做著自己的分內(nèi)事。嗡——哪,來了!嗡——哪,又去了。它們唱著自己的歌子。而這種歌聲老人已經(jīng)聽了大半輩子,可老人聽不厭。
一只亮黃色的小東西在老人的鼻子尖尖上撲閃著,老人并不去招惹它,老人知道蜜蜂有時也會貪玩。他就靜靜地注視著它的舞動。蜜蜂的小屁股鼓鼓的,晶瑩的翅膀也能透過空氣,翅膀在老人的臉部一閃一爍地振顫。老人輕聲自語,小東西我的臉上可沒有蜜,快忙你們的去吧!我老了,一點用處都沒有了……
老人說出這些后,心里寬泛了,有了某種空前的解脫和慰藉。竟無端地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他最喜歡掏了蜜蜂窩舔那窩里的蜜糖,可甜呢!有一回被蜂子使狠蟄了,眼睛腫成兩個發(fā)面饃饃,嚇得他好些年都沒敢再往蜂窩邊上靠近半步。想到這里,老人噗嗤一下笑出聲音,他覺得人真是個日怪東西,年輕時就沒有你不想去做的事情。
孩子仍猴在樹上,所有的兜子里都是滿的。孩子很聰明,將最后一只梨蛋子在胸膛上蹭了蹭,算是干凈的,放心地塞進(jìn)嘴里,結(jié)結(jié)實實地嚼住。
這樣,孩子整個人富態(tài)起來。
老人的瞌睡正香,朦朧間聽見有個響動從高處落下來??杀犻_眼,地上什么也沒有,只有白花花的一地光明。剛才自己明明是坐在陰涼底下的,眨眼的工夫,日頭便斜出一大綹子。老人被烈烈的陽光曬出了一身熱汗來。
老人想扶著墻站起來,卻被一種可怕的東西給扎了一下,那東西正在往骨頭縫里鉆呢。也許是給太陽曬久的緣故,老人終于沒遏止住,噴嚏聲格外響亮。老人險些趔趄著栽倒。
未等老人緩過勁,一串笑聲在老人的耳畔形成了一個響亮的漩渦。孩子一直在笑,笑聲又清澈又單純,還有點神秘。老人覺得好久都沒有聽到這種聲音了。孩子的衣褲是一早新?lián)Q上的,還彌散著一股很香甜的水果味道。
孩子做著怪臉,說沒見過睡覺像你這么死的。
孩子說著將他手里的一片毛葉子在老人面前晃了晃。葉子的邊沿全是細(xì)細(xì)的毛芽兒,數(shù)也數(shù)不清,看著渾身都起癢呢。
老人裝恨地剜了孩子一眼,不再拿好臉色待他。隨即,右手的食指圈成一個結(jié)實而粗糙的“O”型,朝著孩子的嫩嫩的腦門上彈過去,指頭蛋剛要挨著卻又松了氣力,嘴里仍忿忿地,你個搗蛋鬼又捉弄人!
孩子有些得逞地嬉笑著。
哪想老人的手就勢捏住了孩子軟軟的鼻子。孩子的討?zhàn)埪曇脖荒蟮米兞苏{(diào)。老人臉上堆滿了山梁和埂子,左一條右一道的,他就把臉上的溝溝坎坎猛地一下子全貼在孩子細(xì)皮嫩肉的小臉上。孩子連聲嗲嗲地叫,扎死人了!
這回老人很執(zhí)拗,反倒貼得更結(jié)實了,并來回摩挲著。他聽見亂七八糟的胡茬在孩子臉蛋上沙沙地劃拉著,那聲音著實讓他激動。孩子的皮膚使他產(chǎn)生了某種幻覺,簡直就是熟透了的杏兒,能捏出汁呢。老人終究不忍心,悄悄地減緩了幾分力。
孩子就瓷瓷地盯著老人的胡須,疑惑著。
看你的臉上盡是錐子尖尖,可你為啥要長那些討厭的東西呢?
