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詩應該怎樣讀﹖我先說說自己的閱讀經(jīng)驗。我覺得,隨著人的成長,從小學到中學,從中學到大學,從大學到參加工作,對詩歌的閱讀都是不一樣的。高中以前比較樸實,大學時期比較盲目。大學時流行的很多詩歌,我都讀過,像艾略特的《荒原》、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等。記得讀《杜伊諾哀歌》時,我是看臺灣李魁賢的譯本,還復印了英德雙語版里爾克詩集。說實話,我其實并沒讀懂,也從心里不喜歡這樣的詩?;叵肫饋恚耶敃r對西方現(xiàn)代詩的熱衷和崇尚,一方面是受風潮的蠱惑,一方面是出于虛榮心,出自一種知識上的虛榮心,即覺得活在西方文化思潮走俏的時代,不會念幾句西洋經(jīng)就不夠先鋒和前衛(wèi),就有落伍之嫌?,F(xiàn)在,我認為那些玩意不是詩,而是一堆由新奇觀念拼湊出來的怪胎,是詩歌寫作的邪路。
有了這樣的轉(zhuǎn)變,我對詩歌的理解就又回到樸實的、傳統(tǒng)的看法上。在我看來,從理想狀態(tài)說,詩歌就是用最凝煉的語言和最優(yōu)美的語言組合形式,表達和抒發(fā)我們對生活的感受。從這一點上看,古今詩歌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差別只是語言的問題,因為古文和白話文畢竟不同。古代語言和現(xiàn)代語言中都潛含著不同的最佳語言組織形式,這也可以說成是詩歌的體式或格律,不同的是,古代詩歌已經(jīng)建立起完備的古典詩歌體式,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理想體式則仍在探索之中。但我們相信,詩歌是語言的最高工藝,任何一種語言中都蘊涵著一種最佳的詩歌體式,通過不懈的寫作實踐,終有一天,我們會找到現(xiàn)代漢語詩歌的最佳體式。
閱讀詩歌是一種交流方式,是讀者和作者之間的交流。通過這種交流,與作者產(chǎn)生共鳴,復原一種生活情境,激活一種基本的生活經(jīng)驗,深化我們對生活的感受和認識。這樣的詩歌自然有一種抒情和認知的品格,具有經(jīng)驗性和直接性的特點。因此,我們讀詩歌的時候要放松,要抱著一顆平常心。從我的閱讀經(jīng)驗來說,能直接讓你感動、讓你產(chǎn)生共鳴的詩歌就是好詩。這個標準只能說到這里,它看似模糊、漂浮、片面,其實非常清楚、準確、周全。我認為,入道的人聽了這話自然明白。要是想把這個標準說得絕對準確,愿望固然很好,但無法做到。一旦實行起來,還很容易掉進學術的糾纏中,越糾纏越混亂。大家很清楚,在詩歌之外說詩,最終是說不清的。
在這里,我以讀徐志摩的《再別康橋》為例,具體談談新詩的閱讀?!对賱e康橋》是徐志摩一生寫下的最好的詩。為了不耽誤大家的時間,我只講第一段。我們先應該對這首詩的背景有個了解。徐志摩在英國劍橋讀過書,畢業(yè)后回國工作。這是他重返母校時寫的。大家不妨也想想,假如你離開母校后工作很多年,有一天重返母校時是怎樣的心情﹖校園物是人非,可能也并不在意你的到來。只是因為你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所以你特別珍惜這里,特別在意這種舊地重游。走在校園里的時候,看著熟悉的景物,肯定非常激動。如果你混得人微身輕,這種激動里可能還會夾雜著孤單、憂傷的感情。如果此行非常難得,你還會倍加珍惜自己與母校的短暫相聚。你是這樣,徐志摩也是這樣。與你不同的是,他當時還多了一層中西國家地位上的差距。因此,他此行可以說是輕輕而來,輕輕而去?!拜p輕”二字在這里用得特別傳神。