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靜的名字我是很早就知道的。起初是在每學期兩次公布的年級成績榜上,金小靜總是高居榜首,且總與第二名保持一百多分的距離。學校里,大家都在談論金小靜,認為這是多年間未曾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當時,金小靜是佛坪的小名人,人們都知道佛坪城南有個彈花匠,他的女兒聰慧無比,一般家長都拿她來教育自己的孩子。這時,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和她的故事,對她的人還是對不上號。2000年,學校編印一本取名為《綠嶺上的啁啾》的學生作文選,從來稿中,我看到了金小靜清麗的文字,題目是《永不言敗》,字里行間閃爍著語言小小的光芒。
2001年9月,金小靜該上高一了,我恰巧任高一的語文課;我知道我會認識她的。從某種角度講,學生遇到好老師是幸運的,而老師遇到好學生也是幸運的。在一般生活中,我最忌諱的是先人之見,讀書看報,只醉心和推崇見解獨特、意境超然的文章,基本上不盲目崇拜名人名家。對待學生我也是這樣,只相信自己的觀察和感受。金小靜是怎樣的形象,我不得而知,時間的流逝,往往會水落石出。一周以后,我發(fā)現(xiàn)高一(1)班第一排左邊的一個瘦小的女孩特別善解人意,有著極不一般的專注力和感受力,目光靈醒,反應又快又準確。我點金小靜的名字,她站了起來,微笑著,表情純凈而平和。只要略微有些閱歷和經(jīng)驗的老師都知道,小小年齡而有見地的學生,你對她不能太寵了。因為寵有時也是一種傷害。而疏淡、平易的交往里,往往潛藏著一些永恒和大氣的東西。我很少找金小靜單獨談話,一切往來只在課堂上。她的周圍需要距離,有了距離才有自由寧靜的空間;有了空間,她的個性才能漸漸生長和形成。她的作文一般寫得很平淡、很真切,我知道這是不平凡人生的前奏。因為,平淡往往會發(fā)展成為廣闊,而真切總會避開盲目和虛無。蓮“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也”,疏遠是另外一種親近,無聲無形之中,其天性順應了自然,避開了干預和限制。一般而言,那些迎著時間之風高蹈遠涉的生命,總是生活在自在自足的境界,很少或不需更多地借助于外力。金小靜總在我的語文課堂上微笑、點頭,傳遞過來會意的目光,或者總在課本、筆記本之外的又一個本子上,頻頻地記下課堂上的一個個亮點。語文課的最高境界是意會,是內心微微的顫動和記憶里無形的刻寫。金小靜成了我課堂—亡的知音,迫使我的授課不再只能停留和控制在簡單和淺表的層面了。在知識之外的心靈層面上,我把尋尋覓覓得來的話題和感受一點一點地講出來。我看見花朵在清風的原野上一簇簇地明亮著,把小小的燈光帶向遠方。
在我?guī)资甑慕虒W生涯小,第一次知道,師生之間可以互相激勵、互相為心靈照亮路徑。
金小靜上高二的第二學期,我們佛坪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水災,一時山河破碎、滿目瘡痍,慘痛得讓人目瞪口呆。金小靜家貯藏的百余斤棉花被水打走了,父親的彈花弓被淤在深深的泥沙的底部。那年,金小靜的弟弟正上初三。佛坪一夜之間出現(xiàn)了十個孤兒。金小靜他們的三姊弟雖然不是孤兒,家境卻一貧如洗,她和弟弟面臨著輟學。等到佛坪剛剛與外界修通了便道,本來幾年前就已輟學幫助父親彈棉花的哥哥,眼看生意已徹底做不成了,便流淚離開了佛坪,去南方打工。在車站,金小靜看著同樣瘦小的哥哥,再一次認識了生活的本質。
瘦小的金小靜在災難中,也同大人們一起抗拒著災難。
小靜寫下了《水災日記》。
我把金小靜等四十余位學生的作文編成了一本作文選——《尋找綠色的家園》。
那些難以忘懷的日子,佛坪來了很多記者,《華商報》在第一時間報道了佛坪的水災,記者也在第一時間向社會推介了這個浸透著淚水和汗水的作文選。
2002年7月20日,西安市文聯(lián)黨組書記周大鵬、《美文》副主編穆濤等一行七人帶著賈平凹老師的關懷、帶著八十余袋價值近七千元的少年版《美文》和賈平凹親筆簽名的精品書籍,來佛坪慰問。一隊高品位的文化人帶來了高晶位的人文關懷。同學們圍坐在穆濤等老師的身邊,好像近距離看見了遙遙夜空的星星,一種文化的良知和深情從這些星星里流淌出來,浸潤著金小靜和她同學們的心靈。
穆濤對我說:“再組織一點寫水災的文章吧,我們決定在少年版的雜志上做一個專輯——‘真情全接觸’?!?/p>
穆濤平和、儒雅,很平民化。讓我想起了自己寫過的一句詩:“樹木的內部是多么潔白?!?/p>
在佛坪還沒有電的口子里,我坐在燭光邊修改了學生們的作文,及時寄到了《美文》編輯部。
接近九月的時候,山里的風已有些涼意了。穆濤老師給我寫來一封信——文慶老師:
不知佛坪的情況怎樣,學校能不能按期開學?
