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最幸福的樹是銀杏,最痛苦的樹也是銀杏。幸福的銀杏身旁有一棵與之不離不棄、相濡以沫的苦銀杏,根與根相連,葉與葉相接,日夜默默凝視,活在對方的視野中。每當夜色淹沒樹的軀干,樹的靈魂便緊緊相依,太陽升起時,用含淚的微笑默默致意,互報平安。春風為他們傳播愛的訊息、播撒愛的種子,從綠葉如蓋到白葉飄零,幸福的日子寫滿每一枚蝶舞的葉片,更值得驕傲的是,他們在患難與共的歲月里,共同培育愛情的結(jié)晶,銀杏果。村頭的樹木總是詩意的活著。腳下的泥土是肥沃的,頭頂?shù)奶炜帐羌儍舻模舆^樹梢的風是清新的,荷鋤而過的農(nóng)夫是和善的。白日里常聞村莊雞鳴犬吠,目睹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幸福和悲愁如莊稼般一茬茬靜靜生長;暮落時分,裊裊的炊煙總是從樹枝間升騰而起,溫暖著每一片枝丫,潤澤每一寸葉脈,最終載著游子的鄉(xiāng)愁,定格在畫師的畫板上;入夜,當最后一盞燈熄滅,疲倦的村莊閉上了最后一只眼睛,安然睡去,那些村頭巷尾的樹卻只能在風中搖擺著打個呵欠,隨即又挺直了腰身,成為村莊永遠活著的保護神。
生長在山寺的樹是空靈的。山寺因了古樹而森嚴,古樹因了寺廟而神圣,一派仙風道骨,仙氣氤氳。晨鐘暮鼓、古磬聲聲,洗去了葉面上久封的俗塵,葉脈間流淌著千年的禪意。曾經(jīng),佛祖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用神諭拯救靈魂,普度眾生。如今,山寺中的每一棵樹仿佛都是寫滿神諭的菩提樹,物我兩忘,四大皆空地活著,成為神靈的衣缽,讓信徒們頂禮膜拜,了卻俗愿。
那年暮秋,客居戈壁,看不到樹影的日子很蒼白。一日,夕陽西下,獨行黃河古道,也無人煙,也無喧囂,仿佛生命的河流未曾足至于此。正欲悻然離去,一株老樹闖入我倦怠的視野,玉樹臨風,上承天庭意志,下載大地精神,孤獨而堅強的活著,苦苦掙扎然而無怨無憂的活著。透過飛卷的黃沙,我仿佛看到一片盛滿陽光的希望,讓我驚嘆的是,這棵老樹為自己選擇了這樣一片貧瘠然而可以任意擺放思想的曠野,使我這個疲于奔命,隨波逐流的過客自慚形穢,自此,人在天涯,沙海為伴的日子不再寂寞;自此不屑追趕紛紛攘攘的人流,喜歡在靜處中活成樹木高貴典雅的模樣,在靜思中,去勘破一些俗事,收獲一些永恒;自此無論是在困頓的鄉(xiāng)村,還是在浮躁的城市,我慣于仰視每一棵心無旁鶩、努力生長的樹,用心感受生命的痕跡。
也許緣于“人挪活,樹挪死”的古訓(xùn),人們四處奔走,而樹只能靜立一生,無法與我結(jié)伴而行,但樹的精神始終如影相隨。同行的日子里,始知大多樹木都在痛苦而孤獨的活著。聊以堪慰的是樹木生命的春天可以輪回,年年歲歲可以萌生新葉,開出希望的花朵,結(jié)出理想的果實,而人不能。因此,比樹木更痛苦的是有思想、有情感的人。
其實,樹木也是有思想的,不同的思想長成不同的葉片,開出不同色彩、不同形狀的花朵,這是樹木無聲的語言,在四季的風雨中,喧嘩成獨特的風景。樹木的情感寫就了《樂府詩集·相和歌辭三·雞鳴》的華彩篇章,留下了“李代桃僵”的千古佳話,每當無助之時吟詠“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旁。蟲來嚙桃根,李樹代桃僵。樹木身相代,兄弟還相忘”,讓人無限感懷。而讀著庾信的《枯樹賦》懷念每一位逝去的至愛,更是肝腸寸斷,不忍回首來時路;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無論是在樹下沉思,抑或是與樹擦肩而過,總會有一絲溫暖的慰藉。在這個人情冷暖無常、世態(tài)炎涼的年代,我茫然間時常不辨四季,仰首讀樹才知寒暑相易,日月變遷。對于樹的依戀,我已慣于追隨樹的品格,陽光下無痕生長,暴風雨中頑強活著,每一片萌生的新葉都寫滿生命新的誓言,每一片凋零的枯葉都載著昨天不成熟的思緒和生命最初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