有人微身輕的意思,也有不驚動周圍的意思,也有沒引起別人注意的意思,也有惜別的意思,也有孤單憂傷的意思??梢哉f,他完全抓住了此行的情感基調(diào):“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闭媸窃儋N切不過了。臨別的時候,身后自然沒有熱烈的歡送。據(jù)說,他是在船上寫出這首詩的,可能當時眼前也確實是西天的景象。于是,就接上了“我輕輕的揮手,作別西天的云彩”。這樣一來,那種“輕輕”的情緒就愈加濃厚了。這首詩的形式也齊整,語言也直接凝煉,是一首好詩。我就是這樣讀詩的,很自然,很放松,沒有其他的胡思亂想,故弄玄虛。
這二十年來,中國詩歌的寫作和研究受西方詩歌寫作和文化思潮的影響很大。今天看來,這種影響確實到了應該清理的時候。我對西方詩歌沒有太多的研究,只能憑印象說話。我覺得,西方的詩歌可以粗略地劃分為兩個主流,十九世紀末以前的詩歌是浪漫主義詩歌,十九世紀末直到二十世紀以來的主流詩歌是觀念詩歌。我們把它奉為圭臬,頂禮膜拜,實在是一種自我迷失。這些詩歌都是一些觀念謎語,是一些專門制造文化事件或文化新聞的抽象觀念符號。他們在詩歌中附加了很多不屬于詩歌的東西,使詩歌的直接性、抒情性乃至整個詩性都大大減淡,甚至喪失殆盡。比如,艾略特的《荒原》這首詩,就是從類似于中國的四書五經(jīng)這樣的西方文化經(jīng)典中,翻找了很多富有寓意的典故拼貼而成,目的就是對西方現(xiàn)代文化進行觀念批判,可以說,從詩名里就可以看到它的題旨,即現(xiàn)代西方社會是人性的荒原??蔀榱吮磉_這個題旨,艾略特采用了這樣一番移花接木的復雜工藝,確實是枉費了不少牛勁他完全可以寫一篇小雜文,把它說出來就可以了,讀者群也會遠遠比現(xiàn)在的讀者群大。弄成這樣一首詩,我相信它的真正讀者群很少,因為它很難讀。它的難讀,不是難在思想的高深上,而是難在詩歌所依賴的五花八門的注釋上??梢哉f,這首詩的真正篇幅,不是詩歌的文本本身,還包括那些密密麻麻的可以無限伸長的注釋。這樣說來,只能是那些想拿學位和職稱的人才會認真地讀它。這樣的東西能是詩歌嗎﹖我看它們更像是論文之母、職稱之父,而不是詩歌。
與此相應,西方的文藝理論也掉進了制造新奇觀念的誤區(qū)里,借著文學的名義,大談特談文學之外的東西,對文學的自我背離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新批評的細讀就完全是書齋化的笨牛式的閱讀。新批評家要從一二十行的詩歌里讀出一篇幾萬字的論文,甚至是一本學術著作,這樣的閱讀完全是一種異化的閱讀,只能滿足他們職業(yè)的目的,卻惟獨讀丟了詩意。正常的讀者決不這樣閱讀。讀者讀詩,就像吃飯一樣,好吃就吃,不好吃就扔掉,看重的就是一個口感。讀詩的口感就是直接的、耐讀的感覺。從歷史上看,讀者的這種閱讀是最純正的。弗洛伊德那種要讀出戀母情結(jié)的閱讀,則是窺探式的變態(tài)閱讀,只有無聊乏味的讀者這樣閱讀。天下的讀者決不會這樣閱讀,而忽略作品本身的豐富的生活內(nèi)容。意識流寫作也是如此。即使意識流真的存在,也是飄忽不定、難以捕捉的,觀察和研究它也是相關心理學家的專業(yè)工作,決不是作家單憑寫作技巧就能把握的。作家一度追風般地進行所謂的意識流寫作,只能是有意識地偽造意識流,最終并不是意識流寫作,還是純粹的意識寫作。所謂的意識流寫作,不過是一場自欺欺人的幻覺。因此,伍爾夫、喬伊斯、??思{等人的意識流作品都沒有意義,不過是照著一種預定的觀念去編造夢話囈語而已。普魯斯特的東西可能還有點真實性,不過,他那種東西能否叫做意識流寫作還很值得懷疑??傊谶@種荒唐的觀念炒作中,西方社會冒出一大批名聲極大而讀者群極小的“世界文化名人”,這是二十世紀西方文化的一大特色,也是一種不正常的現(xiàn)象,從中也可以看到,現(xiàn)代西方文化思潮的熱熱鬧鬧的場面背后藏著的是真正的空洞、僵化、虛夸和無聊。