老人的手就在那些麥芒上反復(fù)摩挲著。老人瞇縫著眼說,人老了就要長的,你還是個嫩娃娃,等你像我這樣老的時候,自然也會長胡須的。
孩子一本正經(jīng),我才不稀罕要這些爛東西呢!老人就細(xì)心端詳著孩子,他覺得那臉實在鮮嫩得厲害,就說你個厚臉皮當(dāng)然不長胡子嘍。
孩子立刻簡單地快樂著,并在原地手舞足蹈。不長胡子嘍!可兜里的梨蛋蛋卻撲棱撲棱跳出來幾顆,梨子滾落在地上的聲音硬朗朗的。孩子大驚失色,惶遽地瞅瞅地上的東西,又望望老人已經(jīng)黑下來的臉,那張臉上的胡須正鋒利地刺著孩子毛毛的眼睛。
老人無限惋惜地將那些綠蛋蛋挨個撿起來,他不無遺憾地?fù)u著頭,又不能吃,你揪這些干啥呢?你這娃娃……就知道糟蹋東西!
孩子不知道老人會不會打他的屁股,他不敢再看那張臉,只是怯怯地注視著腳下的那片亮堂的陽光,一團(tuán)很輕的影子鬼鬼地伏在上面,有幾只蜜蜂飛得很低,很低,隨時都能碰到腳背上。
老人說等你老子回來有你的好果子吃呢!哼!
孩子死乞百賴地沮喪著小臉。老人回頭見他跟在自己的后面,剛才那張令人愛惜的嫩臉全變了色,他覺得真是又好笑又好氣,誰讓你爬到樹上去呢?他輕提著孩子的一只耳朵,耳朵軟面條子一樣。你呀,就算割掉一只耳朵都不會長記性的!
孩子的心情變得沉重,老人一定會把事情告訴大人們的,爬樹摘梨大概不是一個小問題,到時候他們必定要狠狠拾掇自己。孩子聯(lián)想起不久前發(fā)生的另一件事情,那天他被鎖在屋子里,不意間從氈席下面翻出幾只白色的東西,搭在嘴上吹著玩,他覺得那東西和他玩過的氣球還是有些區(qū)別的,顏色白刺刺的很古怪,吹進(jìn)氣以后,那東西倒像一根又粗又長的老黃瓜,而且還有一股怪怪的味道。
孩子至今依舊很迷惑,自己不過是弄破一只那樣的白色氣球,而大人卻顯得極其惱火的樣子,仿佛天被捅了個大窟窿。當(dāng)然,他的屁股上還留下了幾處青手印,所以,孩子對那種白色的氣球就產(chǎn)生了一種恐懼,他覺得大人們把那東西看得比命還當(dāng)緊呢。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難道大人也喜歡玩那種白色的氣球嗎?可他從來沒有見過他們當(dāng)面吹過那種東西,孩子想,也許大人們是要背著他才好意思玩呢!
孩子就猛地抱住老人的一條腿,連聲央求著,再也不敢了,不信我發(fā)誓,誰騙你誰就是——孫子!
老人就被孩子的誓言逗笑了,不過他還是繃著臉,他說你騙不騙我都是我的孫子,把你個日賴猻,小嘴嘴倒是利索得很。
要不,騙人就是小狗!當(dāng)狗還不行!
行不行呀,要不你讓我干什么我就給你干什么?!
老人笑了。他覺得孩子的樣兒有點要哭鼻子的架勢,他最怕娃娃沒完沒了的哭號,便順?biāo)浦鄣卣f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干啥都行呵!
孩子立即興奮地伸出右手的小拇指。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能變!
老人的一根手指頭早被孩子軟軟地鉤住,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跟隨著孩子鉤手指的動作來回晃悠著,這種輕飄飄的晃動很讓老人感到放松,他臉上的笑容便越來越真實了。
一老一小在門前的街路上轉(zhuǎn)悠了一大圈,又繞回院里。
老人明顯比先前失落,他接連嘆氣,你看看我又把鑰匙弄丟了!我的腦子真是比鍋蓋還要大呢!
