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生死，她將鏡頭對準自己的乳房

翟永存

突然降臨的乳腺癌，沒有打倒北京電視臺的女編導葉丹陽，反而激發(fā)了她對生活的熱愛和對社會的責任感。為了更多的女人遠離乳腺癌，為了表達對丈夫對孩子的深愛，女編導把鏡頭對準自己的胸膛，拍攝了紀錄片《乳房的故事》……

用鏡頭記錄對死亡的體驗

2002年是北京電視臺的編導葉丹陽的本命年。這一年，36歲的她剛剛經歷了弟弟因車禍去世的痛苦，又被醫(yī)院檢查出乳房上長了腫瘤。

醫(yī)生從她乳房上切下了一小團肉，去做病理切片，半個小時后，就知道是惡性還是良性的了。丹陽則被抬下手術臺，放到手術推車上，被推到冷寂的手術室走廊里，等待命運的判決。如果是良性的，她如中了百萬元彩票大獎一樣幸運，五天后出院；如果是惡性的，她將開始人間煉獄般的日子……

那是丹陽有生以來最為漫長的半個小時。然而命運如此無情：腫瘤是惡性的。丹陽雖已有心理準備，但淚水還是無聲地流下來。

手術前，葉丹陽和丈夫一塊與主治醫(yī)生商量手術方案。如果是惡性的，手術方案有四種，四種方案都要化療加腋下淋巴清掃，不同的是切除乳房的體積不同：完全不切；切除四分之一；切除二分之一；全部切除。

死誠然可怕，但作為一向愛美的女人，葉丹陽更怕失去乳房。沒有了乳房她還是女人嗎？失掉了乳房的活與死還有什么區(qū)別嗎？她要奮力保住她。

但丈夫只想保住丹陽的生命，一遍遍地懇求她：“為了保險，全切吧，你即使缺什么，我都會愛你的。”丹陽說：“不是為你，是為我自己。我不喜歡自己是一個沒有乳房的女人。”最后的決定是切除四分之一的乳房。

患了乳腺癌的丹陽，不僅要經歷生死考驗，更要承受傷損乳房的痛苦——對一個女人來說，這比生死考驗并不輕松多少。她在手術前一再請求醫(yī)生：“惡性的沒有關系，但是您一定給我把傷口開小一些，一定把傷口縫得整齊些?！?/p>

術后的丹陽胸前五花大綁，左側胸前的傷口里插一根引流管，把創(chuàng)面的積液引流出來，積液袋中的血水鮮亮透明。腳上以及左臂右臂分別插著針頭輸液管和監(jiān)測儀。

術后的第三天，當醫(yī)生取下胸前的輸液管時，丹陽的丈夫在旁邊叫起來：“丹陽，你的乳房一點也沒有變！”

丹陽以為是丈夫安慰自己，不肯相信，接過游醫(yī)生遞過來的鏡子，她看到了自己的乳房。她果然還圓滿豐潤，雖然上邊像蓋了一片長長的黑柳葉——那是一道長長的傷口縫痕，每一針又粗又長，足足有15針。

乳房畢竟是保住了。丹陽高興地說：“謝謝你，醫(yī)生，她比我想象的好一百倍！”

就在這時，葉丹陽想到了用鏡頭來記錄這一切，病中的一切。關于生命的體驗，她希望能在鏡頭里表達與體現出來。

乳房拆線的那一天，丹陽叫來了她的同事顏勻來拍攝拆線的經過。

顏勻還沒有結婚，丹陽擔心她不好意思給乳房拍特寫，便說：“拍清楚點，多換幾個角度?！辈『蟮牡り栍X得乳房不是一個與性有關的器官，敞開胸不再害羞。她只是覺得乳房是她身體里一個平凡但十分珍貴的部分。

顏勻把攝像鏡頭對準丹陽的乳房，心里覺得有些不忍。乳房傷口周圍的膚色是黑色的，兩排針眼歷歷可數，像一條黑蠶一樣臥在乳房上。畫面有些猙獰，有些殘酷。

乳房拆線過程是丹陽生命中的珍貴經歷，是一去不復返的，幸好她將這份經歷如實地記錄了下來。

為深愛的兒子留下珍貴的存念

葉丹陽清晰地記得，當醫(yī)生告訴她確診是乳腺癌時，她的腦子里轟地一聲響，只知道機械地問醫(yī)生：“能活多長時間？”醫(yī)生說，一般可以活10年。葉丹陽在心里飛快地默算：兒子今年8歲，十年后兒子是18歲，已經考上大學，兒子已經可以離開媽媽獨立生活了。感謝上蒼，還有機會看著兒子長大成人，這就足夠了！