還有一種現(xiàn)象,就是很多詩人和評論家夸大詩歌和理論的社會文化功能,動不動就說自己的詩歌或理論把什么龐然大物給顛覆了,做了,滅了,瓦解了,解構(gòu)了,還說得有聲有色,諸如那個龐然大物就是邏各斯中心主義什么的。詩歌和理論真的有那么大的威力嗎﹖小筆尖那么一伸,就能橫掃千軍萬馬﹖把我們的詩歌扔到伊拉克,就能發(fā)生原子彈爆炸的威力﹖我就不信李白、杜甫當年都沒有敢這樣要求詩歌,何況我們這些人。這不是詩人和理論家的自大狂還能是什么?我相信,那些自詡能顛覆什么龐然大物的詩歌最終只能是被顛覆、被滅掉、被做掉。它們的毀滅不是哪個對手來完成的,而是它們自己。這種毀滅絲毫也不悲壯,而是無人關注的自消自滅。我希望大家不要讓詩歌負載那些不屬于詩歌的東西,詩歌擔待不起。
我常說一個比喻:有的時候,我特想把手伸出窗外,讓它暴露在真實的陽光、空氣、雨水里。這個玻璃就喻指充斥在我們周圍的各種稀奇古怪的觀念,它們像厚厚的絕緣體,有幾十萬光年之厚,把我們和真實生活隔離開來。我們每天被禁錮在這些觀念里,還以為是對生活的真實觸摸。我舉一個例子。很多學者炒賣后現(xiàn)代理論,后現(xiàn)代在哪里﹖我找遍整個北京城,也沒有看見后現(xiàn)代的影子。當然,這是個笑話。那些炒賣后現(xiàn)代的教授先生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后現(xiàn)代只是書本里對現(xiàn)實的栽贓和虛構(gòu)。當那些教授們合上了后現(xiàn)代書本,從他們的后現(xiàn)代研究中回到日常生活中,反觀一下自己的生活,看看自己每天上班、掙工資、買房子、送孩子去幼兒園等等活動中,有多少后現(xiàn)代的內(nèi)容﹖最多不過是現(xiàn)代生活節(jié)奏快了一點而已教授應該有正視中國基本現(xiàn)實的定力,不要被書本一吆喝,就以為人類到了用手走路的地步。
現(xiàn)在這些到處充斥的古怪觀念把很多人搞得暈頭轉(zhuǎn)向。這種現(xiàn)象在校園里表現(xiàn)得尤其嚴重。學生們對本來平平常常的詩歌不能以平常心對待,因為學生受到的觀念、流派的蠱惑、誤導、暗示實在是太多了,平常心早就沒有了。比如,沒有讀詩之前,就有人給你往歪路上“培訓”:這是“非非派”、“莽漢主義”,那是“下半身寫作”、“知識分子寫作”等等。這樣,拿到作品之后,你不可能不預期它是一堆下流話、絮叨話,要不是下流話、絮叨話反而不正常。這種局面得改變,改變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放松,以平常心對待詩歌,卸掉那些附加在詩歌身上的不屬于詩歌的東西。
可能我的這些話不夠前沿,不夠時髦,保守、落后、老掉牙了,在大家看來,屬于原始主義、落伍主義,甚至和“四人幫”一樣反動。這沒關系。我現(xiàn)在對詩歌的態(tài)度是大潰退,但我堅持自己的想法。有一句話我先撂在這里,可能會引起爭論,這就是:美學是一種偽學問。文藝評論要是對作品進行美學化的處理,或者說是觀念化、理論化的處理,那將是無效的。當然,我也清楚,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個人的態(tài)度,目前這種炒賣西方文化思潮的學術路子還會走下去,這背后有非學術的動力,諸如盲目、飯碗、名利等等,它其實和“文化大革命”一樣盲目。
二
我的話可能引起誤解,以為我是反批評。其實不是這樣,我只是否定現(xiàn)在風行的這種文學批評。我認為,真正的文學批評就是讀后感,就是鑒賞式的批評。這是批評的正路。這種批評的主體是讀者,評論家只有作為一個讀者,才可以做這樣的批評。
