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399年,墨勒圖斯、安尼圖斯、呂孔三人對偉大的思想家蘇格拉底指出公訴,指控他“信奉異端邪說”,“毒害青少年”,要判處他死刑。在所謂的雅典五百人陪審法庭上,蘇格拉底沒有屈辱求生,而是一如既往地宣傳他的思想,為自己進行無罪辯護。他說道:“如果你們處死了我,你們不易再找到一個人取代我的位置。盡管這種說法顯得很可笑,但確是實情:神特意指派我到雅典城邦,這個城邦就像一匹巨大的純種馬,因身體龐大而日趨懶惰,需要馬虻的刺激。神派我到這個城市就是執(zhí)行馬虻一樣的職責,于是,我整天到處不停,刺激、說服、譴責你們每一個人。”〔1〕最終,蘇格拉底還是被陪審法庭判處服毒死刑。在法庭上蘇格拉底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千古回響:“現(xiàn)在我該走了,我去赴死;你們去繼續(xù)生活,誰也不知道我們之中誰更幸福,只有神才知道。”〔2〕但由于此時雅典城邦派船到洛斯,根據(jù)傳統(tǒng)只有在船從洛斯平安歸來后,才能執(zhí)行死刑,因此,他才得以在昏暗的牢房里多呆上幾日,給世人留下智慧的對話,經(jīng)柏拉圖整理成的《蘇格拉底的最后日子》流傳千古。
他服毒后,臨終囑咐身邊的陪伴者克里托的一段話,《蘇格拉底的最后日子》在中國有多種譯本,原意也就無法確定了。胡適曾經(jīng)是這樣譯的:“克里托,我欠阿斯勒庇俄斯一只雞。請你替我把債還上,好嗎?”〔3〕這樣的譯法較為普遍,把阿斯勒庇俄斯當作一個人,說明他們之間只是一種世俗的交往。照此理解,蘇格拉底只不過是一個講信用的人而已。胡適1953年1月12日在臺灣省立師范學院對師生們講演《傳記文學》時,對這段話又重新這樣翻譯:(蘇格拉底)“囑咐他的學生說:‘我在藥王——醫(yī)藥之神——前許過愿,要獻他一只雞?!膶W生說:‘一定不敢忘記’?!薄玻础橙欢@里所反映的已不是一種世俗的誠信,而是蘇格拉底對神靈的敬畏。胡適在1926年的日記中也承認自己過去的那段翻譯錯了。他從R.W.利文斯通博士那里得到一本《希臘的慶典》,才知阿斯勒庇俄斯是神而不是人。最初在荷馬的著作中阿斯勒庇俄斯不是神,只是一個不錯的醫(yī)生。他是阿波羅和科洛尼斯的兒子,隨馬人喀戎學醫(yī),后來練就到起死回生的技藝。宙斯因他擾亂神定的秩序,一霹靂將其擊斃。赫西俄多斯把阿斯勒庇俄斯當作英雄來歌頌,到最后變成了受人敬奉的醫(yī)神。據(jù)說,患者只要在阿斯勒庇俄斯的神殿里獻祭一只雞,就可得到治療,減輕痛苦。蘇格拉底之所以要他的學生這樣做,是希望自己醒來時,能安然無恙。于是,胡適在日記中感嘆道:“然一個絕代好漢,到頭來這樣露出小家相來,未免煞風景!”〔5〕
蘇格拉底主張肉體易逝,靈魂不朽,同時認為,智慧和知識是人的靈魂。所以,他在去世之前向醫(yī)神許愿獻祭一只雞,以保佑他在另一個世界里無痛苦地復活。在那里,他能見到正義的法官米諾斯、雷達曼托斯、埃阿科斯;還能見到智者荷馬以及他所崇敬的老師。一只雞,非但沒有讓他顯出“小家相”,反倒更使他顯露出哲學家天真、執(zhí)著與浪漫的本性。一只雞,也沒有讓他“煞風景”,他的率真,就像他當石匠時留在雅典衛(wèi)城的石雕,是人類的極品。正因如此,他才笑對死神。蘇格拉底的最后日子,有了這只雞,才使他血肉豐滿,充滿靈性。胡適也許認識到這一點,他在《傳記文學》中稱贊這篇傳記“可算是世界文學中最美、最生動、最感人的傳記文學”〔6〕。
最近舊刊重讀,《書屋》2002年第10期,魏得勝《另類人生:蘇格拉底與傅雷》一文,引用蘇格拉底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我們應該還給阿斯勒庇俄斯一只公雞,記住這件事,千萬別忘了。”〔7〕這段引文出自于羅林平譯的《蘇格拉底的最后日子》。但該書注釋阿斯勒庇俄斯為醫(yī)神,可是魏得勝仍然誤將醫(yī)神當成一個人。他這樣寫道:“蘇格拉底死前沒忘了囑咐他的學生還人家公雞,傅雷夫婦‘了結’得就更細致了,他們甚至還想到了為自己準備五十三元三角的現(xiàn)鈔火葬費?!薄玻浮匙C明魏先生確實誤讀了阿斯勒庇俄斯。然魏先生對蘇格拉底之死的評述,別有新意:“但最終,蘇格拉底的英勇赴死,還是使雅典的民主法庭因‘錯判哲人而蒙受了幾千年的詛罵’。”〔9〕
注釋:
〔1〕〔2〕〔7〕余靈靈、羅林平譯:《蘇格拉底的最后日子》,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63、81、236頁。
〔3〕〔5〕曹伯言整理:《胡適日記》第四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468、469頁。
〔4〕〔6〕《胡適文選·讀書與胡說》,北京燕山出版社1995年版,第405、405頁。
〔8〕〔9〕《書屋》2002年第10期,第14、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