這樣想著，心里還是一陣絞痛。

手術臺上的葉丹陽處于全麻狀態(tài)，可她一直自言自語地說著“我愛你”，她忍不住要告訴她所有的親人，她愛他們。她口齒清楚地說：“兒子，媽媽愛你?！庇终f：“老公，我愛你?！?/p>

生死之際，惟一重要的是愛。生死關頭的體驗讓葉丹陽徹悟到，除了愛，什么都已不再重要，即使死亡也不可怕?？墒侨绻娴乃廊チ?，怎樣才能讓活著的人感受到自己的這份愛與心情呢？

葉丹陽還是想到了鏡頭——對，用攝像機拍攝下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真的哪一天突然走了，深愛她的親人們，還可以在鏡頭里找到她的身影，還可以在想念她的時候依然看得到她。

春天的一天，丹陽和兒子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和兒子對話。她握住兒子的小手，溫柔地說：“兒子，如果有一天媽媽去世了，你千萬不要難過。媽媽死的時候，其實是很舒服的，一點也不痛苦，所以你不用難過?！?/p>

兒子用亮晶晶的大眼睛看著媽媽，迷茫地點點頭：“嗯?！钡り栒f：“等我死的時候，你們可千萬別忙著把我抬走，我希望你們陪我說會兒話。讓我再跟你們多呆一會?！薄翱墒俏也恢滥菚簯摳阏f什么。”兒子為難地說。

“說點我愛聽的?！?/p>

“我可能想不起來你最愛聽什么?！?/p>

“那容易，你唱個歌給我聽，我最愛聽你唱歌了?！?/p>

“那你想聽什么歌?！?/p>

“只要是你唱的，我都愛聽?！?/p>

“那就行?！?/p>

兒子輕松地笑了，丹陽也就開心地笑了。葉丹陽將這春天的一幕用鏡頭記錄了下來，自己的笑容，兒子的笑容，她想，當媽媽的死亡真的來臨時，兒子也許能夠輕松面對。

術后的十四天，丹陽撐著疲憊的身體去參加兒子的運動會，用能動的右手給兒子拍照，又帶著攝像機到兒子的學校，拍下兒子的日常生活。她要把兒子生活的一點一滴都記錄下來，都珍藏起來，將來到了沒有兒子的世界，好一點點慢慢回憶。

葉丹陽告訴兒子：“媽媽走了之后，如果想媽媽了，就播放這些錄像帶。媽媽只是在和你玩捉迷藏的游戲呢，媽媽就藏在鏡頭里，媽媽依然在對你微笑，媽媽依然在看著你，媽媽在一遍遍地對你說——我愛你。”

用鏡頭傳達對生命的尊重

最初葉丹陽把拍攝鏡頭對準自己的乳房，只是基于對自己生命經歷的珍惜，對親情愛情的珍惜，但經歷了這一切之后，面對鏡頭，她更多了一份尊重的心情，尊重生的權力，尊重美麗的權力，尊重擁有乳房的權力。

葉丹陽傷口上的線拆了后，開始做化療。把一根化療管插進手腕，輸進的強力藥物在殺死癌細胞的同時，也殺死了許多有益的細胞。

化療反應讓丹陽全身關節(jié)痛疼難忍，人蜷縮在床上不住地發(fā)抖?？诟?、惡心、胃痛，夜里不斷地上廁所，一夜間體重掉了四斤。

丹陽的身體虛弱至極，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一頓飯吃到一半，她要趴在桌上休息一下。她絕望得連眼淚都沒有了：人到了連吃都不能的地步，還能做什么呢？

丈夫細心地照料著妻子。他的愛是具體的，是一盤盤費盡了心思的美食，是一杯杯可口的果汁，是一個個用來增加白細胞的甲魚。他幾乎用盡了他一生的智慧來煲湯。短短幾天里，他煲湯的廚藝突飛猛進。不加鹽的湯（據說這樣可以保持營養(yǎng)），只放了各種各樣的溫補藥材，什么黃芪山藥當歸紅棗枸杞等，居然能煲得味道鮮美至極。