有人說詩歌應該給大學生看,或給大眾看,我認為都不周全。不是想打禪語,我認為詩歌是寫給那些讀詩的人看的。這些讀詩的人可能是大學生,也可能是工人、農(nóng)民、民工、黨政要員等等,來者不拘。這些讀詩的人,才真正有資格評詩。
在這里,我想再說一下讀者和評論家的關系。對李白來說,有讀者心目中的李白,有評論家心目中的李白。這兩個李白看似有聯(lián)系,其實根本就不搭界。我們很難相信,一個李白的讀者要去翻看社科院的《文學評論》,從里面找到關于李白的研究文章,諸如“論李白詩歌的夸張手法”、“論李白詩歌的戀母主題”、“論李白詩歌的內(nèi)在抒情結(jié)構(gòu)”一類玩意,然后再去閱讀李白的詩。通常讀者想讀李白,就徑自買來一本李白的詩集看,最多因為語言隔膜,要選擇一個注釋詳細準確、對寫作背景有認真介紹的版本。至于理解和鑒賞李白則因人而異,各取所需。但這種理解和鑒賞并非完全不同,而是出離不了一個由作品本身大體確定的方向和范圍。決不會像現(xiàn)代的接受理論浮夸的那樣:隨心所欲,互相抵牾。我想,要是有人把“床前明月光”讀成旅館使用說明,那不是表明他在鑒賞上有什么再創(chuàng)作的權(quán)利和才能,而只是表明他是一個十足的癡呆傻子。
評論家研究李白,則是為了寄生出學術成果。李白是他們撰寫論文的由頭或藥引子。李白活在盛唐,至今已經(jīng)一千好幾百年了。這中間,中外研究李白的人多得不計其數(shù),他們大都通過這種方式撈到了學位和職稱。這中間也曾冒出各種稱霸一時的李白研究權(quán)威,信誓旦旦,自詡李白之謎統(tǒng)統(tǒng)被他解開了,再要理解李白,必須從他開始??墒墙裉旎剡^頭來看看,李白依舊光焰萬丈,而那些稱名一時的李白權(quán)威都銷聲匿跡、灰飛煙滅、土崩瓦解了。時間最終使人明白了一切:相比之下,那些踏踏實實整理李白著作,為李白詩歌做題記、考本事、加注解的學者,保證了李白的詩歌穿越時空的阻隔仍能為后人閱讀,他們的工作卻得到了后世的認可,他們的名字也得到了后世的頌揚。
由此可見,讀者心目中的李白和研究者心目中的李白是根本不一樣的。讀者心目中的李白,是活的、開放的,是讀者的人生知己,可以終生相互進行心靈與心靈的溝通。學者心目中的李白,是死的、封閉的,是一個抽象的文化符號,一個謀生的財神爺。正因為這樣,我說千年以來的所謂李白研究是一項學術產(chǎn)業(yè)。我為什么稱它為學術產(chǎn)業(yè)呢﹖請聽我的詳細解釋。李白研究根本就不是什么研究活動,而是一種經(jīng)營活動,是一種講投入和產(chǎn)出、成本和利潤的經(jīng)營活動。它的生產(chǎn)主體,也就是吃李白飯的所謂研究者,生產(chǎn)的產(chǎn)品就是論文或著作,產(chǎn)品的購買者就是特定的時代。每個時代都需要用學術來裝點,弄出一點學術繁榮的模樣來。評論家只要能鬧出一點聲音,把學術雜志一類特定時代的“學術宣傳欄”、“文化裝飾櫥窗”及時給填滿了,生產(chǎn)任務也就完成了,經(jīng)營活動也就實現(xiàn)了。作為交換,時代會給評論家?guī)盹埻?、職稱、地位、名聲等。這種文學評論成果其實只在學術圈內(nèi)循環(huán),學術圈外的人根本就不關心它們。文學批評完全是這種文化產(chǎn)業(yè)制度的產(chǎn)物,也是眾多文化產(chǎn)業(yè)中最沒有文化積累的項目。仔細想想,一千多年的李白研究有什么文化積累﹖我可以坦率地說,沒有任何積累,完全是零進展事實也就是這樣,一代的李白研究者來了,通過這種虛假的生產(chǎn),撈到了現(xiàn)世的名利,然后就連同他們的所謂研究成果消失無蹤了,為下一代李白研究者的出現(xiàn)清理出場地。一代一代的李白研究都是在重復,在做無用功,決不會造出第二個李白來。