老人著實感到疲倦。
等他重新在那只馬扎上坐下來,灰色的樹陰已經(jīng)整個偏向院子的東頭。老人的大多半身體都裸露在慘白的陽光里,太陽的味道又濃又烈,有點兒嗆鼻子。老人看到孩子的腮幫子朝兩邊鼓出去,使得那嫩嫩的臉皮清亮得近乎透明。
孩子咀嚼的速度和干脆勁同樣讓老人有些羨慕和望塵莫及。他遠(yuǎn)遠(yuǎn)注視著孩子吞咽時的喉嚨一撐一送的模樣。孩子的牙口也令老人驚訝,他竟然無意間輕舔了一下自己干癟的嘴唇,他聽見很奇怪的兩聲吧唧,同時牙縫中竄出一股澀澀的涼風(fēng),這些跡象立刻讓他警覺起來?;蛘?,他突然為自己嗓子眼莫名其妙而來的一些酸溜溜的液體而惱火起來。
那時,老人急忙將目光從孩子的嘴邊悄悄地挪開,挪得很狡猾,連自己也難以察覺。
眼光終究被擺放在院東頭煤棚下的一只鮮紅色的東西撞了個趔趄。起先,煤棚下一直是并排放著兩個那樣的東西,直到今年清明節(jié)前,其中一只才派上了用場,這之前它們都還沒有刷上紅漆,脆黃的壽材保留著樸素的松木質(zhì)地,它們在煤棚下面安靜地臥伏著。良好的松木氣息在整個院子里消散漂移,松木的芳香總夾雜著太陽濃烈的味道。老人便時常感到溫馨,可這種溫馨的美好感覺很快就伴隨著清明節(jié)的到來消失殆盡,就在清明節(jié)的前一天老伴撒手走了,把他孤孤地撇在這個老院子里。
現(xiàn)在,老人的目光的確很木訥地停在了那只朱紅漆面的壽材上。事實上,從這個角度看到的只是一片不完整的紅色。這只紅色的松木壽材自然是留給他將來壽終正寢時用的,老人心里自然清楚,但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隱隱覺得心口上被什么東西七手八腳地?fù)向v著。
老人久久凝視著煤棚下面那團(tuán)熱烈得有些夸張的紅色,那顏色竟然是院子里最凝重的色彩。
老伴走了以后,給空空的院子增添了許多并不常見的東西。比如:所有的門柜上都貼著那種白底黑字的挽聯(lián),每間房子的大梁上掛著凈是龍飛鳳舞的冥文裱符,這些他看也看不明白的文字正昭示著陰陽之間的玄秘。有一件事情老人是清楚的,等將來自己走了,他們同樣也會為他撰寫一些這樣的文字,不管他喜歡不喜歡,然后冠冕堂皇貼滿墻壁和房梁。這樣,一個人的死亡才會被陰間認(rèn)可,而且,陽世的人普遍把這個看得比死亡本身更要緊。然而,老人真是不喜歡這種過于喧嘩的公布死亡或告慰神靈的方式,那種吹吹打打的悼念只不過是給活人的臉上貼層金罷了,跟死去的人毫無干系。從清明節(jié)到現(xiàn)在,“死”已經(jīng)成為老人時常思考的一個具體問題。這期間,兒女們又興師動眾地給老伴做過一次“五七”。這次法事上,兒女們的哭號已然不如先前那樣悲痛了,這種微妙的變化老人是能覺察到的??梢?,只要眼睛一閉,腿一蹬,什么都是假的。
此刻,老人發(fā)覺自己的身體漸漸變得很渺小起來,和屋檐下忙碌著的蜜蜂竟然有些相似,他竟暗自羨慕起那些小東西的無比輕松和快活。而這種錯覺又跟那片醒目的紅色產(chǎn)生了強烈的距離感和色彩差異,壽材正被偏斜過去的一縷強光照著,猩紅色的漆面立刻反射出一片亮燦燦的光。老人一時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一下一下揪著他的心,他覺得眼前先是一片雪亮,接著又一片昏沉,和很多次夢境里的顏色如出一轍。
老人很迷茫地起身朝煤棚下走,走得很散漫,腿腳竟然莫名地有點不適,似疼不癢的。鉛灰色的樹影也跟著老人一步一步往院子?xùn)|頭伸展逼近。老人腳下的影子不甘示弱,很有內(nèi)容地?fù)溥^去,靜靜地飄浮在那片紅色上,或者熔進(jìn)了紅色之中。同時,影子也綁架著老人來到了壽材跟前。于是,壽材上便很具體地凸現(xiàn)出一塊不規(guī)則的黑影,看上去仿佛是刷油漆的時候少涂了那么大一塊,礙眼得很。