我從佛坪一回來,就決定個人捐助一位貧困學生,請你為我確定一名確實困難、品學兼優(yōu)的學生作為救助對象。這事只讓咱們三人知道,千萬不要張揚。
麻煩你把孩子的具體情況寫給我。
拜托了。
穆濤
2002.8.16
我把金小靜的情況告訴了穆老師。
介紹金小靜,平心而論,并不是我有什么偏愛。因為她家貧困是人所共知的。在我認識了金小靜的日子里,她幾乎一直穿著一件紅白拼接的學生服,上面明顯的有幾處補丁。
臨近刀:學,金小靜該上高二了。一天,我收到一張匯款單,穆老師給金小靜寄來600元錢。
金小靜哭著讓我把錢勻給同班的毛永艷、談娟一些。我把她勸了好久,因為她家是最窮困的。
金小靜因此沒有輟學,她進入了高二年級。后來的一天,金小靜對我說,其實她早就該輟學了,由于家窮,母親一次次拉著她的手說:“咱們太窮了,你沒有念書的命,過幾年找個婆家算了?!毙§o哭著說,不讀書,還有什么希望,只會永遠過得這樣苦!
到了九月,美文雜志社寄來一件大大的包裹,學生們的作文登在《美文》下半月刊上。
金小靜的《水災日記》登在欄目的頭條。
在這之后的日子里,我家的電話成了一條熱線,我成了一條愛的通道。天南海北的電話、信件涌過來。有蒼老的聲音,有稚嫩的聲音;有來自同樣是災區(qū)的問候,還有來自監(jiān)獄的服刑人員的關切……有寄衣物的,有寄文具的。有寄來100元的、10元的、1元的……
生活在大山深處、窮鄉(xiāng)僻壤里的佛坪人,內心深處總是抱怨世界的不公,為什么偏偏讓自己生活在這貧瘠荒涼里。而在那些備受關愛的日子里,人們的抱怨沒有了,都在感激著這個世界。
似乎一夜之間,天下全是好人,那么多的愛心,那么深的真情!
美其實就在生活中,愛其實也在生活中。佛坪人懂得了這個真理。
金小靜陸續(xù)又受到鄭州詩人夢陽、西安91中學趙碧奇老師的關注。
災后的沙地上,人們補種的豆苗嫩嫩地綠著,迎風輕輕地起著波浪。金小靜保持著她的安靜與平和,她的名字始終在年級成績榜的榜首。
每學期報名前,穆老師寄的錢就準時到了。過慣了苦日子的金小靜報完名,把剩余的部分買了書本與文具。
她是一位不吃早點的女孩子。每次放學又是走得最遲的,從我家二樓的窗戶望出去,總能看見一位女孩在跳河道錯迭的石頭,涉過很寬的河流。
高三會考的那天早晨,天氣很冷,我在與她相臨的考場監(jiān)考,發(fā)現(xiàn)金小靜蹲在樓道抱著頭哭,我去問她,她說頭痛得厲害。我扶她起來,掏出當時身上僅有的10元錢,讓她到校醫(yī)室去看病。后來,金小靜對我說,會考前她母親剛剛開了刀,做了膽結石摘除手術。
因此,金小靜一般情況下都得自己做飯,還得照顧弟弟。
到了高考前夕,小靜的父親從浙江給我寫來一封信,說小靜的母親于5月27日做了甲狀腺癌變組織切除手術,為了防止擴散,把兩邊大塊的淋巴組織也切掉了。他讓我照顧小靜參加高考。
2003年6月7日,我讓小靜在我家吃飯,她謝絕了。她說一切都習慣了,她想像往常一樣度過這兩天。后來她說,事實上,那幾天她抑制不住對媽媽的惦念,精神有些恍恍惚惚。
高考之后,就是磨人的等待。
端午節(jié)前兩天的傍晚,小靜的父親敲開了我家的門,他扛著一床棉絮、提著一袋禮品來謝我。小靜的父親50多歲,又瘦又高,說話有點口吃。他說自己是彈棉絮的,就送我一床;他還從浙江帶回幾把粽葉和一點桂圓,就都拿過來了。
小靜的父親走后,女兒翻動那些粽葉,眼圈濕濕的。
那些粽葉潔白、柔軟、又長又寬。女兒說:“這些粽葉該用多少年啊!”
