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寂靜的教堂
穿過寂靜的教堂,陽光透過天窗照射進來,墻上有了看似靜止的光斑。八月的天氣,教堂里面卻是一片清涼。
但是,高大的穹頂之下,墻上的花窗已不是當年的模樣,文革中,這些絢麗的彩繪玻璃無一幸免,而當年的花玻璃工藝早已失傳。如果從法國訂購,需20萬元,對此教會不堪負擔。窗上只是用彩色的塑料薄膜覆蓋,但與宗教的主題卻是相去甚遠了。二樓上曾經是遠東第一的管風琴也已毀于文革之中,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架電子琴。
在這些遺憾之外,能夠讓人欣慰的是,細花瓷磚的地面上散落著一些零星的彩色紙屑,這是不久前一次婚禮在這里舉行所留下的痕跡。披著婚紗在教堂舉行西式女昏禮,是很多人心向往之的事情,不過按教會規(guī)定,在教堂舉行婚禮的男女兩方之中,必須有一方是教徒。
教堂在大部分時間里是寂靜的,除了幾個重要的節(jié)日之外。出人教堂的也大多是老年人。教會的神甫也老齡化了。以前是幾個神甫管一個教堂,而現在是一個神甫在幾個教堂來回跑。上了年紀的教堂和上了年紀的神甫。
董家渡天主教堂,另一座同樣寂靜的教堂。在這里,我遇見了王慎養(yǎng)神甫。這是一位年輕的副神甫,三十多歲。王神甫來自西安,剛從余山神學院畢業(yè),到這里只有十個月。當神甫意味著寂寞和遠離世俗生活,也意味著不能娶妻生子。王神甫坦言,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因為他認為這是一種奉獻。
王神甫來到董家渡時間不長,但他已經不僅能聽,也能用上海話和教徒們交談了,雖然上海話不太流利,但他謙恭有加的態(tài)度,讓教友們總要和他說上幾句??吹贸鰜恚切┥狭四昙o的教友都十分喜歡他。
王神甫所在的董家渡天主教堂曾經在花園和綠茵環(huán)繞之中,原來面積很大,教堂的地界一直延伸到中山南路的黃浦江邊,堪稱上海當時最大的教堂。但現在被工廠占用多年,至今還有三分之一沒有歸還,教堂的外圍還蓋了一排二層樓的廠房,教堂被遮蔽在這丑陋的灰色建筑后面。以至于我們從街上根本想不到教堂就在眼前,等到進得門去,才發(fā)現里面別有洞天,教堂白色的外立面在藍天之下十分醒目。王神甫說,幾年以后,周圍的土地才會全部歸還給教會。也只有到那時,教堂才有可能徹底改建,并恢復原貌。這也是王慎養(yǎng)神甫在未來的日子里將要承擔的艱巨工作。
沉 船
秋天即將到來的時候,總是會著手一些有趣的工作。這一次是拍攝上海的老房子。先將具有價值的建筑從各種資料里選出,輸入電腦,按照道路的門牌號碼順序排列,結果,紙上的建筑竟達11頁、195幢之多。這是第一頁上的內容:
西區(qū)
淮海中路
1082號,法國文藝復興式花園住宅,天花雕壁,彩色玻璃窗飾,木護壁,壁爐,1925年
1131號,挪威風格屋頂和塔樓的花園建筑
1154號,淮中大樓(亨利公寓),現代式,平面呈一字形公寓,1939年
1202號,淮海公寓,裝飾藝術風格,1935年(雷安洋行設計)
1273弄,新康花園,西班牙式公寓花園住宅,1934年(馬海洋行設計)
1285弄,上方花園,單體風格多樣的花園住宅,共有西班牙花園住宅74幢
和攝像師開車去實地看了大部分的房子,注意的是外觀、朝向、外立面受光的時間、拍攝的角度;與房子的主人打招呼;將所見在列表上一一作出記號,以便拍攝時取得最佳效果。大部分建筑已經陳舊、外表破損、顏色發(fā)烏,在大批新建筑的簇擁和包圍之中,就像深海中的沉船。不少上海歷史上的豪宅,以前的私家花園,已經成了酒家,或是機關的辦公地點。但是這些修繕一新的房子反而給人不真實之感。
哈密路1115號6號門,位于城郊結合部,這里有建筑師鄔達克1925年的作品——焉息堂。哥特式風格教堂已經廢棄,破敗不堪,灰色的教堂門口掛著鐵鎖。從門縫里看去,天光從教堂頂部的天窗照射下來,地面堆放著雜物。院落門口的大黑狗不住地狂吠。教堂后面有一排大鐵籠子,里面竟養(yǎng)著狐貍!原來這里已經劃歸上海動物園了。