老人的手落在壽材上。油漆刷得相當(dāng)勻稱,這是兒子對匠人嚴(yán)格要求的結(jié)果。紅色在老人的眼中汪洋成一片熾烈。老人用手輕輕地抹去表面上的一層浮塵,竟然看到那紅色當(dāng)中的一雙瞳孔,那瞳孔正朦朦朧朧地注視著自己,相望陌路的樣子。
老人的一只手散散地搭扶在壽材上,腳步沿著它的邊緣緩緩而行。這樣,那手就將壽材蓋上抹出一圈隨意的橢圓形狀來。當(dāng)老人走完一周的時候,他猛然發(fā)現(xiàn)那個圈的顏色十分鮮亮,明晃晃的伏在上面。他覺得那棺蓋已被人從中間挖去一塊,他能很清楚地看見里面清潔的松木墻面上正發(fā)射出耀眼的木質(zhì)光焰,甚至連他平躺在里面的樣子也一覽無余。老伴那天就是這樣躺在里面的,她躺下來的樣子很安詳,跟睡熟了沒什么兩樣。但現(xiàn)在平躺在里面的他卻感到異常憋悶,悶得無法喘息。還有,濃烈的油漆味充斥眼鼻,這幾乎使他無法忍受下去。老人突然用力拍擊著壽材,沒有任何節(jié)制,只是沉沉地一下接著一下。壽材發(fā)出空空的一陣悶響。
老人不知道老伴曾經(jīng)是否也有同樣的感覺,而一旦有了這種想法,老人就明顯的不安起來。他知道老伴雖然先走一步,可自己也不會再在這個院子里賴太久的,世事早晚得丟給小輩們。所以,很快他也會平平地躺在壽材里,然后被兒孫們抬進(jìn)墳園,和老伴的那只壽材并排合葬在一起。惟一不同的是,他有幸目睹了老伴死亡的全部過程,包括為老伴換上那身嶄新的壽衣、嘴里塞進(jìn)一枚口含錢(多為銀元或銅板),而老伴卻再也看不到他未來臨近的那場死亡,在一生之中,惟獨這件事情他和老伴分道揚鑣了。老人苦思冥想,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難過和憂慮,他默然地說看來還是你好呀,你拍拍屁股說走就走了連頭也不回,剩下這么個空木頭房子將來要我一個人躺進(jìn)去呀!
那時,老人也許聽到了什么動靜,是那種沒有節(jié)奏的調(diào)式,很響。他就扶著壽材偏過頭,望見茸茸的一個小毛頭。孩子就蹲在那棵老梨樹下的陰涼地上,頭勾得低低的都快要貼到肚臍眼上,他顯然被什么可怕的事情困擾著,以至于接連發(fā)出哭哭啼啼的怪音。
老人無心地罵了句調(diào)皮鬼,便用力將壽材的蓋子掀出一道寬縫,一股濃濃的松木氣息果然撲鼻而來,那是優(yōu)質(zhì)松木特有的香味。老人隔三差五會這樣做,他知道等往后埋進(jìn)土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孩子的哭聲終于有了某種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臟兮兮的小手捂在自己的牛牛上,一副怕見人的害臊模樣,半截褲子拖拉到腳踝處,腳下確有一攤潮濕的尿印斑駁地浮現(xiàn)在地面上,尿液使土地的色澤變得深暗。孩子圓溜溜的小肚子因為啼哭而激烈地上下起伏。
孩子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我、的、牛、牛、給、壞、了……嗚嗚。
老人沒好氣地瞥了一眼,剛笑了一聲,卻咳嗽起來,臉和脖子憋得通紅。他很艱難地在孩子跟前蹲下來,這種大幅度的下蹲使老人有些暈眩。他把孩子的手輕輕地拿開,那小東西居然跟褪了皮的一截水蘿卜似的支棱著。他就佯裝怒氣地說尿尿就好好尿,你耍弄它做啥呢?話雖這樣說,卻將孩子的小東西寶貝似的擎在手里,竟然真的有些不很分明的硬朗隱隱地潛伏在里面呢!老人憨笑著用三根手指頭將孩子的牛牛鉗住,然后一遍一遍來回輕捋著。他不動聲色地說,雞脖子里面鉆進(jìn)蚯蚓了,看你還敢不敢調(diào)皮搗蛋!