在丈夫的湯湯水水的滋養(yǎng)中，丹陽的力氣一點點恢復。

剛剛恢復了一點體力的丹陽，又面臨新的打擊——開始掉頭發(fā)，這是化療的又一種反應。她的一頭秀發(fā)，就像秋天的一樹葉子，天天落到地上一層。連眉毛都掉光了。

沒有頭發(fā)的日子，出門成了煩惱的事，丹陽戴著花格子小帽，要不停地向遇到的人解釋為什么戴帽子，因為人家總是疑惑地打量著她。這時的丹陽喜歡握著丈夫的手出門，生活的勇氣和信心，會通過丈夫寬厚溫暖的手，一點點地傳給她。

有多少次，丹陽滿心感動，感謝上帝派給她這個男人，在她最不具備女性魅力的時候，他加倍地珍愛著她，呵護著她。有了他的無微不至，生病甚至成了一種幸福。

住院期間，丹陽看著一個乳腺癌患者空空的胸膛，看著那位漂亮的王老師悄無聲息地離開人世，她心頭涌出一份沉重的責任感，她想替同性做點事情：全國每年有幾十萬乳腺癌患者，丹陽只是失去了四分之一的乳房，而許多女人失去了全部的乳房，她們的痛苦經歷，卻從不曾有人認真關注。何不從自己開始，拍攝一組紀錄片《乳房的故事》，記敘失去乳房的女人沉痛經歷，以此呼吁女人珍愛自己美麗的乳房，及早及時檢查乳房，遠離乳腺癌——那本是由普通的乳腺增生引起的，本是小心就可以避免的悲劇！

有了一份沉重的責任感，丹陽拍攝的熱情高漲起來，視野更加開闊了。

她拍下了化療的恐怖鏡頭——一根粗粗的化療管插進手腕……

拍下了化療后的脫發(fā)經歷。秀發(fā)一把把地落下，清晨醒來，枕頭上一片狼藉的黑發(fā)……

丹陽讓同事拍下了她理成光頭的過程。那是同事介紹的理發(fā)師——一個細心的高個子男人，在給丹陽理發(fā)的過程中，一只手總是小心地擋在丹陽的前額，不讓她看到鏡子?？墒?，理了一半的時候，一直瞪大眼睛的丹陽，還是在鏡中看到了自己的陰陽頭——一半頭發(fā)還在，一半已是白白軟軟的頭皮。

同事拍不下去了，扔下攝像機，跑到一邊，放聲哭起來。她一哭，弄得丹陽也哭了。理發(fā)師站在她身后，也是一副手足無措的茫然。

頭發(fā)完全理光了，丹陽戴上一個假發(fā)，理發(fā)師精心給這假發(fā)剪出一個美麗的發(fā)型。

回到家，丹陽站在鏡前，許久不敢把假發(fā)摘下，丈夫看了她的光頭卻笑道：“很好看，像是電影里的小尼姑呢?！?/p>

此后的丹陽天天做夢，夢見自己長了紅的黃的綠的頭發(fā)。

脫發(fā)半個月后，頭皮長了青青的頭發(fā)茬，但是，這些短短的頭發(fā)又開始脫落。丹陽也把它拍下來。

所有的鏡頭都很殘酷，但是丹陽認為，不殘酷不足以讓女人警醒，不足以讓女人意識到乳腺癌的恐怖。

現在，手術后恢復得很好的丹陽，已經重新上班。

經歷了生死考驗，葉丹陽不僅沒有被命運擊敗，反而被激發(fā)出更大的生的熱情以及干事業(yè)的熱情——健康時的丹陽也想干一番事業(yè)，但那時總覺得有的是時間，而現在，一個十年之約等在那里，她迫不及待地要展示自己，迫不及待地開始了她的事業(yè)。

丹陽打算拍攝中國第一部乳腺癌患者的記錄片《乳房的故事》，采訪寫一本乳腺癌患者的口述實錄，也叫《乳房的故事》，還打算建一個乳腺癌患者網站。

丹陽的精彩生命，從得了癌癥后正式開始。