因此,文學批評可以職業(yè)化,詩歌寫作則不能職業(yè)化。一個人要靠詩歌寫作吃飯,那他肯定要被活活餓死,這表明詩歌寫作是一種私人行為。文學批評家一早晨爬起來就可以寫評論,一直寫到晚上上床敦倫,這表明它是一種職業(yè)行為。寫詩則不可能這樣。我們很難想象,一個人一大早就像上班那樣開始寫詩,寫上八個小時,然后下班回家吃飯休息。詩人不管如何勤奮,寫詩都要靠靈感作為藥引子,沒有這個藥引子,根本就做不成詩,而靈感決不會每天早晨八點就在辦公桌前等你。寫詩是一種創(chuàng)作行為,文學評論則是一種寄生行為、依附行為。因為是創(chuàng)作行為,它就很像太上老君煉丹,只要能煉成一粒丹,就能長生不老,詩人的長生不老就是至少能把一首詩寫進讀者的心坎里,讓千千萬萬個讀者反復品讀。這就表明,他活出了人生的滋味,能和千千萬萬個讀者產(chǎn)生共鳴。至于名聲,不過是隨之而來的副產(chǎn)品,躲也躲不過,扔也扔不掉,因為這是真名聲。
文學評論家只有忠實于自己的寄生形象,在寄生的范圍內(nèi)發(fā)揮作用,寫點鑒賞性的東西,才能有點切實的積極意義,即給好的文學作品抬抬轎子,給壞的作品卸卸轎子。這不僅有利于扶持好的作者,也有利于引導好讀者??涩F(xiàn)在的文學評論不忠實于這種寄生的角色,反客為主。它們或者到處搬弄時髦的理論,作為解釋文學作品的觀念小模型,胡亂裁割生動鮮活的作品;或者打著文學的名義大談特談文學之外的東西。文學批評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一種新苗頭,就是搞文化批判。據(jù)說,這也是從國外最新引進的成果。文學批評成為文化批判,這簡直是對文學批評的莫大嘲諷,可倡行者不僅不以之為恥,反而得意洋洋,儼然是自己的創(chuàng)獲,可以與國際接軌。在我看來,文學批評變成文化批判,是對文學批評存在的合理性的根本否定。因為文化批判是一種幾乎所有學科都具有的衍生功能,甚至是非學科的一般知識、意見、情緒等都具有的功能,引車擔漿之徒都可以搞文化批判。文學批評公然標舉文化批判,那它的學科的特殊性表現(xiàn)在何處﹖難道表現(xiàn)在具體的切入角度或知識材料的差異上﹖這簡直是在搞笑
還有一種文學評論,總想在文學之外給文學寫作建構(gòu)一個完美的規(guī)律,破解文學的所有謎底。這種愿望的來源特別古老,美學尤其是思辨美學就是它的老祖宗。思辨美學大師黑格爾就建構(gòu)了這樣一個龐大的解釋體系,可他對美的定義是“美是理念的感性顯現(xiàn)”。這個定義曾經(jīng)唬倒了數(shù)不清的美學虔誠者。這句話確實聽來摸不著頭腦,要弄明白它,真得對他的哲學思想體系費很大的工夫。為了便于讀者了解,我想到了一個生動的例子:如果紅色是美的,那是因為我們從紅色中看到了“紅色”這個概念。我想,這決不是對黑格爾思想的庸俗化解釋。從這個例子里,我們就可以知道:黑格爾在胡說八道。
可是,現(xiàn)在還有人有著與黑格爾同樣的野心,在建構(gòu)大的觀念解釋模型,妄圖徹底解釋藝術的一切問題,只是做得不如黑格爾龐大普遍罷了。有人責怪評論家沒有藝術感覺,說話不牢靠。這些指責不對,要想讓評論家造出無所不能的藝術解釋模型,前提就是他要對藝術一竅不通。只有這樣,評論家才能放開膽子去制造觀念解釋模型。就說這位黑格爾,就是這樣一位人物。從他的傳記材料看,他的藝術鑒賞力極其低下,一生只喜歡看當時德國一個三流作家寫的騎士小說,翻了一輩子都愛不釋手。我估計,他的《美學》里的文學藝術材料,全都是從二手、三手、四手材料中轉(zhuǎn)用的。一個人要是真有藝術鑒賞力,決不會搞出這樣的鬼東西,來否定和扼殺生活中豐富多彩的、具體的、感性的美。因此,我前面說道:美學是一個偽學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