孩子哭得可憐兮兮的,他不知道自己的牛牛為何突然變得如此倔犟,怎么也收不回來。兩串青汪汪的鼻涕隨著他劇烈的喘息時進(jìn)時出,最終實在是掛不住便決了堤,從嘴唇滑落到胸膛前。
老人全神貫注地重復(fù)著那個微妙的動作,他的另一只手?jǐn)堉⒆拥娜忭忭獾钠ü?,孩子?xì)嫩的皮膚羊脂玉一般在他的手里顫抖,那種抖動使老人的內(nèi)心沉迷其中。老人的思緒就在這無邊無垠的細(xì)膩感覺中徜徉開來,綿延起伏全無止境,他似乎又從時光的悠長隧道里依稀看見自己孩童時的模樣,也是這般無憂無慮懵懵懂懂傻里傻氣,很快,這一切都在老人的眼瞳中化為掠影浮光稍縱即逝。
孩子嚴(yán)重地屏著氣,他不知道老人用了什么辦法將牛牛哄乖的,隱約感到它綿軟了許多,但依舊有些不太適應(yīng),他想,也許那條該死的蚯蚓已經(jīng)被老人給趕跑了。
下午,太陽的臉面就有些難看,快要熔化了,沒邊沒沿地往西邊逃竄。樹上的葉子蔫得不成樣子,全沒了筋骨。院子里一點兒風(fēng)都沒有,可也不算寂靜。鳥的爪子神經(jīng)質(zhì)般地敲打著樹杈,它們有時會為爭奪一只肥胖的肉蟲子而使渾身的羽翼無限制地膨脹,膨脹起來的鳥不像鳥了,樹枝上掛著一枚枚色澤斑斕的卵。
老人還是在房檐下睡著了,卻很稀松,眼皮一波一波地流動。在夢中,他又看見了老伴,老伴竟然年輕了許多,一路笑瞇瞇地迎著他走來,看著近了,卻怎么也夠不著她的手。
老人的臉龐淚汪汪的,太陽的光全部灑在水上面,明得耀眼。
老人倚著墻壁慢慢地張開眼,額頭的水逶迤而下,眉眼之間的空隙上早已掛起一道水簾。老人覺得這實在是一次漫長而無奈的沉睡,仿佛渾渾噩噩地度過了無數(shù)個花開花落的時節(jié),樹上的葉子黃了綠了又黃。有個毛頭孩子正光著屁股,在樹下撒歡似的一路奔跑。
老人的眼睛下意識地裂開一道細(xì)縫。
現(xiàn)在,老人幾乎立刻便詫異地倒吸了口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才好。孩子正想從他的眼皮下往過溜的。孩子的腳背弓得很高,落下來腳底下還能爬過一只青蛙。當(dāng)然,令老人驚訝不已的并不是孩子鬼鬼祟祟的行動,而是他光裸的下身。兩片小屁股一擰一擰地,原本毛茸茸的頭發(fā)此刻也一撮一撮地板結(jié)在一起,看上去有點刺猬相。整個人土頭土腦的,像剛從泥塘里撈上來。
老人一把從后面薅住了孩子貼身的小背心,薅得緊,孩子整個身體就箭一樣地繃在背心上。孩子的臉和脖子上面有一圈圈地圖樣的泥水紋,被太陽裸曬過的皮膚貓抓過似的橫一道豎一道。更令老人心痛的是孩子的一只膝蓋上突兀地冒出幾塊青斑。老人就明白孩子乘他打盹的時間跳進(jìn)門前的渠里耍水了,而且,準(zhǔn)保又跟別的孩子打了仗,無名的怒火頓時一點一點往腦子里竄著,神情變得嚴(yán)重異常,臉上結(jié)了層霜。
孩子吐出一截粉紅的舌頭,他的小牛牛或許被渠水泡得太久了,緊緊蔫縮成一團(tuán)皺巴巴的蟲子。他只不時地抬起一只腳在另一條腿上謹(jǐn)慎地拉著鋸。老人哭笑不得,他一時弄不明白今天到底是咋了,他竟連個黃嘴娃娃也看不牢靠?這實在讓他感到頹廢和不安,他想也許自己真的不頂事了,他不知道眼前的孩子還有什么花樣沒使出來。他的一根已經(jīng)彎曲很久的黯紅色食指沒有內(nèi)容地僵持在孩子的腦門上。老人的問話有種前所未有的慌亂,你一早新?lián)Q的驢皮呢??。拷裉烊舨话蜒澴訉せ貋?,仔細(xì)著你老子揭你的皮!……你就不能讓我消閑一會會嗎?要是真的給水里的老鱉拖下去該咋向他們交代呀!