后來,我領著女兒去小靜家。我和女兒都驚呆了:10平方米的屋子,在一座沒有粉刷的磚樓的二樓;屋里除了兩張床外,只有幾個紙箱和一只小煤爐。
都說生活如何如何復雜,而生存有時竟如此直觀簡單!
小靜家的房子是從農民那里租的。瘦小的女孩就是在這里長大的。是什么給了她豐富的幻想和不竭的追求?我的女兒一直淚水盈眶,一言不發(fā)。
物質的貧窮與精神的豐滿在這里竟沒有斷裂、沒有拉開遙遠的距離。
小靜說:“我的學業(yè)可能從此結束了,我會沿著哥哥的,路走到生存的深處遠處去,沒有機會再和文化有什么聯(lián)系了?!?/p>
她把一摞摞書籍拿出來要送給我的女兒。
她笑笑說:“這些年我點點滴滴的思索和感受都寫在這些書的字里行間了,你會知道我的心思是怎樣沿著一條毛毛小路一步步走過來的?!?/p>
我看見小靜一次次把她的淚水抑制在眼眶里。
我是在農村長大的,初中畢業(yè)后,沒有被推薦上高中。那時,我的心緒壞到了極點,從小的努力都白廢了,一個少年的幻想凋謝得比深秋的白楊樹葉還要徹底。我在幾月內一聲不吭,幾乎成了啞巴。五年后,才考上中專,繞了很遠的一圈回來,注定了一生平凡的命運。生命里一直埋著很深很深的痛、很苦很苦的記憶。
“我該為小靜上大學去奔波啊!”我心里暗暗地想。
在這以后的日子里,我在炎夏的火焰里東奔西走——
我去縣政協(xié)找劉振邦主席,全力為她爭取赴印尼總統(tǒng)大學的機會。劉主席非常熱心,他甚至專為此事跑了一趟千里之外的西安,并且多次電話聯(lián)系,費盡心思。
我去縣婦聯(lián)找張玲主席,為她爭取“紅鳳工程”的捐助。張主席不遺余力,為此奔忙,非常感人。
我去找縣文明辦陶主任,為她爭取“西部開發(fā)助學工程”的資助。陶主任與我促膝交談,誠摯得就像親人一樣。
我去找宣傳部干事楚潔,為她向社會呼吁。楚潔在百忙之中,擠時間去小靜家采訪,寫出了感人至深的文章,在《漢中日報》、《各界導報》刊載;拍出了真情無限的電視片在電視臺播放。她今年才21歲,難得有這樣深的同情心。
一石激起千重浪,小靜的處境引起好心人廣泛的關注。
7月10日,佛坪石油公司總經(jīng)理張應來打來電話說,他們知道小靜的情況后,非常同情,連夜召開了會議,決定向小靜捐款1000元,并個人捐助200元。
詩人夢陽剛從鄭州漂泊到北京,他沒有忘記小靜,打來電話表示愿意繼續(xù)捐助。
遠在漢中的溫州商會的幾位溫州籍企業(yè)家也連夜開會,決定為小靜捐資10000元,并向佛坪中學另外兩名學生各捐資2500元。
還有小靜的鄰居們也慷慨解囊……
不幾天,在漢中做生意的老板們冒著細雨,翻山越嶺來到了佛坪,到小靜家看望,把厚厚的——沓錢交到了小靜父親的手上。老板們還掏出500多元錢領著小靜在街上逐家商店為她買衣服,引得佛坪小城的人們都出來觀望。
小靜自小穿的都是人家給的舊衣服,現(xiàn)在她終于有了自己的新衣服了。
世界需要人心來凈化,人心需要好心來洗濯。
小靜在日記里寫道:“有愛的世界,誰也不孤獨!”
在這個不同尋常的假期里,金小靜走過了非常遙遠的路途。
現(xiàn)在,每天早晨她都到一位好心人的家里去學電腦,她將來的專業(yè)是化學工程,電腦的使用是必不可少的。下午,她就讀一些文學書籍,因為她一旦進入大學,讀文學書籍的機會就太少了。
金小靜深情地說:“我是在天下好心人的幫助下長大的。那么多人給我穿的、用的,給我物質和精神上的關懷,我只盼望時光流得快一點,能讓我早早大學畢業(yè),出來報答天下的好心人!”
小靜苦澀的經(jīng)歷結束了,她是沿著一條灑滿關愛的道路走來的,她將沿著一條更加燦爛的道路走向遙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