復興中路1330號,兩層樓的西歐建筑風格花園住宅,被人承包后改成了飯店,院落里鋪上花磚石地面,支起遮陽傘,成了露天咖啡廳。我曾經和遠道而來的朋友在這里喝茶、聊天,度過了愉快的夏夜。而當我們按圖索驥來到這里時,發(fā)現眼前是一片全然陌生的建筑。磚石拱圈、拉毛的淺褐色外墻和造型獨特的燈飾,連同老房子一起突然消失了,仿佛是一夜之間的事。這樣的例子還有很多,有的門牌還在,但房子已經不翼而飛;有的則整個一片街區(qū)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石頭做成的建筑比建造它們的時代要長久一些,但這些石頭也比任何東西更顯現出物是入非。拍攝期間隨手涂抹的一則筆記透露出的是掩飾不住的滄桑:
“多云。上午外錄。拍攝徐家匯天主教修女院、玫瑰園以及華山路上的枕流公寓。枕流公寓曾是周璇的居住地之一,今天看來其外表依然不凡。這座曲尺形白色建筑的背面空出一大片空地,建成一個極有韻味的花園。在上海的市內建筑中,公寓有如此大的花園還不多見。園內有圓形小石鋪就的小徑,有草坪,有修竹,有喬木。園子正中有中心鏤空的石牌,上書‘枕流園’,石牌下部有1992年重建字樣。居民說,原來園中有一口井,現在已經填了。園中的修竹有大半均已被連根拔下,棄置在草坪上。夕陽之中,一片蒼涼?!?/p>
國際飯店
上海的城市標志一直與建筑的高度有關,現在是東方明珠電視塔,而在以前,則是國際飯店。國際飯店壟斷上海乃至中國的絕對高度長達半個世紀之久,這樣的紀錄既是空前的,應該也是絕后的。國際飯店幾乎成了上海一個歷史階段的同義詞,它也因此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上海人。
1934年,國際飯店在南京路上破土動工,見慣世面的上海人也紛紛為之吸引,其中就有銀行家的公子貝聿銘。少年貝聿銘不相信建筑能夠升到人們傳說的二十六層樓的高度。貝聿銘在南陽路上的家與國際飯店相距不遠,每到周末他就去施工現場觀看大樓像變魔術一樣慢慢升高。當國際飯店終于落成的時候,貝聿銘的心中充滿了無限的喜悅和憧憬:“我沉醉在建設一幢和國際飯店一般高的大樓的設想中,當時這種想法對于我就像登月旅行對于今天的小青年一樣令人激動。我斷定這就是我想做的工作?!钡诙?,他就遠涉重洋,去美國學習建筑學了。當貝聿銘在五十年后重新回至¨上海灘的時候,已經是世界知名的建筑師了。
用青島花崗石作外墻的國際飯店,有著深褐色的建筑外觀。這幢被稱為美國二十年代摩天樓直接翻版的建筑,出自一位匈牙利建筑師的手筆。僅存的一張照片,告訴我們這位建筑師的模樣:戴著金絲邊眼鏡,鬢發(fā)斑白,穿著粗花呢的西服正在全神貫注地閱讀。在上海生活多年的鄔達克,在東方實現了他的建筑夢想,他為上海設計了多幢有影響的建筑,包括與國際飯店緊鄰的大光明電影院,國際飯店是為他帶來最高榮譽的作品。但就是這樣一位對上海的城市發(fā)展有過重要貢獻的建筑師卻幾乎被遺忘了。
童年記憶中的一幅照片始終歷歷在目:國際飯店的倒影映現在人民公園的一潭清水之中。但是這樣的景象早巳不復存在。三十多年過去了,隨著建筑高度木斷被刷新,國際飯店從前臺隱退了,高大的杉樹沿著南京路齊齊地站立起來,沿街的商店輕而易舉地將看向國際飯店的視線完全擋住了,更不要說什么倒影了。
一個冬日的上午,在改建后的國際飯店十五樓面南的咖啡室里,陽光緩緩移動在深色的桌椅上。這里正對人民公園,昔日的跑馬廳,六十年前,大亨和闊佬就是在這里俯瞰賽馬的情景。前不久,飯店悄悄地將內部整修一新。統(tǒng)一;素凈、簡潔。飯店客房的墻上裝飾的不是風景和山水花鳥,而是一些西方古典和現代建筑的設計草圖。這是一個十分棒的創(chuàng)意,而且十分適合國際飯店。一位參與國際飯店改建設計的青年建筑師,將他的婚禮放在剛剛改建完成的國際飯店。他不無自豪地說:還有在哪里比在自己設計的飯店里度過新婚更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