說著,老人不由自主地惶恐起來,眼窩里有點潮,他覺得心中轟然塌陷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的手指這時莫名地晃動起來,手指變成風(fēng)中枯萎了的樹枝。老人想阻止,可十根手指竟沒有哪一根愿意聽使喚。
那時,孩子的確看見老人的手一直在抖,抖得十分夸張。
孩子擔(dān)心老人會出其不意地給他一記耳光什么的。于是,他乘機又泥鰍一樣地從老人驚慌的手指下溜脫了。孩子的屁股蛋泛著一種很別致的青光,隨即,連那青光也消散得無影蹤了。
時間的概念已經(jīng)完全被孩子攪亂。老人依稀聽到自己異常無助的罵聲,小狗日的也忒皮了!你跑了就再也別回來!雖是罵,卻力不從心,甚至沒有絲毫分量。
一雙眼在黑色的空氣中渾濁地轉(zhuǎn)動著。老人時刻保持著高度警覺。兒子兒媳婦絮絮叨叨的怪責(zé)一直在他耳邊刺溜刺溜地響個不停,連羊羔子大的娃娃都看不住,老人又怎能睡踏實呢?
老人披著布衫子在院里徘徊。老梨樹黑得有些張牙舞爪,無數(shù)只黯藍(lán)色的天眼在樹葉叢中時隱時現(xiàn)。他竟不敢再往天上或樹頭多看一眼,很有些做賊心虛的怯懦。他知道是個人都可以嘲笑他、戲謔他、奚落他。
老人突然間萌生了一個可怕的念想,強烈得無法按捺,“活”在他的軀體里竟然成為一種難以言說的羞辱,他覺得那只松木壽材也許才是自己真正的歸宿,他情愿靜靜地躺在里面,再也不要出來了。他甚至有點迷戀松木的淡淡香氣,木頭的根子原本就扎在土里,這和人一樣,最終不是還得落葉歸根嗎?所以,當(dāng)老人很茫然地矗立在壽材旁邊時,沒有一絲驚慌和膽怯,他只是親人一般撫摩著壽材光潔的蓋面,上面浮耀著一層柔和的光。老人伏下來,將身體緊緊地貼在上面。
忽然,老人打了個激靈。因為從壽材里面發(fā)出一陣極其輕微的聲響,雖然輕盈,可還是聽仔細(xì)了,那聲音夾雜著芳醇的松木香味氤氳于夜色之中。
老人的臉色青冷莫測,他的心志在凄惶中變得脆弱而又極難捉摸。他壯著膽子怯怯地由白天掀開的那道寬縫中看見孩子正躺在里面。孩子熟睡的姿態(tài)安詳而又妥帖。牛牛里大概憋了一泡急尿,竟也一柱擎天呢!老人的嘴角哆嗦許久。他想喚醒孩子,卻又不忍心,終究又為自己感到一陣莫名的羞愧。孩子赤條條地躺在里面,絲毫沒有半點恐懼與焦慮,仿佛酣睡在娘親的懷里。
老人聽見孩子發(fā)出的幾句零碎的夢囈,孩子好像說牛牛里鉆進(jìn)了蚯蚓……所以,老人便很古怪地在夜色中放聲笑著,眼縫里涌閃出一朵絢麗的水花。
這時,孩子哼唧著翻了個身,牛牛恰好壓在下面了。
張學(xué)東,作家,現(xiàn)居銀川。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給蝌蚪想象一種表情》、中短篇小說集《跪乳時期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